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挑選合適的墮落對象?
對于生活在九層煉獄(巴托九獄)中的魔鬼們來說,這是一門注重經驗而值得深入研究的學問。
靈魂,作為地獄中最常見的貨幣、驅動機器、法陣的燃料、建筑的基礎材料,乃至魔鬼向上晉升的階梯,在九獄中有著非常高的價值,幾乎是一種戰略資源。
但就像物質界的貨幣有“金、銀、銅”之分,靈魂與靈魂之間,也擁有著關乎價值、稀有程度的明顯區別。
一個終日在酒館中廝混,與哥布林為伴的底層冒險者,和一位已經踏臨巔峰,登上職業者金字塔尖的傳奇存在;
一個街頭隨處可見,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死在某處陰暗角落的邋遢流浪漢,與一位統領億萬人口,龐大王國的至高皇帝。
他們靈魂的價值,自不可能相提并論。
哪怕只是種族的不同,精靈、矮人與人類,對于魔鬼們而言也有著各自獨特的“風味”,并因自身喜好而各有所偏愛。
在這之中,最珍貴稀有,價值最高的,當屬于那些原本純潔、善良、堅定的靈魂。
當一位虔誠的牧師/高尚的圣武士自愿墮落,主動在契約上簽下自己姓名的時候,那種夢寐以求,幾乎讓人升天的難言快感,即使是經驗最豐富的魔鬼也忍不住顫栗發抖。
而在這一切之前,理所應當,也最為重要的。
是如何在引誘對象保持主觀清醒意識的情況下,讓對方心甘情愿地在標有“靈魂歸屬權”的煉獄契約書上,簽下自己的真名。
當然,對于薩洛揚來說,這從來不是什么問題。
作為一名來自九獄二層“迪斯”,擁有“男爵”頭銜的煉獄貴族。
能夠爬升到這個位置,體內流淌的高貴血脈或許有一部分原因,但另外最主要的(自認為),也是因為他這無數年來所創造的卓越業績。
如何引誘一名物質界的智慧生物墮落,自愿獻上靈魂,對他而言可以說是再簡單不過。
抱負與野心、絕望與創傷、驕傲與自負、貪婪與倦怠……
天生便擅長洞察人心的他,不過短暫接觸,便能敏銳地找到目標心靈深處的縫隙,只輔以些許言語誘導和丁點兒魔法的蒙蔽,便足夠將那道原本若隱若現的縫隙撬開,化作目標走向地獄的階梯。
用曖昧模糊的條款隱藏真正的代價、把巨大收益擺在眼前,以將沉重代價隱藏在不起眼的角落或者遙遠未來、利用語法和標點符號制造邏輯陷阱……
種種技巧早已在無數次的嘗試中嫻熟精通,哪怕是最聰明、最冷靜的律師也難以發覺其中隱藏。
就薩洛揚自身而言,對比以上這些,反倒是挑選合適目標的難度更大一些。
他極其厭惡那些不可控的風險。
哪怕靈魂本身再如何美味可口,倘若被深淵中的那些惡魔領主標記,便就像是肉湯中的鼠糞,讓人不禁皺眉遠離。
神祇的寵兒與欽定者,更是首先需要分辨的禁忌。
將那些本應被送往神國的虔誠者截胡,就像是從鄰居的倉庫里偷東西,很容易引起相關神明的憤怒與報復。
雖然對煉獄二層的領主,尊敬的“鋼鐵大公”迪斯帕特先生的實力有充足的信心,但為先生無故樹敵,顯然并不是自己這樣的小人物所應該做的。
且但凡目標靈魂中含有神性,很容易影響契約的穩定性,到時候反倒是自己受到反噬也不一定。
其次,一些生前飽受折磨,因極度絕望深陷麻木,空洞破碎而毫無價值可言的靈魂、帶有強大詛咒的靈魂、實力過強而難以控制,容易“反客為主”的靈魂,也是薩洛揚需要注意規避的目標。
白天短暫相遇的那名黑發青年,在某種程度上,其實并不值得薩洛揚關注。
實力一般,應該才剛踏上職業者道路不久,或許放在河谷鎮的底層冒險者里面是個人物,但對于自己這樣的“煉獄男爵”,顯然不夠看。
本身也未表現出如何善良高尚的特質,屬于物質界靈魂中最常見的一檔,并不足以成為自己引誘墮落的對象。
可偏偏就是這么一個看似普通的靈魂,卻令即使放在整個煉獄二層“迪斯”也足以俯視絕大部分高階魔鬼的薩洛揚,在靠近時下意識靜默,不再出聲。
他……嗅到了危險。
如果說正常人類的靈魂,是一瓶子清水的話。
這個名為“夏南”男人的靈魂,就像是一位技藝拙劣的藥劑師,在嘗試開創新產品時偶爾誕生的古怪造物。
表面看上去平平無奇,倘若仔細感受,便能夠察覺到那一縷一縷,攀援纏繞的詭異氣息。
神明?域外邪魔?亦或者某些更高層次的存在?
謹慎起見,薩洛揚甚至都不敢仔細觀察,只是下意識裝作沒看見,本能地遠離。
他不想節外生枝。
“六點。”
哪怕職業者也無法察覺的微弱魔法波動在牌桌上掃過,盅內骰子好似透視般清晰可見。
薩洛揚一如此前三天所重復過的無數次,將骰子的點數報給他所依附的這個天真青年。
然后便看著對方裝模做樣猶豫思考,分出一半籌碼推向牌桌,等結果揭曉后又裝作淡定實則內心狂喜地將已然多出了一倍的籌碼攬入懷中。
一個對未來懷有希望,卻受環境影響而逐漸沉淪的“可憐”靈魂。
單純從靈魂本身價值出發,河谷鎮上較之更加美味的靈魂幾乎滿眼都是。
薩洛揚并不在乎。
他這次將自己的意識投影到物質界,本也不是為了收集靈魂。
他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聽話而能夠幫助自己完成計劃的不起眼承載體,當然,在目標圓滿達成之后,這位煉獄男爵也不介意多收取一條靈魂便是了。
薩洛揚親自來到這處偏遠小鎮的目的,并不與任何冒險者有關。
他的目標,是位于薄霧森林深處的一個哥布林巢穴。
巴托九獄第二層的領主“迪斯”,是諸多位面中有名的軍火供應商。
這位煉獄大公擁有著大量晝夜不停運轉的武器制造車間,為血戰中的魔鬼們提供無數裝備武器。
嚴重的被害妄想癥,不僅讓其創建了一個龐大而精密的情報網絡,更為自己打造了一套如鐵壁般堅固,附魔有許多強力效果的金屬護甲。
薩洛揚身份低微,只極偶爾慶典時,才能在位于“鐵城”中心的金屬宮殿中,望見那道穩坐于深紅王座之上的幽邃身影。
想要和這位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搭上關系,無疑是天方夜譚。
但他并沒有就此放棄希望,而是盡一切所能收集著關于這位魔鬼大公的信息。
包括而不限于日常習慣、喜歡的靈魂種類、獨特愛好……
直到某場舞會的間隙,在與一個隸屬于大公親信“畢魯特”下連隊指揮官的貴族閑聊時,薩洛揚得到了一個有足夠可信性的情報。
迪斯帕特大公最近(以魔鬼的時間概念)對地精神系產生了興趣——究其原因,似乎是因為幾件被物質界里的邪教徒意外發現,而獻祭送入煉獄的小東西。
好像是某種用金屬鑄成,有著相當工藝水平的武器。
薩洛揚不知道以綠皮那充斥著混亂與欲望的大腦,究竟要通過何種方式,才能夠制作出如此令迪斯帕特大人都感興趣的物件。
但毫無疑問,他把握住了這個機會。
借由這么多年下來在物質界留下的情報網,他得以知曉一個位于薄霧森林深處,超大型的哥布林部族在最近被一伙冒失的職業者覆滅。
且曾經有類似工藝的物件,從這個哥布林部落中流傳出來的案例。
——據說是借由當地所特有的“狩獵日”進行獻祭,而得到的神明賞賜。
換做之前,即使知道以自己煉獄男爵的實力,哪怕只是投影,也足夠輕松剿滅這些綠皮地精。
擔心被哥布林的主神“馬格魯比耶”注意到,他肯定不敢這么做。
但眼下,既然地精部族已然覆滅,他便也再沒有了顧忌。
只要讓現在這個正坐在牌桌旁的年輕人,把自己意識所依附的意念物帶去曾經哥布林的巢穴,他相信以自己的魔法造詣和感知能力,應當能有所收獲。
到時候,如果順著線索真的找到些有趣的小玩意兒,傳送回去獻給領主大人,指不定祂老人家一開心,就給把自己的職位再往上提一提,或者賞賜些以往再如何也觸及不到的寶物下來。
薩洛揚原本并不著急。
畢竟所謂“耐心”,可以說是魔鬼們少有的美德。
但在白天遇見那名“灰劍”之后,他倏地感覺到一股莫名急切,心中隱隱浮現計劃被打亂的預兆。
“或許……得加快一些了。”
魔鬼男爵心中暗道。
表面上并沒有絲毫明顯的動靜,但那股覆蓋在牌桌上的微弱魔法波動,卻悄然向周圍延伸,尋找著合適的目標。
200金!
不過一晚上的時間,阿比便賺了整整兩百枚金幣!
右手隔著腰包外的布皮,輕輕撫摸著里面存放的不記名晶卡,感受著其令人心曠神怡的堅硬觸感。
站在賭場門前,阿比深深吸了口氣。
此刻,深夜時分的冰冷空氣,仿佛比清晨時分還要清新干凈。
來自腦中男聲的提醒,讓他清楚地知道牌桌上每一個骰盅、每一張牌面下的結果。
如果不是擔心贏得太多而受到不必要的過分關注,一晚上的時間,他甚至能在口袋中這200金的后面再添一個零。
賭場內強烈的刺激,明亮的燈光與溫暖的環境,讓他幾乎快三天時間沒有合眼。
縱使身體素質比去年剛入行時提升許多,眼下也再難以支撐,困意如潮水般沖擊著他的意識。
“回旅館訂上一間最貴、最高檔的房間,好好睡上一覺。”
“等明天睡醒后,就買上一張最早的,去往紐姆城的車票。”
心中暢想著那座從未去過,只出現在其他冒險者口中大城市的繁華模樣。
一臉困意的年輕人獨自行走在深夜的大街上,面孔不禁浮現有些病態的笑容。
或許是過于疲憊,而失去了本應該隨時保持的警惕,也可能是萎靡的精神令其感知退化不再敏銳。
阿比并沒有發現,隨他走出酒館不久,幾道壯碩魁梧的身影緊隨其后,推開了賭場的大門。
左右觀望,看見他背影之后,低聲招呼著連忙跟上。
尾隨……
最終在某個偏僻的街角,快步上前,將其圍攏。
一陣劇烈痛楚自腦后迸現。
隨呼吸涌入鼻腔的,是半獸人那濃厚的臟臭體味。
意識模糊,下意識保護在腰包上的雙手被暴力拉開,腰包被整個扯下。
種族所帶來的健碩身體,再加上人數方面的優勢,令疲憊不堪的阿比面對襲擊沒有絲毫反抗的能力。
甚至連五秒鐘都沒有撐過,便倒在地上暈死過去。
在正常情況下,顯然今天晚上將會是他生命中所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
而也就在這時,其胸口襯衣下方的硬物表面閃爍魔法光澤。
周圍幾個半獸人沒有絲毫察覺,就像是他們在賭場里無意中發現這個手氣極佳的年輕人時那樣,并不搜身,也不動手了結,只搜走了他身上的晶卡,便匆匆離開。
魔法粒子作用,被屏蔽的認知讓阿比從未想過,為什么在河谷鎮這種環境,三天在賭場里贏了這么多錢的自己從未遇到麻煩,也沒有受到任何質疑。
而眼下,于街邊冰冷地面自痛楚中醒來后的他,心中也沒有產生絲毫懷疑的想法,只是覺著自己不夠小心。
腰間空蕩一片,“辛苦”賭來的金幣化為烏有。
阿比一時間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呆愣地坐在原地。
低沉磁性的男聲,以一種不易察覺的蠱惑語氣,于顱腔中悄然回蕩:
“金幣都被搶光了?沒關系,有我在很快就賺回來了。”
“而且你身上,不是還有一些本金么……”
薩洛揚的刻意引導,精準把控著阿比的情緒。
只見其整個人忽地一抖,像是想起了什么。
“對,對!”
“我還有錢……我還有錢!”
用力扯開衣領,右手往里面一探。
一封被塞得鼓鼓囊囊的信封,便被他從懷里掏了出來。
這是他原本打算寄回家里給父母的補貼。
眼下,卻成為了其翻盤的本金。
將信封里的金幣胡亂倒出,隨手把信紙揉爛成團,往旁邊一扔。
艱難起身,蒼白的面孔上還沾著灰,腳步倉促而趔趄,朝著最近的賭場沖去。
瘦削狼狽的身影被夜色吞噬,就像是他在蠱惑聲中逐漸迷失的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