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熱徹底消退后,蘭池宮便漸生寒氣。
之前滿池接天蓮葉搖曳的壯觀景象,都顯得日漸蕭索。
秦時其實并未在意。
畢竟她每日忙忙碌碌,要處理公務,要處理自己的計劃,還要給予大王足夠的情緒價值,以及身體力行的陪伴……
每日散散步,八段錦打一圈,已經是養生了。
更何況她所居寢宮,乃是在蘭池中央的蓬萊島上,雖有水景,但因距離過遠,并不顯得潮濕。
但此等環境,對于時常惦念王后的醫明來說,卻極為不好。
因而她日日催促著甘泉宮的改造,甚至還問秦時要不要再搬回此前暫住的南宮……
對于秦時而言,搬到哪里于她根本無所謂。
因為身為王后,她只需抬腳上馬車、下馬車即可。
但對于眾仆從,卻是忙忙碌碌多日不休,這才能收拾齊。
“別緊張。”
她安慰醫明:“距離新年已沒多少時日,只甘泉宮改造完成再行挪動吧。”
王權之下,甘泉宮的改造進度其實很快。
慢就慢在她所提出的火墻,又要保證美觀,又要保證取暖效果,因而工匠們須得先另尋一處偏殿,多番嘗試再來。
專門的琉璃工坊尚未建好,如今是占據了鐵官工坊部分高爐的,因而出產效率并不高。
不過在這個保溫材料尚不過關的年代,秦時也沒打算打造出大大落地窗,玻璃尚且還做不出這么大的呢。
只需要碎彩琉璃片鑲嵌,透光和美觀兼具,就可以了。
如此緊趕慢趕,這才能叫少府將工期承諾在9月中旬之前。
而如今,已不足一月了。
秦時為了安撫醫明,又趕緊轉移話題:
“此前我說的黃花蒿治瘧疾,你可有頭緒了?”
說起專業,醫明立刻慎重起來:“王后所言黃花蒿,奴婢并不確認是哪一種。”
“因而就按照王后吩咐——青蒿一握,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來,一一嘗試,確認脈象。”
這是秦時從東晉葛洪的《肘后備急方》中記下來的,如今交給醫明,再合適不過。
唯一可惜的是,因瘧疾傳染過快,在如今算是瘟疫的一種,因而她并不敢四處搜羅病人來嘗試,只是一一測藥性,這才進度慢了些。
秦時皺了皺眉:“這樣測試,可會損傷身體?”
醫明搖了搖頭,神色溫和:“王后放心,奴婢族中有醫書傳承,雖不知來處,卻也很是得用,乃稱《五十二病方》。”
“其中就有青蒿治牝痣的記錄,可見其作為藥材,很是安穩的。”
所謂“牝痣”,就是如今的痔瘡了。至于《五十二病方》,據傳此書成于春秋戰國,便連秦時也不知具體年代與作者。
醫明身為醫學世家的傳人之一,有此藏書也是正常。
秦時心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還這樣年輕……如今培養醫生可不容易,若有什么危險的事,可持我的手令,至囹圄中提那些遇赦不赦的死囚來試。”
醫明眼神更是柔軟:“王后心疼我等,奴婢知曉的。”
秦時想了想,《肘后備急方》中其實還有諸多疾病記載,比如天花——但這種病人是在東漢時期,被俘虜從印度經越南帶過來的,如今說出,無病可證。
因此,在她的待辦事項中就排在略后面一些。
但是……
她此刻看了看黃門傳來的消息:“齊八子的公主心明又犯了咳癥?”
自她做王后以來,這位心明公主只來面見了一回,接下來便一直纏綿病榻。
因為咳癥不消,宮中諸人也不敢叫她輕易面見自己,以防傳染。
但小姑娘如今才11歲,瘦骨伶仃,面色蒼白,一雙丹鳳眼盈盈如水,咳嗽時越發顯得可憐。
活脫脫一副黛玉身子。
秦時就算沒有做母后的心態,可見對方日日抱病,也忍不住緊皺眉頭。
罷了。
她想了想:“將我的匣子拿過來,再去召黑目。”
她所說的匣子,就是自己裝電子產品的盒子。
手機中的資料不多,耗電又快,秦時只在搜羅必需品時才打開。
但電紙書閱讀器確實格外低耗電,文件資料下載又多,因此秦時搜索什么,多用此物。
如今她看著上頭醫學文件夾中的諸多名錄——
其中,《黃帝內經》如今還在編纂之中,前后已持續了一二百年,日后恐怕還要再持續一二百年才能成經。
同《難經》一起,大約要到漢代才能成書。
秦時不知編纂進度如何,就先略過了。
再有《神農本草經》《傷寒雜病論》《本草綱目》三冊書帶黑白圖片。
還有兩冊,則是《臨床中醫內科學》,與網購txt版本的《赤腳醫生手冊》。
這冊書與《軍地兩用人才》,都是秦時打算學通篆字之后,大略要讀一遍的。
但如今,她將后頭三冊暫時排除,只從《神農本草經》開始打開,而后看著恭謹站在階下的黑目,又微微嘆氣。
——這等不識字、卻對對圖形走向過目不忘的人才,若能再來10個8個,該有多好啊!
在蘭池宮的生活是黑目夢寐以求的。
每日只需定時定量完成工作,就有各種好吃的。連熏蒸眼睛、四處游散、乃至放松休息都有人催著。
如此享受,在他心中簡直如同貴人一般,因而越發兢兢業業。
唯恐王后失望。
如今聽到秦時微微嘆氣,他并不算年輕的臉上卻生出了孩童一般的純稚期待:
“王后!之前王后要小人記下的那些內容,小人已都默出來了!”
侍從呈送上一沓構皮紙。
黑目不識字,拿炭筆書寫全無架構,只純粹按照記憶中的走向描摹。
因而竹簡是用不成的。
好在制冊處雖然還未做出上品宣紙,這樣普通的構皮紙,卻是能拿出許多的。
而秦時之前吩咐他記下的,就是如何制鹽。
秦時收到后看了看,隨后點點頭——
這些東西,如果她親自對著電子書一一抄寫:
一來徒耗電量。
二來會耽誤她大量的工作。
但給黑目就不一樣了,每一頁內容,他只需看上一眼,就能全部記下。
畢竟是親手描過世界地圖的人形打印機,秦時對他寄予厚望,此刻就也毫不吝惜地賞:
“賞金餅一匣,蜂蜜烤乳豬一只。”
前者對于黑目來說意義不大,但烤乳豬——
他立刻面上生出了歡喜!
而后,秦時便又將電紙書遞給他:“將這上頭兩冊默出來,需要多少時日?”
之所以說是上頭兩冊,是因為秦時剛打開才發現,《神農本草經》一萬多字,《傷寒雜病論》中,《傷寒論》和《金匱要略》加起來八萬多字。
如此,就將將十萬字了。
對于不識字的人來說,很是需要一些時間。
而那冊占內存的《本草綱目》,全書約190萬字——倘若連這個也算進去,未來5年內,黑目恐怕都做不了別的了。
況且前兩部書基本都成于漢代,而本草綱目則是明代,沒有那么急切。
黑目已經短暫翻過兩頁,確定其中大小與圖形,因而便道:“小人一日可默書十頁。若是夜晚秉燭,或可十五頁。”
這等人才,秦時哪舍得叫對方秉燭耗眼?
因而毫不猶豫:“十頁已然足夠了。”
黑目可是從不摸魚偷懶的,說是十頁,恐怕要從早到晚,她很滿意。
如今便點頭:“那你先記下第一冊吧。”
而后赤女重新鋪紙磨墨,將之前那迭構皮紙置于書桌的臺子上。
秦時便如同抄曲譜一般,一邊對照著上頭的言語,一邊用篆字書寫——
可恨如今將簡化字普及會耗費不少功夫,且她抄的內容,又有諸多不可見人之處。
如今這番苦力活兒,就只好自己做了。
但,好在自己的篆字,如今倒越發工整了。
她苦中作樂,又開始琢磨起這制鹽,到時交由誰來負責?
之前說是不急,但有商人合作,待明年,倘若能連同糖茶一起帶到西域去,不知又能換回多少戰馬與物資?
因此秦時還是把這事項提出來了。
制鹽法并不麻煩,她只需簡單謄抄,就可以著手安排人去做了。
而恰在此時,有黃門來報——
“已故燕太尉之子,燕琮燕小郎求見。”
秦時立刻有了人選!
此前她安排燕琮去解決罪役狀的家仇,還有其中牽連的魏武卒。
本來三兩日可成的事,但陽陵距離咸陽并不算遠,不知為何卻耽誤至今。
如今她還記得對方在馬車中說秦律不可違的守正不橈之態。
有這般人品,她若想找人既不過分苛待鹽工,又不會中飽私囊,豈不是萬分合適?
至于那名罪役狀——對方雖有行刺之嫌,倒也可以說是受了惡人蒙蔽。
又有家仇,寧愿一死以報。
也算是有人品。
只不知如今服罪狀態如何,倘若得用,待來年安排前去西域一行。他那被魏武卒調教過的武力值,想來也會有大用。
而與此同時,在章臺宮,監御史王雪元也千里迢迢自東郡前來復命。
同時,還帶來了隕星刻字的罪魁禍首。
“大王!臣王雪元,不負大王所托!”
章臺宮的玉階下,監御史王雪元深深拜下。
面上再也沒有昔日在咸陽位列三公的風度與神采,反而黢黑油亮,飽經風霜。
姬衡早從東郡郡守的奏書中得知他的所作所為,而今等他面君,已然許久。
但臺下王雪元雖面目滄桑,可抬頭回稟時,卻神采奕奕,眸中湛亮,顯然此番出行所獲頗多。
如今姬衡聽他細細講來,眉目揚起,顯然也十分滿意。
若說一開始王雪元心情郁郁,所做之事不過按部就班。
但行至東郡,又意外逢得烏由與巴夫人之后,他有了些許線索,接下來之事便水到渠成。
“臣一路派兵追蹤,卻在陽陵尋得對方蹤跡——”
他此前能位列三公,自然也不是尸位素餐之人。
雖山民們多說對方乃是山魈鬼魅,惡形惡狀。又形容中有那人哀嚎奔逃,滿身燎泡的狀態……
這卻叫王雪元一下子聯想到隕星墜落時的熊熊火光。
要知道,能在當地兵將迅速前去查看之前,就已經在隕星上刻字,刻字之人必將受烈火之焚,高溫炙烤。
之所以方圓五里都搜不出人來,一是沒有一人有火焚之傷,二來……
想到此處,王雪元心中還不由激蕩。
“臣萬萬沒想到,那刻字之人,竟是失傳多年的魏武卒!”
傳說中的魏武卒,乃魏國王師,曾經魏國最強橫的兵種。
泱泱秦軍都未曾在對方手中討得好來,單兵更是能日行百里,神出鬼沒,戰力驚人。
而對方刻字之后急速逃竄,自山林輾轉前去他處,所需不過一二時辰,便已經遠離數個驛亭。
如此,郡守封鎖方圓十里,又哪能找得到罪魁禍首呢?
但陰差陽錯,王雪元本是與商人們交個好,以期來日大用,卻不曾想,竟在當時就有所獲。
而在陽陵,原本抓捕還沒有那么迅速,卻不知對方因何與鄰家生了仇怨。
那身手精巧又力大的壯士在自己家中嘶吼打砸一番,又沖入對方宅中!
對方哪怕渾身燎泡還未來得及救治,已然命不久矣,卻也仍是有著超然的爆發力,險些又反殺那名壯漢!
而就在此時,同樣武藝驚人的燕小郎趁勢出現,從旁協助,這才將此人一舉拿下。
如今,對方已被王雪元急命醫令用草藥救治,正吊著一口氣,一路緩行慢行,這才從陽陵安然來到了咸陽宮。
本來燕小郎也該同他一同復命的,但對方一根筋不知變通。
言道此事是王后交代,又與那名拼殺的壯士的罪責有關……
因而一意孤行,仍是先往蘭池去了。
如今,只好他王雪元專美于前了。
而姬衡揚起眉頭,嘆息道:“難怪王后曾說燕師幼子守正不橈,當為我秦國君子,來日必得重用……”
“如今看來,果然如此。”
臺下等待大王獎賞的王雪元:……
大王怎么不夸我?莫非是我還沒跟大王親口講述,那天命石碑的艱辛么!
怎么反叫這燕小郎摘了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