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四百五十四年,三月初四。
朝陽初升,大好天氣。
程心瞻看了一眼東方,手在袖袍里掐了兩下,卯時五刻,時間剛好。
這正是攝食紫氣的好時辰。
每天攝食紫氣只有一刻鐘的時間,而且具體的起始時間還會隨著季節更替與地理方位的變化而變化。
有時候碰上陰雨,那就錯過了。云雨雷霆生發在第一重天到第三重天,雖說三重天之上紫氣不會被陰雨遮擋,可是那里的日光過于灼烈,攝食紫氣的同時會被陽火傷到,并不可取。
另外再加上有時候閉關、煉法、煉丹、煉寶、入定、內視甚至與人斗法,等等情況,每天這一刻鐘說錯過就錯過了。
而程心瞻自認為自己在踏上修行路后,一直保持下來的一個好習慣就是無論在哪,無論在做什么,有什么計劃,都會盡量把日出時分的這段時間空出來,用于攝食紫氣。
今日程心瞻特意早些出發到達摩崖山壁,也是為了不耽誤這件事。
他就在一個方圓不過五尺的山石凸臺上坐下來,開始吐納攝食。
太初紫氣乃先天太陽真炁,能滌蕩后天濁質,無論境界高低,對待此物都是多多益善。
程心瞻一境時攝食紫氣是用來洗髓伐毛,二境時用來滋潤命藏寶竅,如今到了三境,他則是用來洗煉元神。
元神的修行又被分作人、陰、陽三境。
處于「人神」之境時,元神要寄居在肉身或者是化身之中,不能脫離軀殼長存于天地之間,要是長久遠離軀殼,輕則神傷肉朽,重則神形俱滅。
處于「陰神」之境時,元神可以離開肉身進行夜游,不受軀體束縛,一念之間上窮碧落下黃泉,甚至可以久居于地底幽冥之處,但是不能長久顯形于白晝。
到了「陽神」之境,可視肉身為皮囊,天下之大,元神皆可去得。咫尺天涯不過尋常事,更能單憑元神便可施展各類神通法術,修到極致處,便是「陽神沖舉」、「白日飛升」,這是天仙之道。
程心瞻自認為自己現在應該是過了「人神」之境,已經摸到了「陰神」的門檻了。
從他修道的年歲來看,這無疑是非常駭人的境界了,與他同歲的絕大部分修士,在這個年紀連元神都未曾締結,更別提「陰神」。
他的元神之所以能達到這樣的境界,原因是多方面的。
一則,他生來魂魄堅韌,這是天生的,所以他才能在明治山的入門法考中脫穎而出。
二則,他自食氣起,便觀想昴宿,觀想昴宿可以固魂。
三則,明治山土地風水養魂。
四則,他先后修煉的《長生胎元養神密旨》和《太乙金華宗旨》都是天下少有的養魂秘術。
五則,他早早度過了金丹首洗,元神歷經了品相極高的黃天三九雷劫。
正是因為這過往的一切慢慢積攢,所以才有了今日他這般高的元神境界。
而說到修煉元神,那太初紫氣的神異之處又體現出來了。太初紫氣是先天太陽真炁,按理來說,以程心瞻初入陰神的境界,是不適合沾染陽氣的。
只是這太初紫氣又不一樣,不同于純正的陽精日光,紫氣是太陽初升、太陰方墜時的首道日光,太陽法意被太陰中和,也即所謂:「真陽含真陰,紫華氤氳生」。
所以這紫氣既是蓬勃朝陽的造化之光,又是陽中抱陰的先天真炁,故而被天下修道者推崇為最是適合洗煉元神的天地靈氣。
只不過這紫氣是晴空日出之時便有,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又無定份定額需要爭搶,攝食紫氣聽上去不過舉手之勞,似乎都對不起「太初紫氣」這個聽起來極為響亮的名頭。
而攝食紫氣每天又僅有那么一點點的時間,如果想要見效,偏偏還得是水磨的長久功夫才行。
于是,人人都知道紫氣的珍貴,可每天堅持攝食的人反而少之又少。而且多是才食氣的初入門者,會堅持個兩三年,等到境界再高一些、修行事務再繁忙些,就逐漸忘卻這件事了。
往往是在數年后的某個晴空早晨,忽然心血來潮,攝一攝這紫氣,會有通體舒泰之感,并下定決心以后要日日攝食,可第二天就因為被其他事耽擱,轉而就拋之腦后了。
等到再過幾年,又忽然想起,再次立志,隨即再次忘記,如此反復。
更有高修甚者,認為微末小修都能攝食的紫氣于己無用,還不如幾顆高品丹藥來的見效快。
許多人都說程心瞻天資高,做什么事都是舉重若輕、信手拈來,可往往都下意識忽略了他的強大心志與自律。
讀書破萬卷于他而言只是尋常,日日攝食紫氣,在他這里也絕不是什么空話與口號。
隨著他閉目吐納、運轉元神,三道由紫氣匯聚而成的氤氳靈漩在他腦上成形,靈漩渦尾則是直通到紫闕之內,落在三道元神身上。
或許因為這里是宗內低境弟子的受罰地,而這些尚處在食氣辟府階段的弟子們因為師尊長輩耳提面命的緣故,還不曾懈怠攝食紫氣。
所以此刻,放眼整道石壁,攝食紫氣者不下千百,仿佛是金色的崖壁上盛開出一朵又一朵紫色的小。
而攝食紫氣的時光總是過得如此之快,不過轉眼之間,大日炎炎,此時,只余光熱,再也不見紫氣。
程心瞻重新站起,拔出了佩劍。
「秋水」在日光下熠熠生輝,這把跟隨他時間最久的劍雖然樣貌未曾變化,但內里早已大不相同。
這把劍的變化主要是在于他持續的喂養金精礦物與天罡地煞,尤其是最近這五年。
最近這五年他以爽靈元神駕馭無塵蓮化身在庾陽誅魔,因為一應法寶這在五年里都在消化劫雷,分不出身來,他只能用這把佩劍。
在庾陽這五年里,從頭到尾他就只用了凈明水法、真武劍法以及體劍之術,「秋水」可謂是飽飲蛟蛇之血。
另外,在這五年里,他斬獲的蛟丹蛇珠不少,還包括天鞘山薛靈瓏那一顆,這些丹珠在被他使用「回風返火」之術煉出了罡煞之后,含有金性的都被他煉入了這把佩劍之中,這也使得這把寶劍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程心瞻走出石臺,凌空站定,提劍刻字,就這么開始寫了起來,
「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吾不知其名,強名曰道。……」
圣人經典,微言大義,程心瞻寫著寫著,心中確實也是漸漸安定下來。
這種時候,就是稽古振今,鑒往謀來的好時候。
這種事他是常做的,小到明后數天的事務,中到最近一兩年的規劃,大到未來幾十年的修行方向。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未來幾十年的大規劃,他上次做這樣的規劃還是在出海歸來之后,給自己的定下了「慢一,快二,爭三」的修行基調,而自己也確實是這么做的。
從當下來看,之前這么安排也沒有錯。
自己的一境可謂圓滿,用時七年,游歷南荒北疆,辟齊五府,五行輪轉而開絳宮,另外開辟了三處雷宅,一處云宅,觀想內景神九位。
二境他用了十六年,在這十六年里,絕大多數時光是在山中度過的。
他入二境后就參加了龍虎法會,歸山后在山中待了七年,修身養性,調丹鑄劍,新辟竅穴一十二處,煉成「玉液煉形」、「心腎煉體」、「水火煉魂」、「心意通明焰」等諸多命藏神通。
隨后他出海一年,深感魔道猖獗,立下精衛之志,決定以新得的「黃極正戊煞」早日犁庭結丹。
歸山后,他在山中靜修五年,新開「足陽明胃經」上的竅穴二十一處,得了「鯨吸」、「龍吟」兩道神通,并成功犁庭。
犁庭之后,他去了句曲山,學法講經四年,同時開辟「任脈」、「陰蹺脈」以及「足少陰腎經」上的竅穴一十六處。
隨后合黃龍青虎而結丹。
他在一境和二境的修行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心境。
一境的修行讓他體悟到了仙凡之別,所以對修行懷有敬畏之心,開竅存神都很慎重。五府開辟的順序是他苦思冥想出來的,生怕有了差錯,也擔心落入平庸。
對于二境的修行,他則完全是將其當作了三境的跳板。
他開辟命藏竅穴的目的性很強,他在明確結丹罡煞之后,就通過自己對內丹、岐黃、存神三道的理解,確定了自己結丹所需的最少竅穴,并以最快的速度將其打通。
不過即便是這樣,也足足用去了他十六年的時間。
命藏要竅足有周天之數,指二境修行是水磨工夫,蝸行牛步,能臻至圓滿者是少之又少,非心如磐石者不可得,連程心瞻也不能免俗。
而自結丹至今,又已經過去了七年。
他敢做出快二爭三之舉的底氣就在于他在魂魄與存神法上的修行。
在三境這七年,他以化身在外行走,始終分出一道元神調動著七魄與一應內景神繼續著二境未竟之事,實質上是二三境同修。
而事實上,這種情形恐怕還會再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而他爭渡來到三境后所做得事也讓他比較滿意。
殺楊玄蠟,逐姚開江,救洪長豹,掃蕩施州,敗白無常,毀失魂澗,殺三廟妖魔,傾覆天鞘山,度化百萬尸群。
這無論哪件事,都是二境決計不能做成的。
而這一系列的舉動,也稍稍安撫了他內心激蕩翻涌的蕩魔之心。
并且最重要的是,這清掃了武陵一帶的魔禍,讓失魂丟尸之事不再成為常態,同時,也徹底斷絕了南派魔教一直想兼并武陵的心思。
這是他對于這世間的影響。
是他立下蕩魔之志的根源。
這一路走到現在,今年恰巧是他修道的第三十個年頭,程心瞻四十五歲。
該是要謀一謀未來的路了。
首先是對于自身境界的修行,這是長生根本。接下來的大事自然是渡第二次洗丹劫,這一次定然不能像第一次那樣倉促應對,以至于在渡劫之后形同廢人。
在首丹劫后,他也一直在煉制擋劫之寶,譬如那個葫蘆,譬如他自己專門為擋劫新煉制的法傘。上一次擋劫用的大多是攻伐劍器,這種行為要不得,不然渡劫后對敵都沒有可用之物了。
同時,他也要尋找其他能讓洗丹劫早日降臨的方法——當然是不能像曹燼施咒一樣早來個五十多年。
其次,每一次的洗丹劫都蘊含著天地法理與造化生機,決計不能浪費了。第一次洗丹劫自己可以說是把雷劫利用到了極致,不但淬煉了金丹、肉身以及法寶,還利用劫雷開辟了紫闕,煉成了元神。
那第二次劫雷該做什么?
除了洗煉金丹、元神、肉身、法寶這些應有之物以外,還能做什么?
是了,應該把金丹由渾圓丹形化為大道神形,締結金丹法相!
金丹法相和上清派獨有的內景神法相差異很大。
內景神法相需得以上清箓為依憑,以自身觀象出的內景神為神形,并且只有同時具備上清箓以及修行存神法的人可以施展。
內景神法相之神形,是天地已有之神,是借其神形。
而金丹法相則是以金丹為依憑,以自身大道為神形,這種神形,可以是天地已有神形,也可以是根據自身大道從無到有創造出來的神形。
只不過想要締結金丹法相也需得滿足兩個條件。
一個是金丹能從渾圓丹丸形化成無形,不過這個無形指的并非虛無,而是說不限于丹丸固形,可以隨心變化。
這需要金丹能達到極高的品質,許多人金丹三洗四洗也不能達到化有形為無形的境界。
另一個條件則是修者本身要能明悟出自己的大道真形,并使之顯化出來。
這對修者的法脈與道心又是極高的考驗。
有些人,即便修行天賦很高,金丹品質絕佳,但修行只是照本宣科,問其道心也只是人云亦云,說什么逍遙、長生之類的。
這種人看不清腳下的道路,是無法明悟自己的大道真形的,自然締結不了金丹法相,也無法企及元嬰之境。
換句話說,如果有人早早締結了金丹法相,那這種人就是兼具天賦異稟與明澈道心的人,也是有望元嬰的人。
有的人修純陽之道,心在光明,那么他的金丹法相很有可能就是一輪大日金陽,亦或是一片璀璨朝霞。有的人修心齋坐忘,又喜靜樂道,那么他的金丹法相很有可能就是一頭玄龜,抑或是一方頑石。
金丹法相因人而異,不一而足,而且一念之差又是千差萬別,很多人自己的金丹法相現世后,或許和自己前一刻的想法還有很大出入。
程心瞻認為自己的大道志向早已明晰,現在則是要定其神形,并且在未來幾十年內要好好打磨金丹,趁著下一次洗丹劫把金丹從有形化為無形。
而除了自身修行,還有一件不得不規劃的事——那自然是除魔衛道。
除魔,除哪里的魔?衛道,如何衛道?
在連滅失魂澗與天鞘山后,程心瞻又派遣兩道化身分去南北,他在這幾年里,已經明白了一個道理。
南北派魔教,存世有千萬年,與正道之間的爭斗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從來沒有徹底滅絕過。
現在,隨著血神子、綠袍老祖、谷辰等人的崛起,不過是再一次起風罷了,而且這股風暴還在醞釀之中。
這不比武陵山區中的魔教,以自己當前的修為境界,不說覆滅風暴,甚至連暫緩風暴的成形都無法做到。
在庾陽阻攔南派魔教東進,那也是整個浩然盟群策群力。整個庾陽防線,說實話,真是多自己一個不多,少自己一個不少。
而他在去庾陽之前,甚至專門去萬壽宮求取水法,修行斬蛟滅怪之術。可即便是這樣,他以一道化身支援庾陽,或可超常發揮出尋常二洗乃至三洗的實力,足以讓許多人側目驚艷。但這并不是他想要的,因為這樣的實力對于整個庾陽防線來講,依舊起不到決定性的作用,更別提反攻到南荒內部了。
這當然不能說是凈明水法不好用,只是自己的修為境界還不到而已。
所以,他覺得自己在庾陽五年的價值,甚至沒有自己一年時間覆滅天鞘山來的意義大。
所以下一步,除什么魔,是應該要仔細思考的問題,如何才能將自己的價值發揮到最大。
至于衛道,衛的自然是三清山,衛的是萬法派,衛的是東方道門薪火傳承不滅。
而衛道所要做得還不僅僅只是除魔,還要防范其他教派對東方道門的鯨吞蠶食。比方說龍虎山想要化東方道門為私有,比方說蜀中玄門想要以玄代道。
這兩家,是早晚要做過一場的,現在不過是魔患在前,各自安忍罷了。
程心瞻心中忽然閃過一個想法,或許,在有一個地方,除魔衛道可以一起做。
西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