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敢回想,那天晚上“楓息村”的情景。
破爛的尸體與倒塌的房屋,猩紅血液就像是楓糖般在地面上匯聚成血泊。
“這是我做的嗎?”我在心中一遍遍這樣問著自己。
而指間的碎肉,與口腔中令人作嘔卻又美味甘甜的濃郁血氣,已經給出答案。
我成為了怪物。
就像是村子后山的那片楓樹林,明明進去的時候還是天剛蒙蒙亮的清晨,再抬眼,太陽便已經落山。
森林中的日子,總是過的很快。
我大概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
因此在那天晚上之后,便很少再與別人接觸。
整日游蕩在山林深處,只偶爾才趁著陽光最明亮的中午,去附近的鎮子里和居民換些必要的補給。
卻總不長遠。
耳邊回響的呢喃,與心中愈發狂躁的獸吼,在那些月色如白晝般的夜晚,將我的意識吞噬。
哪怕逃得再遠。
當我醒來的時候,身上依舊沾滿了鮮血。
身前,也總是或多或少,躺著那么幾具尸體。
我逐漸開始習慣。
甚至不再抵觸那頭徘徊內心陰影深處的野獸。
四肢著地的時間越來越長,兩腿走路的日子越來越短。
曾經作為人類的記憶愈發模糊,我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很多時候,仿佛真就只是那么一頭冰冷的,殘酷的惡獸。
直到那一天,我遇到了一位強大的冒險者。
他似乎看到了我爪間的血腥,而那抹比陽光更加熾烈的光芒也令我身受重傷。
意識更加模糊,也不知道逃往了哪里。
而當我躺在樹下,本以為自己就將這樣死去的時候。
蕾妮出現了。
直到今天,我仍然記得那一刻,她于我眼中的模樣。
刺目陽光自其身后照耀,仿佛在她身上披了一層柔和的圣光,在燦金色的發縷間流淌,連相貌五官都變得無比圣潔。
她穿著一身潔白的長袍,脖頸間荊棘項鏈直入內領,只能看到小半,而白皙手掌間散發的,充斥著生命氣息的翠綠光芒,又是那樣溫暖,令人心神沉浸。
我的傷勢因此得以恢復。
似是察覺到了我神色的不自然,與心中的焦慮與痛苦。
在臨別前,蕾妮將她在附近采到的,一小叢野薄荷送給了我。
她說,“薄荷生長在不起眼的角落,卻有著清冽的香氣,驅散污濁,帶來寧靜。”
“神明賜予的恩典,有時就像是這叢薄荷,微小而堅韌,在需要時給予撫慰。”
“堅韌的生命力,微小的善行,凈化與希望。”
不知道為什么,明明連自己的名字都已經忘卻,作為人類的記憶模糊如天上云朵,我卻始終記得她這段話。
而那叢薄荷,那抹清涼幽香,似乎也真讓我的內心平靜了下來。
我不敢靠近蕾妮所居住的鎮子。
因為我擔心曾經發生在“楓息村”的事情,于小鎮之上重演。
但內心莫名涌動的情愫,卻讓我仍止不住在每月心理最穩定的時段,偷偷躲在光線昏暗的巷子里,只為遠遠看她那么一眼。
看她為調皮的孩子治療膝蓋上的傷口,為丈夫懷中臉色蒼白的妻子驅散病痛,為死去的老人在葬禮上念誦悼詞。
不同于自己,蕾妮是整個鎮子里最受歡迎的人。
我本以為日子就將這么過去,直到某一天我真正鼓起勇氣,亦或者找到了能夠壓制體內獸性的方法。
但其實連我自己也知道,雙手沾滿血腥,背負罪惡的我,并不配這樣平靜的生活。
蕾妮離開了,和兩個陌生的冒險者。
我發自內心地為她能找到自己的道路而感到喜悅,也由衷祝愿著她能在冒險者的路途上走下去。
但來自野獸的敏銳感知,讓我嗅到了那兩名冒險者身上,所散發的陰沉腐臭。
心中涌現的不安,使我偷偷跟了上去。
而之后所發生的事情,也是我第一次對自己擁有野獸的力量感到慶幸。
我從那兩個冒險者手中,救下了蕾妮的尸體。
她并不恐懼我野獸般的身體,眼中也沒有絲毫嫌棄。
她傷勢重的已經說不出話,只是在臨死前,將那條始終深埋在衣領之下的項鏈緊緊攥著,遞給了我。
項鏈很漂亮,由荊棘編織而成,散發著翠綠光芒的晶石墜在最下面,映照著蕾妮的蒼白面孔。
那兩個冒險者很強,即使是獸化后的我也完全不是他們的對手。
不斷逃跑。
或許是心中的憤怒,對復仇與力量的渴望,我發現自己的神智竟然逐漸清醒。
于內心咆哮的獸性,與回蕩耳邊的低語,好似也消融在隨奔跑抖動的鬃毛之間。
莫名的知識仿若本能般自腦海涌現,我開始能夠控制心中深處的那頭野獸,并領悟了操縱荊棘和引動獸類的能力。
但僅憑這些,對那兩位經驗豐富的資深冒險者,完全不夠。
脆弱的荊棘并無法阻攔那根撕裂空氣的青灰石矛,森林中的普通野獸在那兩柄毒刃下也毫無反抗的余地。
可能是幸運眷顧。
在幾個月后,我突然來到了一片魔法粒子極為濃郁的區域,棲息在這里的野獸,遠比其他地方要強得多。
而空氣中彌漫的霧氣,也讓我意識到,這里是幼時常在村子里的人口中聽到,那片極度危險的魔物聚集地——“薄霧森林”。
我在森林里待了一陣,驅趕走了一些偶遇的冒險者,通過反復嘗試也確定自己的能力在此處依舊有效。
這里,是清算所有,讓一切得到終結的絕佳地點。
這兩個人,不會是森林中那些強大魔物的對手。
但又要怎么做,才能夠讓這兩個精明狡猾的冒險者,愿意主動涉險深入森林,即使面對一波波魔物的圍攻也不退去,為自己創造復仇的條件?
我做了一個瘋狂的決定。
我打算加入他們的隊伍,以小隊成員的身份,一步一步,引誘著這兩個人走進陷阱。
而也只有我身處于隊伍之中,森林內的獸群才會主動向兩人發起攻擊。
當然,在這之前,我需要一個名字,一個新的,頂替掉之前已經隨記憶模糊而被忘卻的名字。
“薄荷。”
“我的名字是‘薄荷’。”
我對著身前兩人如是說道。
計劃進行得很順利。
那兩個冒險者并沒有懷疑我的身份,或者說,我“新人冒險者”的偽裝,讓他們并不在乎我的來歷——反正最后都一樣。
唯一的意外因素,便只有那個同樣半途入隊,被鎮里人稱為“灰劍”的黑發青年。
一個兩人口中,剛剛獲得職業等級不久的“新人”。
我本沒有過多在意,畢竟如果真的只是一個新人職業者,對于森林里那些危險的魔物,也不過只是多一口兩口的事情。
直到前些天,面對那群坦普爾夜行狼。
那抹鐵灰色的劍光,給我的危險之感,遠比那兩人加起來還要大。
計劃因而改變。
我要借這個男人的手,來殺死那兩位冒險者。
哪怕付出遠比之前更多的代價。
……我成功了。
一頭計劃之外的梟熊,被打亂的陣型似是讓那兩位冒險者對灰劍產生了懷疑。
而只要再加上那么一點助燃劑,便足以將隊伍中壓抑到了極點的氣氛所引爆。
沒有絲毫意外,面對我“尸體”上的魔法物品,兩人對灰劍發起了攻擊。
“嗒,嗒。”
踩著落葉,輕緩的腳步聲自前方密林間的陰影中傳來。
嬌小孱弱的身影逐漸在黑暗深處浮現。
輕微泛綠的黑褐短發隨身體起伏而悠悠搖曳,沾滿了血跡的素色長袍垂搭地面。
來自梟熊的巨力揮擊,胸口向下凹陷著,表面卻覆著一層翠綠色的光,傷勢快速復原。
并不像之前那般體弱導致的虛浮,也沒有重傷后應有的蹣跚。
薄荷的腳步無比沉穩,甚至帶著抹輕盈。
完全不像是一個受了重傷的脆弱施法者。
映照著頭頂月光,她的臉頰依舊蒼白,但以往用于掩蓋,所有的表情卻都已經消散。
只剩下一股難言的,沉默的平靜。
那雙如野獸般在夜色下微微反光的眼眸,越過夏南,越過場上的尸體,最后停留在場地中央,樹干旁的那道翠綠光芒之上。
邁動腳步。
“滴答。”
黏稠猩紅血珠自鐵灰色的劍尖滴落,在草甸上濺起晶瑩血花。
漆黑雙眸凝視著前方緩步走過的瘦弱身影,夏南沒有動。
他能夠感受到對方的來者不善。
早就察覺到薄荷的不對勁,對于眼下對方好似“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舉動,倒也并不多么奇怪。
這是現實而并非動漫游戲當中的劇情,以他的性格,一旦確認敵我,也絕不可能多留給對方那么哪怕一秒的停頓,解釋來意的時間。
眼下之所以沒有動手,而是站在原地,看著對方就這么走過。
是因為他感知到了,周圍的地面下傳來的細微動靜。
就像是延伸的樹木根系,繁復龐雜的荊棘正以他為中心,在泥壤中蠕動蔓延。
恐怕只輕輕邁出一步,那些荊棘便會破土而出,瘋狂向他撲來。
而感知中荊棘的數量與強度,自然不會再如之前那樣,連一頭野豬都阻擋不住。
與此同時,圍繞著場上的空地,一雙雙殘忍暴戾的獸眸,也于邊緣處的陰影中浮現,將它們那嗜血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
獸群,悄然而至。
視線最中央,那道看似瘦小孱弱的身影。
夏南能夠清楚地感受到,其皮囊下正無聲咆哮,扭曲膨脹的無形之物。
被月光拉長的影子,滋長著化作一道不安恐懼的獸影,于另一處空間肆意舞動著它猙獰的爪牙。
“麻煩,非常麻煩。”
目光悄然在地面尸體之上掃過。
夏南暗中開始考慮起,以最快速度順路收拾戰利品,然后撤退的可能性。
但就像是察覺到了他心中想法。
耳邊,忽地傳來一道平靜的女聲。
“請不要逃跑。”薄荷頭也不回,輕聲說道,“我見過您使用那招位移類戰技,請您相信我,它現在的效果比白天會差很多。”
“夜晚的森林,是野獸的主場。”
她邁著步,走到空地中央那顆橡樹旁。
滋啦——
原本那具癱靠在樹干邊上的獸化人尸體,表面忽地閃過一道模糊的光。
幽黑鬃毛與血肉淋漓的傷口,眨眼間便仿若幻想般消散不見。
只剩下一具由荊棘纏織而成的粗陋假身。
“感謝您……幫我完成了它。”
薄荷俯下身,白嫩手掌探向樹干旁的荊棘假身。
“但恕我無法放您離開。”
只捏著輕輕一扯,那抹散發著濃郁生命氣息的翠綠光芒,便在崩裂的荊棘藤蔓中,被她從假身的脖頸間取了下來。
“還請再幫我最后一個忙。”
就像是清晨出門前對著鏡子打理妝容的少女,薄荷手里捏著翠光,輕抬至耳邊。
那枚水滴狀的淺綠耳墜,再一次掛在了她左耳耳垂之下。
青翠光芒蕩漾著,在空氣中晃出光暈。
她目光看向前方的夏南,臉上是自兩人相識后,從未顯露過的燦爛笑容。
“現在……來吧。”
少女張開雙手,黑褐短發無風自動。
“結束這一切。”
砰——
厚韌皮膚被如氣球般膨脹的肌肉所頂起,素色衣袍被瞬間撐裂,幽黑鬃毛好似墨水般肆意曳蕩。
壓抑了上百個日夜的獸性,在仇恨得以終結之時,仿若洪水般自心底深處狂涌而出。
由意志構成的堤壩崩潰倒塌,人類的理智被瞬間吞沒。
荊棘與野獸,怒火與仇怨。
再沒有了堅持下去的理由,薄荷選擇擁抱她的獸性。
頭頂滿月,
身前是仇人的尸體。
在荊棘叢生的地面上,在無數野獸的注目之下。
沒有抗拒的可能,連最后一絲作為人類的意識也被心中的野獸撕碎。
她本能地完成了獸化儀式的最后一步。
轟——
塵土迸濺!
褐色荊棘仿若自泥壤中浪涌而出的潮水,纏結織迭,裹挾著植液與泥土腥氣,朝著夏南撲卷而去。
在狂躁的吼聲中,一頭頭兇厲的野獸沖進場內,尖牙與利爪在月光照耀下顯露寒光。
望著前方那道扭曲膨脹的猙獰身影。
夏南心中只感覺莫名其妙。
“感謝?為什么感謝?”
“幫忙?我還能有拒絕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