倘若公主文在此,必定能第一時間意識到:
王后這話,跟之前在章臺宮姬衡詰問她的那些話,何其相似。
但不妙的是,眼下甘泉宮里待著的卻是王子虔。
他先是若有所思,隨即恍然大悟,而后歡喜雀躍:
“那更穩妥了,我阿母日日在宮中祝禱呢,已是求過老天了!再來求求王后,想來阿姊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差事。”
秦時默默嘆口氣:果然,偉大的皇帝都容易有一個不肖自己的兒子。
始皇帝如此,漢高祖如此。如今,姬衡也如此。
王子虔的疑問得到解決,此刻出了甘泉宮,便第一時間去找公主文。
對方不僅聰慧,且也勤學,哪怕將至元日,如今也還手不釋卷,專心致志。
王子虔一看就覺得腦袋嗡嗡作響,此刻趕緊湊上前去,打斷學霸施法:
“阿姊!我剛替你問過王后了,王后說:想要差事,你去求她啊!”
公主文手中的半卷竹簡頓時嘩啦滑落。
她柳眉倒豎:
“你替我問過?你怎么問的?王后說叫我去求她?”
王子虔頓了頓:這個質問感覺有點不太對。
但,好像也沒什么不對。于是點頭:“直接問便可,王后又不愛拐彎抹角。”
公主文頓時惱怒起來:“雖則她是王后,可我亦是大秦長公主!怎么隨便做些什么,竟還要低三下四去求她?!”
王子虔頓時皺眉:“阿姊,你都說了她是王后。”
“王后統帥六宮,掌有私兵,大王特許還可做官職任免——你想要差事,自然要去求一求啊。”
“便是阿母想要差事,也要去求的。”
他說的理所當然,公主文卻卡殼了。
她又仔細品了這句話,再看了王子虔那清澈見底的眼睛,此刻唏噓一嘆:
“下次我若有事,自會去問,你切莫在中間傳話了。”
她乍一聽,還以為王后初掌大權,故意折辱自己呢。
但,那差事當真要去求一求嗎?
她頓時又糾結起來。
但要求的話——父王曾在章臺宮訓斥自己不敢爭取,便是要求,她也當向父王來求!
她高傲仰起頭顱,又看向王子虔:“謝謝你心里有我了——已經一月有余了,《韓非子》還沒背下嗎?”
王子虔:……
阿姊怎能恩將仇報?!
秦時并未在意這些孩子們的心思,她太忙了,幾乎沒有空閑時間。
尋常人家過年,都要提前數日準備,更何況如今身為王后,元日朝賀大典倒不必自己費心籌備,但六宮事務——
后宮條例,子女關懷,工作總結,員工安排,年節獎賞,項目回饋……
以及大典祭天祭祖時,她這王后所需行的禮走的路,都由宗正請人來一一細說。
連太史令都在百忙中遣人來與她報了吉時,元日萬不可錯。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祭祀禮上若出了差錯,屬實不該,她因此也硬著頭皮,一遍兩遍演練了,如此這般,這才安心下來。
又想想自己手上就這么些人手,已然忙的分身乏術,姬衡事必躬親,大小政務重重迭迭,也不知怎么擠出來的滿滿精力。
只能嘆一句:大凡得天下者,都屬實精力旺盛啊!
忙忙碌碌間,赤女卻端了一迭糕餅來:
“王后,宮廚按照王后吩咐,已試做六籠糕餅,還請王后品評。”
烏籽在旁整理竹簡,此刻便笑道:“只聞這撲鼻香氣便知道,王后給出的方子,定然是極美味的。”
秦時抬頭看去,不覺一怔:
十月初一乃元日朝賀大典,同時也是姬衡的生日。
該立的功勞,該獻上的東西,她已經盡力了,如今就要再盡一點做妻子的義務。
比如,親口吩咐一個入鄉隨俗版的生日蛋糕。
沒有白糖,這蛋糕便是用紅糖磨粉來做的。顏色倒不如后世那些蛋糕那樣奶黃淺淡,反而略有些深沉。
但入手輕盈,手感松軟,顯然做的不差。
秦時嘗了一口——沒有蛋糕胚那樣松軟,但卻也跟常規的雞蛋糕差不多。松軟香濃,甚至帶了一點獨特的焦香味道。
這大約已是宮廚能力的極限了。
甘泉宮的宮廚乃是此前蘭池宮直接調來,在王后麾下學得不少新菜式,很是擅長舉一反三和聽話。
如今聽聞又有新式糕點,上上下下用心研究了月余,直到今日才卡在新年線上,終于給出成果來。
但只憑口味來說,這等待顯然也值得。
現如今沒有低筋面粉,想用高筋粉跟適當淀粉融合來替代吧,不管是玉米、木薯還是紅薯淀粉等,此刻也都沒有。
因此宮廚只好將挑選來的麥粉再次細細研磨,用心過篩。如今能有這個松軟度,顯然十分盡力。
送過來的這六份,只在烘烤溫度、時間、甜度以及小小風味調整上有區分,秦時細細嘗了每一塊,都覺得相當不錯。
但最終還是點了略清淡的那一份:
“紅糖摜奶油可做好了?選這份做胚,上覆奶油,并金箔珍珠攢花,佐鮮花點綴——”
也不必加夾心了,冬日能有的果子相當少,且大家吃到的美味甜食并不多,只蛋糕胚就已經能征服眾人了。
姬衡其實喜歡吃甜食,但他幼時在楚王后手下受了一番磋磨,飲食其實相當克制。
便是嗜甜,也從不多嘗,日常飲食難見喜好。
如今蛋糕胚選得清淡,上頭的紅糖摜奶油卻甜蜜焦香,既不顯得甜膩,嘗在口中又清爽綿軟。
如此裝飾一番,再配上一些其他的甜點——
她在心中略定下幾個甜品,吩咐好宮廚,這才慢悠悠來到殿內一處高高豎起的厚重構皮紙上,將生日蛋糕甜品準備這一行字,蘸了墨水重重劃掉。
此刻再看上頭密密麻麻已劃掉的和未劃掉的待辦事項,總覺得剛才那一筆也十分解壓。
下一刻,有黃門來報:
“大農丞燕琮燕大人,自渤海郡歸來,請向王后復命。”
“另,燕大人攜荀子高徒聞巽先生前來,一同請見。”
“敢問王后,是否需要另外安排時辰?”
這什么荀子高徒聞巽,秦時從未聽說過。荀子高徒不是李斯和韓非子么?
如今李斯不在,宰相王復也不似他,那么這位嶄新秦國的聞巽先生……
秦時頓了頓,隨后毫不猶豫:“快快有請!”
頓了頓,又道:“再請治粟內史前來一見,我有要事吩咐。”
燕琮帶著車馬輜重一路前往咸陽城,速度一時難起,但好在如今還未至冬雪時刻,于直道上日夜奔波,終于能趕在年前向王后復命。
九月末的咸陽城已然寒苦,馳道邊緣卻有絡繹不絕的鄉民推著獨輪車。
他們衣著雖單薄,但滿車墨黑的煤粉從草席的空隙被風吹起,撲在臉上,黑黢黢的面龐上卻全是振奮。
更有同族同鄉的兒郎壯婦,他們是買不起馬的,牛這樣重要的牲畜也不舍得在冬日多使喚,如今聚在一起各自都推著小車……
新年將至,馳道兩側行人絡繹不絕,沿途打算朝賀的各地官員也紛至杳來。
整個咸陽城竟越發熱鬧起來。
燕琮目不轉睛地看著這景象,又不禁想起此前與王后一同扶靈回頻陽時路途所見。
那時沿途只有絡繹不絕的役夫,他們于農時仍被強征而至,個個面上都有愁苦。或著草鞋,或赤腳,衣著襤褸,面容饑黃。
他一時發了呆。
卻聽身邊老者好奇問道:“八月時不是才征了役夫?聽說是要于上林苑修宮殿,還有咸陽宮擴建,以及驪山地宮等……”
燕琮回過神來:“確有此事。只不過王后仁善,力勸大王,因而咸陽宮擴建與上林苑宮殿都暫停工事。”
“那兩處的役夫三五日就重新回家了。”
“只有驪山地宮的稍晚一些,月初才回。”
那老者神色更是好奇:“王后力勸,大王便肯停?”
燕琮看了看他。
這老者名為聞巽,乃是荀子親傳,亦是上黨郡鼎鼎有名的賢士。
如今,他帶了十數名學生于路途偶遇燕琮,請求捎帶一程——若非他有這樣的名號,燕琮是絕不肯的。
但他知王后求賢若渴,不過是捎帶些文士,此行又有王后五百私兵隨從護衛,因而便應下了。
此刻看這老者誠懇發問,并不似嘲諷,因而便也認真道:“大王從來講理,王后所言有理,他自然愿意納諫。”
“不過世人以訛傳訛,才風言大王獨斷專行,暴虐無道。”
越王勾踐殺文種,吳王夫差殺伍子胥。
此間君主薄情者甚多,但大王始至終沒懷疑過燕家任何,哪怕他們一家都盡掌兵權。
因而他說出這話時少年意氣,滿心赤誠,萬分篤定。
聞巽愣了一愣,一時竟對這素未謀面的秦王有些改觀了。
身后弟子們卻道:“這位王后果然亦是心懷天下,當得起一國后位。”
“是,沿途已看了不少窮苦人家,哪怕做工,也能換一斗煤粉……”
以他們的財力,雖不至于過暖冬,卻也能保證少凍死,少風寒了。
再有日日能啜飲的熱水,若是舍得兌上一些,恐怕凍爛的腿腳都要好上許多。
此舉活人無數,堪為大善。
燕琮靜靜聽在耳中,胸中也升騰起一抹志氣來——
大王統率萬民,王后照撫天下。
而這盛世一統,君主待之以誠,他雖年少,卻也想傾力相報!
再看看身后綿延的輜重車,燕小郎君深深呼吸,凜冽的寒氣自喉嚨入肺腑,也叫他滾燙的頭腦又生幾分清醒。
身側馬車上,聞巽看著馳道上來去往返的鄉民,又看輜重滿車前來朝賀的官員,此刻又是默默一嘆。
他轉頭問道:“面見大王之前,老夫想先請見王后,不知郎君可愿引薦?”
他這樣的名宿,燕琮自然不會拒絕:“只我回宮復命匆忙,怕對先生禮數不周,還請多多包涵。”
聞巽卻笑道:“我本鄉野小民,粗布麻衣,郎君愿意引薦,又勞煩一路照看,已然感激不盡了。”
這偌大咸陽宮,行者皆匆匆。
今年秦國新立了王后,又有神兵,大破之前熒惑守星、東郡墜星等不祥之兆。
如今否極泰來,朝中上下一片圓滿,因而朝賀大典就越發要辦的隆重。
燕琮匆忙被引入甘泉宮,聞巽倒是頗為知趣:“升斗小民,不必耽擱燕大人與王后復命,只在一旁偏殿等候就可。”
“不必。”
燕琮搖搖頭,又看向聞巽:“聞先生見了王后就知道,王后向來不是苛求禮數之人,且求賢若渴——先生若當真有才,此番定能得以重用。”
他到底年紀小,心中對王后很是驕傲,此刻這話說出來,饒是一路行來覺得燕琮分外可靠的聞巽,都不由失笑——
當真有才?
他難道不是已經有才到薄有名聲,這才被燕小郎安心引薦的么?
看來這位王后勘定人才的標準,想來并不與世俗同。
二人一同入得殿內,卻見高階之上,一如盈月一般的女子身著淡褐色素衣,只簪戴了一枚玄鳥銜珠棲綠松的短簪,此刻桌案前有竹簡帛書若干……
聞巽心中怔了怔,心道如此素凈質樸,倒與這座煌煌大氣的咸陽宮,以及這淡香盈滿的溫暖宮室,大不相同。
卻不見殿內有炭盆銅柱,卻為何暖熱安然?
只不知上位者一時享受,又耗費幾何?
還有這明亮殿內四處可見的琉璃貝母嵌白玉花窗,其中民脂民膏,又何其糜費……
他心中沉沉,此前的隱隱期盼所剩無多。
但高階之上的王后卻是抬頭看見燕琮,忍不住微笑道:
“燕小郎回來了!近前來我看看……”
她神色親近,仿佛看自家兒郎,連唏噓聲也分外真實:“可見渤海郡海風凜冽,叫咱們燕大人也吹得粗糙了。”
燕琮臉色微紅了紅:“王后,臣……”
他想快些復命,再仔細引薦聞巽,為王后招攬人才。
卻聽王后又說道:“稍待——這位就是聞先生了?若不妨礙,也請一同稍待片刻,我與治粟內史還有事要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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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查資料錯了,大農丞是漢朝的——架空,將錯就錯吧。現在查秦朝很多查不到,必須要秦漢一起才有記錄。找借口原諒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