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標是什么?又應該怎么做?
薇柔爾從不抗拒問自己這類問題。
她的父親是一位落魄貴族家的莊園執事。
雖然很多時候非常忙碌,一整天都見不到人,但為貴族“老爺”做事的豐厚報酬,卻也讓她們一家人在并不繁華的小鎮里,過上了還算體面的生活。
年幼時的薇柔爾對自己父親的工作非常好奇,不明白為什么對方看上去只是坐在書房里,就能夠賺取遠比那些飽受風吹日曬的農夫與苦力更多的報酬。
對此,那位當時不過四十出頭,兩鬢便已經斑白的父親,自然不會向家中自己最寵愛的小女兒訴苦,去解釋他、他的父親、他父親的父親,連帶著他們整個家族,為了這份工作付出了什么。
而是以一種詼諧有趣的方式,說明他眼下的工作內容。
那是針對莊園內土地、森林、牲畜、農具、糧食等緊要事物的管理方案,通過詳細的記錄與前瞻性的規劃,安排一整年的農業活動。
何時犁地、播種什么作物、收割時間、儲存地點、各類天氣下的應對方式,甚至是領主與雇農的食物供應……
少女自小看著他的父親,如何像一臺精密的機器般管理莊園,如何持續不斷而目標明確地細致規劃這樣一大塊土地,上百人的體系運轉。
耳濡目染下,自然而然地深刻意識到了“計劃”的必要性與力量。
薇柔爾熱衷于在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為自己制定切實可行的目標,并通過努力一步步將其達成。
尚未成年時,她認真學習通用語基礎與簡單的算術,抄寫任何帶文字的事物,主動幫父親整理羊皮紙卷,計算收成與庫存——目標是為父親降低壓力,至少讓他晚上能多睡幾個小時。
后來長大些,對這個世界、社會了解多了,她利用自己的識字能力逐漸參與到教會活動,爭取接觸教會圖書館,深入學習基礎天文、幾何、歷史與神學——目標是成為一名修女,幫家庭減少負擔,也為自己的未來做打算。
再之后,伴隨著路過小鎮的導師發現了她的天賦,讓其跟著學習魔法知識,薇柔爾的目標就更加明確了些。
記憶第一個法術模型、完成第一次魔法實驗、獲得職業等級、釋放一次火球術、獲得一座屬于自己的法師塔……
這其中有已經完成的,也有遙不可及的。
但“制定計劃達成目標”這個習慣,卻自始至終充斥在她的生活當中。
重生之后,曾經充沛的魔力化作虛無,無數用于自保的魔法裝備消失不見。
她當然感到過慌張與不安。
“拯救世界”的龐大壓力讓她喘不過氣。
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完成這項史詩級別的艱巨任務。
幸好,這一來自孩童時期并始終貫徹,哪怕晉升超凡也未曾忘卻的習慣,讓她逐漸冷靜了下來。
就像是此前無數次,在自己臥房的狹小梳妝臺、在圖書館的冰冷角落、在實驗室的凌亂桌面……
羽毛筆在“莎莎”聲中留下一行行娟秀文字,腦中的思路也在細致的規劃與總結中漸漸清晰。
作為一名學院派的施法者,她并不一定如何擅長戰斗,但制定可行計劃并將其完成,卻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她為什么加入海安的護送小隊?
目的是殺死龍裔薩瓦,與尋找那個前世令對方人生道路發生轉變的機遇。
為了什么?
前者是因為,薩瓦在后世成為了聯盟的叛徒,直接導致了紐姆的淪陷與聯盟戰線的崩潰;后者則是想要借此提升自己的成長速度,盡可能快的恢復實力。
根本原因呢?
總的來說,其實就是為了那三個字:
——偏移率!
殺死薩瓦、提升實力,乃至“重生”本身,薇柔爾的最終目標,都是為了增加世界線偏移率,以避免,或者說,盡可能拖延艾法拉大陸陷落的時間。
眼下,薇柔爾的目標完成了嗎?
薩瓦雖然不是死在自己手里,但確實已經逝去;
而她所追尋,對方本應該在這趟任務中獲得的“機遇”,卻并沒有拿到手。
看上去似乎只完成了一半。
但如果從根本的“偏移率”出發,這卻是一次圓滿而成功的計劃。
她完美、超額達成了自己之前所制定的目標。
將原本0.05偏移率的期望值,直接拉到了現在的0.3!
簡直是成功的不能再成功了。
至于為什么能夠取得如此成果……
少女那雙琥珀色的眼眸頓時顯得有些恍惚。
“偏移率”變化的原因,或許對其他人來說難以察覺。
但作為擁有著前世記憶,知曉世界線發展歷程的重生者的她,只需要對比事件本身與前世的差異,便能夠后輕松探查到其中變化。
勞森與特里威廉前世有沒有死在這場任務當中,她不知道。
但考慮到她從未聽說過這兩人的名字,顯然不會是什么影響世界線的大人物,生或死無足輕重。
真正的變化,是那頭被她利用底牌放逐到異空間的紅龍,以及……
“死兆”夏南。
時至今日,薇柔爾仍然想不通,為什么這個曾經在她心中留下深刻陰影的存在,會與半精靈海安產生交際。
并在這么一個對方本應還在薄霧森林中與哥布林之類底層魔物打交道的錯誤時間點,以已經獲得職業等級,甚至頗為不俗的錯誤實力,加入到這么一個他不應該出現的錯誤隊伍當中。
紅龍“克勞格巴里”實力強大,但對時間線的影響絕對不如龍裔薩瓦,放逐亦或者死去,區別不大。
如此一來,刨除部分小概率事件。
那多出的0.25世界線的來源,便也就清晰了。
薇柔爾站在樹蔭底下,陷入深深地思考。
雖然已經有了些許猜測,但還是盡可能回憶著戰斗結束后的回程路上,夏南與之前的區別。
氣息更加凝練,體型有微弱的變化,日常行動剛開始顯得略微不協調,后很快恢復……
這顯然是職業等級提升后,逐漸適應強化后身體素質的表現。
毫無疑問,與勞森和特里威廉的戰斗,使得對方完成了突破,將某個接近臨界值的戰技提升到了“精通”熟練度。
可僅僅如此,就能夠帶來0.25的偏移率嗎?
自不止于此。
薇柔爾目光閃爍,思緒在腦海中紛飛。
而也就在這時,一道令其身體本能僵硬緊繃的視線,已是從身后投了過來。
“怎么選這么偏僻的地方,那間酒館環境看著一般,但包間里面還是挺干凈的。”
熟悉的男聲自耳邊傳來,后頸細膩皮膚不自覺冒出一片雞皮疙瘩。
并沒有直接回復,胸膛起伏著,薇柔爾就這么站在原地,深呼吸了幾口氣。
這才鼓起勇氣,以一種無比堅定的信念緩緩轉身,將正面轉向身后的黑發青年。
夏南雙手環抱胸前,漆黑眼眸中倒映著的,是法師少女好似前世科技展覽會上的機器人般,別扭而僵硬的轉身動作。
已經習慣,只是神色無奈地望向對方。
而目光才剛剛接觸,薇柔爾便又觸電般瞬間移開視線,不敢與其對視。
無聲嘆了口氣,夏南決定省略掉那些在如此情況下可能需要耗費雙方大量時間的無用寒暄,直入主題道:
“有什么想要問的,直接說就行。”
護送任務已經結束,小隊本就只是臨時組建,眼下也到了解散的時候。
對于海安應該支付給自己的報酬,已經全部結清。
但夏南與薇柔爾之間,在戰利品分配方面,顯然還得聊一聊。
從他的角度出發,法師少女雖然沒有參與到最后與勞森和特里威廉的戰斗中,但做出的貢獻同樣甚至更加巨大。
以對方當時的表現來看,將那頭成年紅龍放逐到異位面,她應該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
“薩瓦的護甲和武器,海安那邊加起來給我了一百三十金。”
“勞森的細劍和特里威廉的重劍都在我旅館房間,前者還好,后者如果想要售賣處理的話,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時間,等莫爾頓家族那邊風頭過去。”
“另外……”
說著,夏南對著薇柔爾抬起了右手,手指微微分開,食指與無名指上的銀戒在陽光照耀下折射微光。
“關于盧卡在熔鱗鎮撿到的那枚金屬塊,你現在應該也已經猜到了,大概率就是莫爾頓家族丟失的那件傳承寶物,在七天前的戰斗中……”
話剛說到一半,便被薇柔爾出聲打斷:
“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那幾件裝備類的戰利品,加起來也不過幾百金的樣子,雖然也不能說是什么“小錢”。
但對于目標明確,對未來有著清晰規劃的重生者,短期內薇柔爾并沒有什么急需用錢的地方。
并沒有什么所謂。
而金屬塊莫爾頓家族丟失寶物的身份,在紅龍為此特意落地之時,她便已經有了想法。
甚至于,對自己回歸之前,場上所發生的事情,薇柔爾都已經有了猜測。
首先,夏南在戰斗中獲得晉升,將兩位實力強勁的敵人殺死;龍裔薩瓦前世在這趟任務中獲得機遇,實力開始以不正常速度飆升。
這兩件事,被她與金屬塊聯系到了一起。
或許,前世的薩瓦正是獲得了這件物品,才有了后來的可能。
如果在一切發生之前,在夏南尚未察覺到金屬塊作用的時候,她會選擇和此前約定好的那樣,等任務結束后,再根據出價高低或者進一步的資源交換,從盧卡手中換得這件物品。
但眼下,事情卻發生了變化。
夏南右手突然多出的一枚戒指,又怎么可能瞞得過已經同行這么多天的隊友。
不止是自己,恐怕伍德也有所發現,只是沒主動提起罷了。
再加上戰斗結束后便消失的金屬塊……
顯然,那件莫爾頓家丟失的傳承寶物,大概率已經通過某種方式被激活,并以戒指的方式與夏南完成了綁定。
而夏南本身應當也見識過了東西的功效。
在這種情況下,但凡是一個想要繼續往上晉升的正常人,就不可能再把東西交出來,或者賣給別人。
薇柔爾想得非常清楚,也無從與這位未來的大人物交惡。
這并不在她的規劃之內。
且計劃制定的根本目標,偏移率已經超額完成。
所以,為了盡可能利益最大化,避免對方對自己產生負面印象,她連試探都不再嘗試。
而是直接給出自己的方案:
“首先,這件東西最早是由盧卡發現,在海安與伍德主動提出放棄所屬權的情況下,我們兩個約定的是等到任務結束后,再與盧卡詳細商量。”
夏南點頭,態度認真,表示認同。
“現在盧卡已經死去,這件物品按照此前制定的分配規則,便成為了我們兩個在這次任務中共同的戰利品,在之前的那場戰斗中,你殺死了襲擊小隊的勞森與特里威廉,這是你的貢獻;但同樣的,我也為驅逐紅龍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一反剛才恐懼的模樣,這些話像是已經在心中醞釀許久,薇柔爾說得非常流暢。
“這東西看樣子已經與你完成了綁定,你也體驗過了它的能力,再強行要求把它交出來,不太現實,因此,我在經過詳細思考之后,決定可以放棄對物品歸屬權的爭奪。”
“但條件,有兩個。”
“你說。”夏南臉上沒有明顯的表情。
聞言,薇柔爾深呼吸了一口氣,抬起右手,伸出食指:
“一,在保留部分關于可能涉及你不方便透露隱私信息的情況下,我需要知道這件物品的大致功效。”
“二,”少女伸出第二根手指,“一個人情。”
“這個人情將會被用在至少三年后,那個時候我可能會針對熔鱗山脈的紅龍寶庫發起一場任務,我會提前聯系你進行準備,嗯,寶庫收益另算,不屬于人情的部分。”
紅龍“克勞格巴里”被永久放逐,想要回到物質界所花費的時間,最少也要以“十年”為單位進行計算。
在這種情況下,積攢了它多年收集來無數財寶的龍巢,自然也就成為了無主之物。
薇柔爾怎么可能忘記。
只不過,龍巢通常都布置有大量的魔法陷阱與眷族看守。
而剛剛經歷過寶物丟失事件的紅龍巢穴,防護只會比以往更加嚴密。
以自己眼下的實力,想要進入龍巢,除非消耗大量時間布置準備,或者再使用一張底牌,否則基本不可能。
關于前者,時間對現在的她來說是整個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又怎么可能浪費在這種計劃之外,不影響世界線偏移率的地方;
而來自時光長河的底牌,更是能夠逆轉局勢用一張少一張的消耗品,是緊急時刻用來救命的關鍵物。
自己甚至連5級都沒有,就要用掉兩張,那以后她計劃還怎么執行下去。
因此,最穩妥的打算。
便是趁著紅龍被放逐回歸的這段時間,利用其本身壽命悠長,動不動就沉睡個幾年的種族特性,在其他人發覺其消失之前,盡可能提升實力。
等準備充分之后再行動。
而短時間內她也不可能達到超凡,因此必須需要其他人的幫助。
在這種情況下,已經有過組隊經驗,對實力強度與等級提升速度有所考量,且未來注定遠大的“死兆”夏南,自然成為了眼下最為合適的目標。
琥珀色的眼眸緊緊盯著前方的黑發身影。
神色看似堅決,但翕動的嘴唇與顫抖的眼皮睫毛,顯露出其內心正隨過往陰影而迅速蔓延的恐懼。
薇柔爾,正在等待夏南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