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宮清池的菱角是細細挑選上來的。
宮人們在晨霧未散時,乘坐浮槎將水中藤蔓撈起,然后選其中大小合適成熟度正好的摘下。
等到晨間送往蘭池宮,碧綠干凈的菱角甚至已經洗刷干凈,個個都均勻飽滿,只有鵪鶉蛋大小。
不需用刀,用手指輕輕一掰就能掰開兩側均勻對稱的尖尖小嫩角。再用鉗子輕輕一夾……
小巧可愛乳白色的一粒菱角米,就這么剝出來放到碟子上啦!
但——
馬車迅速行駛,秦時在左搖右晃中艱難吃下菱角米:“別剝了,盡快趕路吧。”
烏籽迅速將菱角放回淺口大肚的小竹簍中,而后三兩下收攏車廂,扶著秦時半靠著躺下。
這樣雖然會有點頭暈,但對比全身上下都要散架的坐姿,自然還是好一些的。
服彩還懊惱:“未曾想秦君如此不耐奔波,奴婢該將墊子再做厚些的。”
其實如今宮道很是平坦寬闊的,她們也曾跟隨大王出巡過,已然能跪坐地平平穩穩。
也不知為何秦君如此折磨。
秦時擺擺手,不想說話。
——再厚的墊子堆在馬車中,也比不上彈簧橡膠車輪的減震啊。
但如今……
罷了罷了!
她這輩子就放棄大好河山吧!前頭二三十年已經看了不少地方了,后面幾十年宅一下,問題不大!
七葷八素搖搖晃晃中,馬車到底還是熬到了鐵官工坊。
鐵官工坊位于渭水河畔,一側銜接著渭水,另一側則靠近涇陽,在此處有一座小型鐵礦。
如同整個秦國所有鐵官工坊一樣,都是依賴鐵礦而建造。
不過涇陽此處的鐵礦產量頗小,據秦時的了解,恐怕約只有五六十萬噸。
對于一座鐵礦來說,著實少的可憐。
但盡管就是這五六十萬噸,應付著如今偌大咸陽的民生和軍隊,甚至都綽綽有余。
馬車緩緩向前,前方軍士已迅速攔截:
“此處禁地,非王令不得入。”
烏籽迅速下了馬車,呈上出發前自符節令丞處給出的帛書,上有秦王的天子行璽。
軍士接過帛書,匆匆看了一眼。
雖不識得上頭大字,但下方明晃晃的大印是認得的,因而迅速稟報上峰。
不多時,便有負責鐵官工坊的鐵官前來。
而這邊,服彩則伺候著秦時緩步就階而下。
見出馬車的是一名氣度非凡的貴女,鐵官不由有些愕然。
“貴人……”他一時訥訥,眼神掃在對方的裙擺和金雕鏤空嵌寶千層底鞋上,頗有些踟躕:“此處臟污……”
秦時是想穿運動鞋前來,奈何服彩如何無論如何不愿。
在她看來,雖然自己命人所制的鞋子上鑲金嵌玉,但哪里及得上秦君的鞋子獨一無二呢?
若是穿壞了,最近每日都在令人趕制新衣新鞋,也仍有替換,不必憂慮。
總之,此刻秦時就只能裝作不在意的模樣:“無妨,不必管這臟污。”鐵官工坊靠近鐵礦一側,仍有人源源不斷在開采。風中都夾雜著些許礦石灰塵的顆粒,地面更是狼藉。
既來到此處,便跟“干凈”沒什么關系了。
秦時于是在短暫的別扭后很快就坦然了:“我奉大王之命前來此地看看,等看完一遍后,若是方便,勞煩借我幾名冶工鐵匠。”
鐵官迅速躬身,自然無有不應。
軍士們重重放行。
秦時帶著兩名婢女踏入,此刻服彩跟烏籽隨侍在側,又蟲袖中拿出一條絲巾來替秦時在臉上系好。
不是為了遮擋面容,純粹是風中的塵土顆粒太大了些。
再看工坊一側的粗糙開采處,數不盡的民夫奴隸與囚犯,均是衣不蔽體,瘦骨嶙峋。
她在此刻親眼見證瘦骨嶙峋的現實寫照。
奴隸們前胸后背乃至面頰的骨頭都高高隆起,眼窩也同樣深深凹陷,膚色是深深的黑黃。
旁邊有伍長不斷巡視,若有誰偷懶不使力,便有狠狠一鞭子帶著破空之聲,“啪”地一聲,呼嘯著抽上去。
而對方只悶吭一聲,便又迅速加快腳步。
伍長腳步一踏,人群中便有人禁不住地瑟縮起來。
秦時此刻忙錯開眼,避開與他們的對視。
再看服彩和醫明,他們卻是面不改色,新人對此事很是尋常。
是了,各種勞役也要征發普通人的。
秦時嘆口氣,轉而將注意力放入他們開采出來的礦石上。
涇陽的鐵礦屬于殘積沉積鐵礦脈,是鐵礦石風化剝落融入水中,又經過水流等堆疊聚攏沉積而形成的。
因而多是不大起眼的褐鐵礦與赤鐵礦。
這兩種鐵礦石顧名思義,褐鐵礦乃是渾身呈黃黑褐色,通常并不是單一鐵礦,因而疏松多孔,非常方便冶煉。
缺點是較輕,硬度也較低。于是基本不用它做武器,而是做供應部分農具工具等。
赤鐵礦則是紅棕色。
若細細收取粉末,則能看出是豬肝紅色。現如今也有部分染料乃是取這種顏色制成的。
上方有著微微的金屬色澤,肉眼就與其他石頭大不相同。
看到這個,秦時就想起自己從秦王寶庫中尋得的一塊半透明玻璃狀晶體。
那是同樣在涇陽發現的藍鐵礦,在鐵礦中極其稀少,因而被當作至寶貢獻給大王。
雖然不夠清晰透亮,但質地偏軟,經過打磨后仍是有著熠熠光彩。會在不同光線下呈現藍色、深藍、濃綠、墨綠的色澤,十分美麗。
因其沒法取整塊雕刻,因而服彩正打算命工匠將其敲碎,用來做鑲嵌珠玉呢。
爾俸爾祿,民脂民膏。
但秦時位卑言輕,此刻以她一人之力也改不了什么,因而便繼續大步向前。
然而沒走兩步,便見有人拖拽著一個看不出年齡的干瘦男人,從前方高大簡陋的工坊中出來。
而后扣枷,讓他跪在碎石地面上,迎著烈日暴曬。
鐵官見秦時駐足,忖度著女子約摸就是心軟些。
但鐵官工坊行事自有條例,若她求情,身負王令,又是貴人,自己應了倒便罷了,回頭人走了再找補回來也一樣的。
但卻怕她過分柔軟,說一些天真話干擾動搖民心,以致其余人等沒那么聽話。
因而忙快走兩步,帶她避開此處:“貴人,此處便是冶煉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