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樸在蘭池宮融入的很快。
他本就是聰明人,如今費盡心思攀得王后身邊,哪怕至今仍在長史麾下行走,但機會不就是這樣一點一點攢起來的嗎?
唯獨有一點令他略為遺憾。
那就是王后待下格外厚重,侍女黃門等,一應有自己的排班分配,在職與加班分的很清楚。
他若是額外表現,赤女大人還并不贊同。
只說如此行事,可叫別人又怎么工作呢?
踏實本分的,難免惶惶害怕自己不表現便得不到機會。
費心鉆營的,便又力求找準表現時機。
長此以往,將影響侍從們的精神,令其更多的不是考慮本職工作,而是如何令上官欣賞。
做事更是只愿做得臉的,做壞了也不是想彌補,而是遮掩……
說到這里,赤女意味深長:
“雖說咱們做奴婢的,令上官欣賞是至關重要的一項。但你如今已有了前途,便暫緩一緩,也沒什么壞處。”
她這樣說,丹樸便明白了。
于是私下里除了聽從赤女吩咐,又多方觀察,發現如今蘭池宮中有一名中庶子——
辛大人。
這位辛大人行事匆匆,持王后手書,不僅連通鐵官工坊,還有至關重要的太仆寺!
他并不常來王后面前表現,卻仿佛身懷重任,每隔一段時間若要稟告,王后定會騰出時間來耐心垂詢。
至于是什么事項,丹樸并不敢隨意打聽。
他只曉得,對方一定有被王后欣賞的地方,于是私下常去侍奉,打雜跑腿。
而辛如今負責的,則是軍工重器——馬鐙與馬蹄鐵。
如此敏感的事項,有人圍在一旁,自然令人注目。
對此,秦時并不阻攔。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人有上進心,做事才會考慮更多。
力求想做的更好,這是好事。
更何況,他又是在完成了自己的本職工作后,主動去做的。在這個知識作為珍貴資源的年代,丹樸這種行為,跟私下回家考證并無什么區別。
甚至充滿了主觀能動性。
更何況,如果這么簡單,就從辛那里得到了馬蹄鐵的消息……那她也不必重用對方了。
臣不密則失其身,犯下此罪,辛也絕無活路。
而眼下,秦時正在頭痛另一件事——
“王子因何事前來?”
不僅來,還不說話。
階下坐著的正是王子虔。
以他的性格,能耐得住,且安坐這么久都只沉默不發言,已經足夠令秦時納罕了。
而王子虔此次前來,不為博戲,也不是寒暄,他只糾結半天,還是郁悶道:
“我聽聞王后冊封燕小郎為大農丞,如今前往渤海郡做事去了。”
秦時也并不瞞著他。
這也沒什么好瞞的。
如今的王子公主,來日若不是未來的君主,就是君主麾下得用的人。
以他們的權勢,若真心想辦好事,比其他兢兢業業奮斗來的官員不知要便利多少。
因而她笑了笑:“燕琮雖年齡不大,性格卻沉穩端方,且十分有原則,執行命令更是一絲不茍。”
“我這項事,更適合交由他這樣的人才手中。”
更何況,燕家也需要這個機會。
長子燕瑯身為將軍,燕瑛燕璇也已是郡尉,但卻都執掌重兵,遠離咸陽。
如此是君王信重,卻也是危機。
之前燕將軍留在咸陽,也是他們燕家向君王表示忠心之意。
而如今對方薨逝,偏偏燕家人全在頻陽丁憂守孝。
如此,乃是大忌。
更何況,燕琮雖是燕將軍之子,但因未成丁,所以至今還無官職。
若留在家中,丁憂守孝非三年不得入仕,如今被王后強召而來,這份工作于他而言是挑戰,卻也是莫大的機遇。
因而燕家上下只有歡喜安心的份兒。
燕琮本人,也更是格外慎重。
秦時與王子虔仔細講了其中意義——
她自認自己做的是比姬衡到位的。
最起碼此事姬衡根本不會耐心解釋。
在他眼里,這便是天生就能懂的東西。
然而,這世上有句話,還叫做對牛彈琴。
因為王子虔只默默聽完,茫然一陣子后,又幽怨道:
“他未成丁,我也未成。王后有事,難道本王子不比他靠譜嗎?”
而后氣鼓鼓道:“本王子可是要叫你母后的!”
秦時:……
別說是秦國這偌大家業,就是家里財產僅剩十枚秦半兩,想來做父親的但凡有選擇,都不會交由他吧!
她真的理解姬衡了!
王子虔卻心都傷了。
高大英武的少年那仿似姬衡的長目,不僅沒有他父親那般的威嚴,反而瞬間紅了眼眶,而后淚水隱現。
可見對于半大少年來說,不被長輩看為能依靠的大人,當真是一件非常傷自尊的事。
秦時緩緩吐口氣。
再怎么樣,謝天謝地,王子虔的功課倒不必自己來輔導。
她慢慢喝口茶平復心情:
“可我卻聽大王說,你與乘虎、公主文他們在章臺宮論政,平日里卻并不甚有精神?”
那怎么能一樣呢?!
對此,王子虔當然有話說。
所謂論政,就是父王與大臣們討論奏書中的某些事要如何應對,他們也跟著發表些意見。
但因為實在是腦袋空空,姬衡甚覺丟人,再加上時不時還要因他的回答而生氣,久而久之,便不怎么提問他了。
乘虎又是三天兩頭生病,稍復雜一些的問題,他若當堂回答不滿意,便要成夜不寐,細細思考。
如此傷及身體本源之事,姬衡便是再對孩子們不關愛,也只能嘆息著放棄。
倒是公主文經過一番培養,偶有周到之語。
但這番能耐,對于守成之君來說,還遠遠不夠。
姬衡的隱約憂慮,秦時是能體會到的。
對于王子虔的回答,她也無奈。
燕琮雖不喜讀書,但人家只是不喜,該讀的卻也讀了。
王子虔是真的,該讀的什么都沒記住。
但有些人就是這樣,天生對文化課就沒有那根弦。
她嘆了口氣:“你這樣的心性,便是在章臺宮耐著性子磨幾年,恐怕也磨不出什么好處來,反而白白浪費了這一份精神。”
少年意氣如虹,遇事從不退縮,有韌性還有精力,不多用用豈不可惜?
既如此——
秦時吩咐赤女捧來一個匣子,匣中有若干迭放的構皮紙。
她拿出來慢慢挑揀,取了一張前幾日才被黑目送來的圖紙。
而后問道:“我有一項任務秘密交代于你,若有成,則在新年當日,由你敬獻給大王。”
“但這任務繁瑣細致,又有諸般考量,看起來也不甚起眼。論其枯燥程度,可能只比你在章臺宮問政好一點點。”
“你是做,還是不做?”
王子虔哪顧得了這么多!
燕小郎都能帶一部王后私兵前去渤海郡,還身負官職!
他這樣的王子身份,雖先不指望官職,可有正事交代,豈不是將自己看作能成事的丁男呢?
如此,自己再也不必被阿姊逼著背書,在章臺宮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唯恐父王問到自己……
學渣狂喜!
他眉梢眼角都飛揚起來,渾身上下都洋溢著一股格外不過腦的單純氣息。
可他長得又與大王有幾分相似……
秦時簡直不忍直視,心想還好如今不是商周,否則以當時人們愛殺長子的習俗,王子虔這性格,怎么都不肖大王,恐怕性命難保!
這會兒只將構皮紙傳給他:
“這東西看似簡單,實則還需小心測算,步驟瑣碎。”
“其中理論材料和圖紙都詳細畫在這上頭,你若辦不成,日后便不需再來找我討要什么安排了。”
王子虔信心滿滿:“王后放心!”
再低頭一看,只見眼前這斑駁的構皮紙上,是小篆細密寫了些什么簡易信號鏡……
再看文字,交代是將銅鏡片打磨的尤其光亮,然后通過光線折射,向遠方發出訊號。
其中還有一冊訊號短語,看起來果真十分簡單。
但這卻是十分適用于軍旅的!正合王子虔的心意!
他大喜告辭,此刻已然迫不及待了。
打發完王子虔,秦時也松了口氣。
赤女貼心地為她揉了額頭,一旁角落里的丹樸卻格外鄭重的看了那匣子一眼。
如此珍貴的寶物,王后卻放心交代給赤女大人看管。待來日自己發奮向上,不知是否他也能得到這份信重?
另外,長史大人日后會不會出宮成婚呢?
若是有此打算,他也可以再更努力一些,提前學學啊!
不過王子虔的到來,也給秦時提了一個醒,他如今麾下可是有不同子女的。
因而吩咐道:“再請乘虎來。”
就那個7歲的小弱雞身子,還是別學什么文化知識了。
這個年紀的孩子便是身子弱,不能跑不能跳,多在屋子里轉轉圈也比背書好。
她挑挑揀揀,此刻實在沒有什么能吩咐乘虎的東西,于是干脆自己拿起炭筆,現寫一張:
升官圖
這是古代的大富翁游戲,通過骰子陀螺轉動,選自己為白丁還是官紳,其中也充滿了趣味性和些微思考。
她如今只是按照如今秦國官位,修改其中對應官職。
乘虎愛不愛玩不要緊,要緊的是讓他先放松放松腦子——倘若與侍從一起玩,對方已做到了相國,他卻還是平民百姓……
以他那副驕傲的性子,恐怕也要急眼了吧?
等腦子能空下來,放進書籍以外的東西,就可以循序漸進,再適當活動起來了。
赤女在一旁看清了規則,此刻便不由笑道:
“王后這番升官圖若賞給王子虔,對方定然欣喜若狂,恐怕要有一二個月都見不到人了。”
“所以啊,”秦時緩慢停筆:“正因為他喜歡,所以才不能給他。”
因為他真的會沉迷。
只是……
赤女有些猶豫:“王子乘虎聰明才智宮中皆知,王后若給此等游戲令他細心鉆研,不知楚夫人會不會認為是王后要故意如此?”
引導乘虎一心游戲,不思學習,而后叫大王生氣……
慣子如殺子啊!
秦時卻一揚眉頭:
“我是王后,我做事不需要向她交代。”
更何況……
“乘虎由她養了這么多年,身子也沒見得好,可見她的法子根本就沒用。”
姬衡再怎么樣,也是一位父親。
王子虔他都能包容,可見雖不會教育,卻也并不是放任他們不管不顧的。
“恐怕大王寧愿要一個長壽普通的兒子,也不想要一個連話都不敢多問一句的孱弱之子。”
當然了,乘虎與王子虔兩人如此極端。秦時細細思來,也只能算他有運氣了。
赤女便又笑了:“王后這話,顯然已經適應如今身份了。”
一開始時考慮的總是多些的。
秦時卻嘆口氣:不適應不行,再不樹立權威,宮中諸事就要讓她焦頭爛額了。
冰炭供應,布料賞賜,薪奉安排,公主生病,王子不適……
甚至宮中,女官、侍衛等也有一應雜事,由下人一一篩選回稟。
她細細想來,自己來秦國已經月余,如今別說咸陽宮中的六國建筑,便是連百戲都沒賞上一場。
她雖然也熱愛工作,但不能全年不休的工作啊!
如今先把王子公主們都給安排上,回頭他們的母親,也一個都跑不了。
身為六宮之主,她還要掙錢打天下呢。
宮務什么時候處理都可以,唯獨不能在發展期。
想到這里,她又另選一張紙,然后按照宮中公主王子的年齡,依次向下安排——
公主文處事圓滑但心胸不夠,諸般糾紛調理之事不涉及她本身利益,因而可以讓她去做。
比如……讓她接手鄭夫人楚夫人遷宮的諸般事宜?
公主心明生來肺弱體質也差,暫且干不了什么,先養著病吧。但她母親齊八子為人低調,默默無聞,不如試著管一管宮中薪俸發放?
其余沒別人了,公主嬋與公主芃一個兩歲,一個四歲,還都是離不開母親的年紀。
秦八子她很有印象,雖生得一副蘭草之姿,心卻是百轉千回——這等細致繁瑣的綜合公務,正適合由她來總攬。
另有燕七子、后宮長史少使二女一子夭折……
哎呀!
秦時煩惱的又揉了揉額頭:怎么如今連人手都湊不夠?
商周愛殺長子,一是當時人們并沒有禮儀之道,殺人是司空見慣。另外,那時未婚男女看對眼了就睡,因而并不能保證長子血統純正,所以……
后來周禮的出現,之所以會被大家心心念念了幾千年(雖然以現在的眼光來看有很多不合理之處),但在封建社會中,它實在是關于禮儀道德的規劃重中之重,構建了完整的社會秩序。
升官圖很有意思,這里不詳細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