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山峰是金融圈的老朋友了。
自2009年1月第一次對芬眾傳媒出手，它已經從無人知曉的小角色成為被各大媒體爭相轉載調研報告的大空頭，唯一沒變的大概就是它神秘的底色。
過山峰的上一次出手是針對加拿大藥企凡利亞公司，彼時因為既沒有“箴言”，也沒有習慣性的實錘，還被質疑、分析、感慨最神秘的空頭換了風格，這一次就恢復成那個大家熟悉的過山峰。
不過，這次對雷諾的做空報告并不復雜，打印下來也僅僅只有一頁紙，開篇“欺騙永存”，正文指出雷諾汽車存在排放造假的問題，接著羅列出五款接受檢測的車型并給出510倍的超標結果，最后就是簡單總結以及“下次見”。
過山峰沒有提股價，沒有揣測雷諾排放造假的動機，沒有推算雷諾汽車受到影響的車型銷量，就是這么簡簡單單的羅列自己所清楚的事情，反而讓本就熟悉過山峰的媒體們幾乎選定了立場。
雷諾別裝了，早投早輕松。
當然，這種直白的論調更多發生在推特、臉書、論壇以及小媒體的線上新聞，主流嚴肅媒體多數是把這件事報道出來，頂多在中間陰陽兩句，或者是引導方向，認為汽車排放的問題是容易檢測復刻的。
不到半天時間，網絡、媒體、行業以及競爭對手都知悉了情況，對于接下來的發展很有興趣，這里面就包括同為歐洲車企的大眾。
作為CEO新晉受寵的女秘書，瑪麗在看到新聞的時候就第一時間興沖沖地進了辦公室，提出自己聰明的建議。
“馬丁，馬丁，雷諾汽車在排放上造假了！親愛的，你看到新聞了嗎？”瑪麗邀功式地把過山峰的一頁報告放在眉頭緊鎖的馬丁文德恩面前，笑道，“我記得你上次說我們和雷諾在柴油車上存在很大競爭，現在正好利用這樣的機會大肆宣揚它的造假呀！
大眾CEO馬丁文德恩只瞥了眼面前的做空報告就一把推開這張紙，仿佛上面有什么臟東西。
他面色有些陰沉，毫不猶豫的斥責昨晚還纏綿過的秘書：“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能這么做！出去！不要讓我再見到你！”
瑪麗完全不知道馬丁發什么瘋，猝不及防之下只能茫然又無措的看著面前這位執掌整個大眾的CEO。
她原地愣了好幾秒，藍色眼睛里滿是央求：“我……我……”
馬丁現在完全欣賞不到之前最喜歡的這雙眼睛，只是皺眉道：“出去！”
瑪麗的嘴唇顫抖兩下，低著頭從辦公室里消失。
馬丁聽著關門的聲音，點燃了一支煙后才瞧見面前沒被秘書帶走的做空報告。
他拿著煙頭把“過山峰”的名字燙掉，又把這張紙揉成一團的丟進垃圾桶，心里止不住的為競爭對手雷諾而焦慮，你怎么能被過山峰盯上呢？
五款車型被這樣簡單曝光，一定是雷諾出現內鬼了吧！
雷諾！你要嚴查內部啊！
戈恩！你就這么搞產業聯盟的？！
馬丁心里止不住的煩躁，對于過去沒少見面的戈恩滿是怨言。
他在三菱被做空的時候有稍微了解這個全球最神秘的空頭，也看了不少媒體的分析，大家普遍認為過山峰的規模不會太大，既然這樣，它又是怎么在眾多行業里挑中汽車行業，又在眾多車企里挑中雷諾，還在雷諾眾多車型里挑中排放造假的柴油車型？？
馬丁自知道過山峰直指雷諾排放造假之后就在辦公室里坐了很久，除了接聽電話就是時不時的搜索最新媒體的動向，生怕他們注意到一個敏感的問題。
柴油車型！五款雷諾排放造假的都是柴油車型！
好在，截止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專門提及到這一點，連過山峰也沒特意聚焦“柴油”類別。
馬丁頗有些膽顫心驚。
這時，辦公室又被急匆匆的推開了門，卻是集團董事霍斯特面色蒼白的走了進來。
霍斯特不僅是大眾集團的董事會成員，還是技術開發負責人，屬于絕對的核心高管。
也因此，他對所有的事情都很清楚，第一時間瞧見冒頭的過山峰便是同樣的膽顫心驚，這特么的——你們雷諾也干了？
他第二時間瞧見戈恩那句清白的回應，心里只有哀嚎，補藥啊，你補藥跟過山峰嘴硬啊，老老實實承認再認罰，趕緊把事情平息過去，而不是讓這個漩渦擴大啊！
霍斯特坐在馬丁面前，嘴巴張了又合，最終憋出一句話：“怎么辦？”
“又不是做空我們的。”馬丁已經又點了一支煙，神色灰暗，“過山峰沒提大眾，如果它知道，這次應該就會一起提到吧。”
霍斯特雙手捂住臉，許久之后才擔憂的說道：“那是過山峰啊……”
百分百過山峰啊！
無人生還！
過山峰出手就要見血啊！
先是三菱，再是雷諾，這該死的過山峰怎么就在車圈里不走了呢？
霍斯特沒看到過山峰做空大眾，但反而心里更為忐忑難受：“要是知道過山峰是誰就好了，這樣就能聯系，就能合作，就能施壓……”
馬丁嘆息，他也想到這一點了。
如果知道過山峰背后是誰，那就能威逼利誘！
霍斯特呼了兩口氣，忽然提到自己的發現：“過山峰攻擊了三菱，攻擊了雷諾，這都是戈恩那個汽車聯盟里的，或許是這里面存在我們不知道的事情，不能就這么讓事情蔓延開。”
馬丁揉了揉太陽穴，疲憊的說道：“在你來之前，我已經和他們聊過了，大家都覺得等等看，我們的技術是很好的，過山峰應該不會發現。”
“他們”自然是集團里的知情人，“技術”則是大眾的作弊技術。
霍斯特喃喃的重復了剛才說過的一句話：“那是過山峰啊……”
“那你說怎么辦？”馬丁煩躁的站起來，走了兩步又一屁股坐在辦公桌上，盯著不安的霍斯特，“你有什么辦法？”
“既然事情可能是戈恩那個汽車聯盟里的問題，你能不能給戈恩施壓，讓他趕緊解決這個問題。”霍斯特說道，“雷諾百分百有問題！讓戈恩直接承認！不要搞什么清白的說法了！”
馬丁沉默的繼續盯著霍斯特。
片刻之后，他覺得這至少是個能做的建議，總比什么都不做要強。
馬丁直接拿出手機，找到戈恩的號碼撥過去。
十多秒鐘，電話接通。
電話另一端的戈恩沒有發出聲音。
馬丁用一種很平穩的語氣說道：“戈恩，能聽到嗎？你在聽嗎？”
戈恩的嗓音顯得嘶啞：“我在聽，我在東京的機場，什么事情。”
“戈恩，我很尊敬你，我很尊敬雷諾，盡管我過去沒有當面對你說過，但我心里一直對你在日產所取得的成就而驚嘆。”馬丁的聲音里帶了些激動，“你不應該這樣，戈恩！”
戈恩用手支撐著感覺沉重的前額：“我要說的是，這是一個誤會，雷諾的排放是沒……”
馬丁聽到戈恩還在否認，瞬間變得出離憤怒！
你還在否認！這個時候了，你還不想死？！
你難道還有選擇嗎！！
你憑什么敢說是誤會！我大眾都要造假，你雷諾又怎么可能不造假？！
馬丁的憤怒讓他說話破了音：“戈恩！我很尊敬你！你不應該讓千千萬萬像我這樣尊敬你的人失望！！我現在很失望！不管你做了什么，不管雷諾做了什么，你們至少要敢于面對！而不是這樣逃避！！戈恩，戈恩！”
戈恩從沒想過名聲赫赫的馬丁對于自己有這樣濃烈的尊重。
這是過去幾個小時里所沒感受到的。
巴黎的電話在質疑，雷諾的電話在焦慮，媒體的電話在追問，三菱和日產這里的日本人又是一種看待罪人的目光……只有馬丁，只有這個競爭對手的CEO，他的話里竟然讓心里出現一絲絲溫暖。
戈恩嘆了口氣，沒有再提“誤會”這種說辭。
從過山峰發起攻擊以來，事情就亂套了，但這會抵達機場有難得的安靜，短短一會就讓他捋清了思緒，雷諾汽車的排放問題大概是很難抵賴了。
雷諾造假的車型是賣出去的，更多的第三方檢測機構完全可以進行檢測。
那時候，雷諾又能怎么辦？
現在已經不是考慮雷諾未來的時候了。
更重要的是如何穩住自己的未來，這件事必然要有人擔責，一個算是好消息的情況就是，雷諾是從上世紀90年代就利用發動機控制器ECU來造假，而自己那時候還在米其林工作呢。
等到進入雷諾又漸漸肩負責任，只能延續慣例，默許一切的發生。
戈恩覺得自己確實有責任，但絕對不是主要責任，這一趟飛回巴黎就是要說服公司的前高層，讓他們站出來承擔這一切，然后讓自己能夠繼續領導雷諾。
他對此還是有些把握的，戈恩非雷諾一家之戈恩，而是雷諾·三菱·日產這三家的戈恩，特別是三菱剛被控制，這時候更不適宜換人。
責任這種事情，只要有人擔，那就可以了。
只要回到巴黎，只要和上面痛陳利害，只要借著他們來施壓前高層，自己就能平安落地。
戈恩找到解決的希望，對著電話說道：“馬丁，我會解決的，我會的。”
馬丁聞言，立即說道：“戈恩，你是那個被大家尊重的戈恩，你是日產的驕傲，你是三菱的救星，你是黎巴嫩的自豪，你是……”
他這段不要錢的吹捧還沒說完就被掛斷了電話。
馬丁聽著手機里的忙音，也覺自己剛才的話很肉麻，笑著對霍斯特說道：“看來戈恩也知道承擔不起我這樣的稱贊，直接把電話掛了，他不再否認，承諾會解決事情，我看雷諾肯定會很快認罰了。”
霍斯特這下是真的松了一口氣，只要雷諾認罰，一切都會迅速過去的。
馬丁重新思考了這件事：“事情曝光出來，戈恩和雷諾就是逃不掉的，他是聰明人，現在已經在東京機場要飛回法國，肯定是過來處理這件事，只要雷諾在這兩天迅速的給出一個處理方案，剩下的都是余波。”
霍斯特點了點頭，期待著排放造假這件事的迅速消解。
然而，被馬丁和霍斯特以及更多人寄予希望的戈恩，他不是自己主動掛斷與馬丁的通話。
戈恩的手機是被趕來機場的東京地檢檢察官奪走。
他完全沒反應過來，只是聽著面前一群自我介紹為“特搜部”的人，怔怔的看著他們出示的工作證件。
“戈恩先生，我們接到舉報，你涉嫌在日產2010年2014年的有價證券報告中少申報個人報酬約72億日元，通過離岸公司和顧問合同將部分收入轉移至海外，刻意規避財務省的披露要求，觸犯了《金融商品交易法》，現在需要跟我們一起去協助調查。”
戈恩茫然的看著面前的人抓住自己胳膊，忽然反應過來：“我要去巴黎，我是雷諾CEO，我是日產CEO，你們在干什么！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在法國處理！”
他劇烈的掙扎起來。
然后，這遭遇了更強力的控制。
“我要通，通知法國政府，你們是在……”
戈恩和他的下屬一起被特搜部從機場貴賓室帶走。
前往巴黎的飛機依舊起飛，只是少了五位乘客。
“俞總，過山峰又出手了。”
徐欣代表今日資本關心了碳硅集團的近況，又提及昨日發生的一件大事。
“我聽說了，雷諾有問題嘛。”俞興不動聲色，“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徐欣感慨：“過山峰啊，哎，八成，但最好笑的是，你知道嗎，之前被過山峰做空的公司居然還接受采訪，認為雷諾汽車肯定有問題！”
俞興真不知道這個事，驚訝道：“嗯？這怎么回事？”
“就是華爾街打電話采訪，詢問他們對這次雷諾清白的看法，結果，都認為絕對不可能清白。”徐欣笑道，“太逗了，他們都被過山峰調成什么樣了。”
俞興覺得自己等下要搜搜相關新聞。
然而，兩人還沒繼續聊幾句，都不約而同的收到一條最新消息。
從東京飛往巴黎的航班落地，原本應該出現的戈恩不見了。
伴隨著這樣的消息，東京地檢特搜部宣布對此負責，公布雷諾·三菱·日產汽車聯盟掌門人涉嫌違反《金融商品交易法》，正在接受調查。
徐欣對此目瞪口呆，等到消化了消息之后給俞興發了條微信：“這幫人，抓過山峰都沒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