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梨初坐在一艘船的船邊上。
兩只腳晃晃悠悠,遠遠望著陳執安與林聽自云中而來。
她隱約能夠察覺到陳執安身上的殺伐氣更重一些,肅然的神情中又帶著一些威嚴。
殺多了修行有成之輩,總能磨礪出一些不一樣的氣質來。
就比如此刻的陳執安。
溫梨初身在臥凰丘,這幾天知曉許多消息。
就比如陳執安劫掠了不少礦山,不少藥山。
比如陳執安殺了許多世家門閥,大虞六姓以及許多大世家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你可要小心了,我雖然不是大虞人士,可我卻知道在這大虞天下,六姓、世家作威作福慣了,忽然如此放縱你,反而有些奇怪。”
溫黎初一喝酒,臉頰上總會染上紅暈。
她微微瞇著眼睛,遠望著這一座水寨道:“就比如我這寨子……大虞六姓尚且不知道我已經脫離了九司束縛,不知道我馬上便可以更上一層樓。
若是他們知道了,只怕這臥凰丘、水寨都無法安居在這平原上了。”
陳執安、林聽盤膝坐著,同樣飲酒。
陳執安的目光卻落在許多玩耍的孩童身上。
大人們正在勞作,有些修行者正在熬煉體魄,有人正在修繕船只、鐵索……
這寨子倒是一片和諧。
只可惜……
就如同溫梨初所言。
大虞朝廷、大虞六姓只怕都不會容忍一位極有可能踏入造化的九司強者,在大虞內陸平原建起這樣一座寨子來。
這寨子中,甚至還立著許多溫梨初的雕像。
“而且……我從黃家手中搶來的土地已然有些不夠用,往后若是還有流民來此,或者削減糧食用度,或者這水寨不再接收流民……
來的人越多便越會引他人注意。”
“夾縫中求生。”林聽喝了一杯酒,道:“甚至都不算夾縫,大虞朝廷、諸多世家門閥因為將軍的來歷,對這誰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只可惜……這種無視,應當不會持續太久。”
溫梨初側著頭。
如她這樣的強者,眼中竟閃過一些迷茫。
倘若大虞朝廷、世家門閥都不想讓臥凰丘存在于大虞,那她又該如何?
只身一人離開大虞?不理會這一處用香火之力,讓她得以脫開枷鎖的水寨?不理會與她相熟的十七八萬人?
又或者……投靠哪一座世家?
“不如接受朝廷的招安。”陳執安突然開口。
林聽神色不改,又喝了一杯酒。
溫梨初打了個酒嗝,說道:“受朝廷招安倒也可以,讓我留在這臥凰丘便是……”
林聽放下手中的酒杯,道:“戰事將起,血祭道真之法會越發橫行,天下必將不得安寧。
到那時,你會成為大虞朝廷手中的刀刃,都要揮向何方還要當握刀之人,將軍想要留在臥凰丘……只怕不行。”
溫梨初頓時連連搖頭:“那我又何必投靠朝廷?以我如今的修為……大虞朝廷必然會給我允諾,保全這水寨。”
對十幾萬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換取一尊造化強者……
這等買賣實在太好。
大虞朝廷又怎會不去做?
“確實如此。”林聽卻給溫梨初潑了一盆冷水:“只可惜大乾主要讓天下燃起戰火,要吞并天地,以此追尋無上的道。
到那時,天地紛亂……只怕強者都自顧不暇,更莫論你這十幾萬流民。”
“所以更要投靠朝廷。”陳執安眼神灼灼道:“又或者說……投靠于我。”
他話語至此,站起身來站在船邊上,同樣遠望這一處水寨。
“林兄既然說出剛才那番話,想來大乾主已經吞并西地十二國,即將沿著大戈通道,翻越大荒,吞噬西域,又或者……不理會西域,只取大虞!”
“大虞國祚乃是天下第二,吞了大虞,大虞那些如狼似虎的玄門修士、玄門玄兵借用血祭道真之法,必然還會更強許多。
到那時……天下盡在大乾囊中,如同大離、三國,乃至九司都只能臣服于大乾主。”
“所以將軍既然想要保全這一座水寨,不應當只滿足于十余萬人,更不應當仰仗朝廷又或者世家門閥的恩賜、善心。
而是要讓這水寨強大起來。”
“強大起來?”
林聽與溫梨初注視著陳執安。
一時之間有些不解。
如何讓他們強大起來?
傳授修行之法?
只可惜天地有道,這天下化氣者極多,在修行一途上有建樹的人卻少而又少。
正因如此,大虞朝廷、諸多世家、五大都御等等諸多勢力麾下的玄兵加在一起,尚且不過一百余萬。
這還是靠著大虞八萬萬余的人口基數。
這水寨區區十幾萬人,又談何強大起來?
“修行一道,無外乎傳承、根骨、資糧堆砌。”
陳執安眼中閃著自信的神采道:“這些東西我來解決,溫將軍便只須與朝廷虛與委蛇,等我此次回京自然會為水寨爭取更多的土地。”
林聽還在思索。
溫梨初聽了陳執安的話,甚至沒有多問一句,只是點頭。
“好。”
“一言為定。”
一共五個字,溫梨初對于相識不久的陳執安,似乎頗為信任。
也許是因為陳執安借來大椿刀助她脫厄。
也許是因為陳執安一連行走九個州府,殺去許多妖鬼。
總而言之,她便如此輕描淡寫的點頭,如此輕描淡寫的選擇……
投靠陳執安。
就連陳執安都有些意外。
溫梨初卻不理會這些,她向陳執安敬酒,又站起身來。
原本懵懂、天真的眼神忽然有些變化,變得有些嚴肅起來。
“真是難搞。”
溫梨初有些無奈:“跑來大虞,反而給自己套上了一層枷鎖。”
陳執安搖頭說道:“血祭道真恰恰說明人的貴重。
只可惜人之貴重被用錯的地方……我心中隱約有一些想法,還需要大量的人來實現。
倘若真能夠實現,那么這天下無數生民,就絕不是枷鎖,反而如同珍寶。”
溫梨初、林聽對于陳執安的話都極有興趣。
陳執安忽然伸出手來,他掌心中有一點光芒彌漫,正是那龍脈機緣。
“我原本以為人之天賦、根骨乃是天定,即便是服用丹藥提升,不過也是壓榨潛力,終究無法提升太多。
可是……我獲得這龍脈機緣之后,卻發覺靈氣竟然并非只是造化專屬。
如同龍脈靈氣,竟然能夠輕而易舉的與人體相容,改造肉身、元關、先天胎宮!
而且當這靈氣融于我身,我只覺人之肉身、精神乃是一座取之不盡的寶庫,其中的寶藏無窮無盡。
血祭之法,也許就是煉出人之寶藏。
可若……這人之寶藏不需血祭,而是能夠修煉出來,又或者能夠用靈氣引動出來……這天下許多矛盾便會迎刃而解。
即便人心不足,可也應當不會如現在這般。”
陳執安未曾隱瞞,將自己心中的揣測娓娓道來。
溫梨初聽了,卻嘆了一口氣:“龍脈機緣……可并非誰都能夠獲得,便是得到了,是否能夠明悟,又是兩說。
這般珍貴的機緣,又豈能人人都有?
便是有了,說到底,還是要依靠自身的天賦才能煉化,這又進了死胡同。”
林聽仍然坐著,對于陳執安的奇思妙想,向來敬佩陳執安的林聽同樣搖頭。
“執安兄,我早與你說了,天下英雄如同過江之鯽數不勝數。
而這天下廣大,強者無數。
比如三國國主,比如九司天司主,又比如大虞魁星、宮龍宿、五雷君、大息舊太子、天人觀主。”
“無留山、大禪寺兩處修行圣地,尚且還有道、佛兩家的魁首。
除此之外……天下還有大乾主這樣的人物。”
“我林聽登上雛虎碑第三行,這才看到了許多風景,也越發覺得自身渺小。
恕我直言……天下可不止你我兩位天資縱橫之輩。
剛才我提及名諱的人物,每一位都有可能參破道真、執掌道真,成為真正的仙神!
我們與他們相比,只怕還有許多距離。
如此人物,又如何不知人之寶貴?人的肉身、精神都是最貴重的寶物……
你發掘了其中的玄妙,這些至強的人物又怎會未曾發覺?
可是許多年過去……凡人依舊是凡人,血祭道真之法卻逐漸橫行……這些人物未曾參破其中之秘。”
林聽徐徐道來。
陳執安神色卻一如既往的平靜,點頭說道:“修行如同攝衣登山,一步難過一步。
想要見天地之真,卻又如同登天,難上加難。
我自然知道天下英雄無數,也明白個中艱難。
正因如此……這水寨才不可有失……所有的研究,所有的探尋總需要一個起點。
否則一切都不過是空談,又談何功成二字?”
林聽眼中閃過一抹敬佩,輕輕點頭。
他深吸一口氣,看向臥凰丘。
他眼中,臥凰丘山麓上,虛空中蕩出漣漪。
一座橋梁若隱若現,正在等待著他。
“陳執安,我對于你所探索之事頗有興趣,只是如今我身有要事,此事若成,我便不會再強留在玄府之境,我會破開天宮、天闕,登上騎鯨碑。
到那時,我會再來見你。”
林聽說到這里,揉了揉眉心的痣,笑道:“你可莫要忘了,欠我一個人情。
也許有朝一日,你也需要踏橋而來,助我一臂之力。”
陳執安自無不可,卻并不多言,以酒敬他。
林聽飲盡一杯美酒,又與溫梨初道別。
既然在這位將軍驚奇的眼神中,踏上臥凰丘消失不見。
臥凰丘乃是溫梨初的寶物,玄妙不凡。
可此時此刻,林聽就在這寶物中消失,這位狐大將軍竟然絲毫無法尋到一些蛛絲馬跡。
“怎么不見了?”
溫梨初睜大眼睛,一條尾巴在身后擺動,極為驚奇。
陳執安輕笑,道:“我種了一些極為珍貴的花,我打算將他們碾成粉末,煉入丹藥。
到那時,我會請人將那些丹藥送過來,煩請將軍選拔一批好少年。
看一看人之根骨……是否真就天定,無法提升太多。”
溫梨初知道陳執安這是在道別。
她有些看不透陳執安。
陳執安看起來并無太大的野心,卻偏偏要提劍殺人,殺的全是世家門閥之人。
說他悲天憫人,看不慣妖鬼之事……他身上卻并無太多戾氣,行事說話慢條斯理,章法頗足。
但若要說他是一個善人。
偏偏他修行的劍魄、刀意都殺機縱橫,殺意凜冽,令人見之悚然。
便是這樣的人物……現在又要擔下這一處水寨
“無論如何我總覺得這陳執安值得信任。”
溫梨初低頭,看著手掌中那一枚銅錢。
幾息時間過去,這位狐大將軍終于抬頭,也與陳執安道別。
陳執安并不遲疑,當即登上青銅折桂與,破云而去。
而這水寨中,許多孩童正在光屁股打鬧,有孩子受了委屈正哇哇大哭。
溫梨初被吵得頭大,嘆了一口氣:“往后護持水寨,要靠這些小屁孩?”
“感覺有些不靠譜。”
陳執安一路破云而行。
他低著頭看向遼闊的大地,看著縱橫的江河,眼神越發平靜。
此次離開懸天京一月有余。
此時此刻,他已然先天圓滿。
執印之后,得了陸吾鑒,得了陸吾天相圖,便可以踏入玉闕境界,登臨更高處,看到更加壯闊的風景。
只是……
天地越發混亂。
這風景又被重重迷霧擋住,還需要他撥開云霧。
“父親、母親還在封禪臺中,我的修行速度還是太慢,也不知何時能夠接他們出來。”
陳執安心中暗想:“傳聞天人觀主十九歲之年登臨造化之境。
我距離十九已經不遠,卻還在玉闕蹦噠,實在有愧。”
天下如同天人觀主這樣的人物實在太少,細數數千年,都不過二三之數。
可現在,陳執安拿自己與天人觀主相提并論,甚至還因此苦惱,若被旁人知曉,只怕會稱他一句狂妄。
他便如此一路前行,直至飛臨一處河灣之地。
恰在此時。
他收在山亭玉中的寶鏡閃爍光輝。
陳執安挑眉,探手之間,鏡子出現在他手中。
這一面鏡子光輝映照,落在那河中,照出一條蛟龍來!
河岸上,大批百姓正在行祭祀之法,朝拜這條蛟龍。
陳執安收起鏡子,拔出腰間長刀。
“玄池蛟龍!謝家的化龍術。”
“差點漏了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