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南緩步上前。
目光順勢打量著眼前的兩人。
前兩天才剛剛見過的牧師伊西多爾,變化不大。
依舊是那副莊嚴肅穆的禮服打扮,但隱約能夠發現其前額與脖頸上的汗珠,貼身白袍部分區域也存在明顯被汗水浸濕的痕跡。
似乎才經歷過某種劇烈運動。
視線微不可察地向對方身后的教堂大門內瞥了一眼,掃過地面散落的花窗玻璃碎片。
又回想起一路上看到的大量衛兵。
“這里……剛剛發生了戰斗?”
夏南心中猜測著,不由覺得奇怪。
他想象不到,有什么人竟然敢在“月神教堂”這種位于大型城市中心,有高等級牧師坐鎮,時常受女神注視的場所鬧事。
而且看眼下的情況,似乎還給對方逃走了?
或許可以找機會打聽一下消息。
別在自己終于算是完成晉級任務,即將離開紐姆城的節骨眼,再遇到什么危險,徒增事端。
而伊西多爾身邊,那位面容儒雅,曾經有過一面之緣的施法者,如今看上去則顯得有些狼狽。
面孔略微泛白,頭發凌亂。
原本那身好似剛清洗過,一塵不染的靛藍長袍表面,也沾上了些許污屑。
而更為關鍵的是,隨著夏南逐漸走近,他也敏銳地感受到了,那以法師為中心,正向周圍不規律擴散的紊亂魔法粒子。
心中更覺詫異。
看來剛才那位可能的襲擊者,實力頗為不俗,連這兩位高等級施法者,都沒能把對方留下。
來到兩人身前,按捺住浮動的心思。
夏南先是朝著一旁同樣正打量著自己的法師,微微頷首,眼神示意著,和對方打了個招呼。
不管他是否還記得自己,在這種情況下,稍微禮貌一點,總歸沒有什么壞處。
然后,才又回頭掃了一眼街道上身著制式護甲,神情緊張,穿梭來往的衛兵們。
不等對方開口,向伊西多爾主動問道:
“怎么回事,街上突然這么多衛兵。”
“城里出事了嗎?”
微笑著的面孔忽地一沉,牧師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
“我們剛才遭到了邪教徒的襲擊,非常危險。”
“附近幾條街區已經戒嚴,如果天亮之前還未能有所發現的話,范圍肯定還會擴大。”
聞言,夏南臉上不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難怪……”
注意到他眼下并未著甲,只穿著身單薄襯衣,身背雙劍的古怪打扮。
伊西多爾隨口問了一句:
“你呢,怎么這么晚還出門,連衣服都沒穿幾件?”
早已打好腹稿,沒有絲毫遲疑,夏南笑著撓了撓腦袋。
“這不是正好在紐姆做任務嘛,本來都已經打算休息,突然想到些線索,就出門看看能不能有點發現。”
“怎么樣,有進展嗎?”
“還行吧,算是把事情都理清楚,再研究兩天,如果還沒有什么收獲,我就也不再浪費時間,直接回河谷鎮了。”
本就只是隨口一問,伊西多爾也不認為像夏南這樣的新人職業者,能夠和那種層次的存在沾上關系。
沒有懷疑,只是好心地提醒道:
“任務固然要緊,但生命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趕緊回家吧,這里可能有危險。”
夏南自從善如流。
但也沒忘記自己的來意,開口問道:
“那個邪教徒,有沒有什么特征?”
“我如果不湊巧在路上碰見了,認出來也能給你們報個信。”
沒什么好隱瞞的,牧師伊西多爾伸手指了指夏南背后的長劍,回道:
“也是一位冒險者,精靈種族,留著頭金發。”
“行動看上去……”他臉上露出明顯的猶豫,“可能有些別扭,像是身體方面有殘疾。”
“但你可別因此大意,真碰到了,千萬不要上去接觸,趕緊離開找附近的治安官匯報位置就行。”
“我再提醒你一遍,他……非常危險!”
金發精靈!?
行動別扭!?
又忽地想起精靈本身和法師的隊友身份。
夏南思緒驟然一頓,只感覺心中波浪洶涌。
這么巧?
外面神色卻是不變,盡可能維持著正常的反應。
“明白了,我一定多注意。”
寒暄幾句,告辭離開。
儒雅隨和的面孔之上是禮貌微笑。
目光凝視著前方正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康奈爾心緒波動。
他當然記得這個曾經在協會里見過一面的新人。
又不是過去了多少年,不過幾十天前的事情,作為一名以智力為主要屬性的高級施法者,怎么可能沒有印象。
只不過……
康奈爾眼眸深處閃過一抹思索。
記得當時,這個名為“夏南”的冒險者,還沒有獲得職業等級吧?
外表如此年輕,肯定也沒入行多久。
但剛才不過短短幾分鐘接觸下來,他卻能夠清晰地感知到,對方身上那股所謂“職業者”所特有的,精妙技藝與肉體力量高度結合,在遠超常人身體素質作用下,所散發的凝實氣息。
完全不像是一個才獲得職業等級不久,剛剛踏上職業者道路的新人。
“有點意思。”
印象加深,身背雙劍的黑發青年形象,被從未來數年間即將淡忘的記憶中抽離。
但也沒有過多在意,只當作這次糟糕冒險過程中發生的一個小插曲。
收回目光,康奈爾摩挲著指間的鐵戒,看向身旁的牧師。
“這個夏南,你認識?”
根據方才對談話語氣和內容的觀察,兩人雖然看上去不是很熟的樣子,但似乎也并非完全是陌生人。
“還記得前些天晚上,我跟你提起的那幾個居民嗎?”
伊西多爾將一粒土屑從衣角表面拈去。
“就那一家子說是碰到了什么邪神,疑神疑鬼的平民?”
牧師點了點頭。
大半夜,全副武裝,帶著幾個人突然來到教堂。
本身還是一位如此年輕的職業者,他當然有印象。
記得當時自己還為幾人施放神術來著,這才讓那幾個被嚇得深夜從家里跑出來的居民好受一些。
也不知道那尊雕像他們后面是怎么處理……
等等!
“雕像!?”
伊西多爾不自覺喊出聲。
就像是于腦海深處炸響的一道雷光,某個被陰影籠罩在意識死角的朦朧認知,一瞬清晰。
來源未知,好似憑空出現在紐姆城里的古怪雕像、
格外火熱,短時間內便受到了大量人群的追捧,甚至連向來對這方面事物不感興趣的自己,都癡迷其中的詭異魅力、
復活儀式進行時,心不在焉,狀態奇怪的法師康奈爾,以及他手中那尊木雕……
身體劇烈顫抖著,牧師那張主持神圣儀式,為世人播撒女神圣光,祥和而安寧的面孔之上,是已經多年未見的驚惶與愕然。
“該死!”
大失風度地罵了句臟話,伊西多爾猛地轉身,望著身旁的法師。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同樣恍惚中升起濃濃駭然的蒼白面孔。
毫無疑問,在他念出“雕像”二字的瞬間,就像是某種關鍵詞,康奈爾也意識到了他被蒙蔽的認知。
“疑似邪神”的降臨,絕非偶然發生的事件。
早在幾個月前,這外形古怪的木雕,便已經悄無聲息地在紐姆城中流傳了起來。
且包括自己在內,沒有任何一個人注意到其本身的不對勁。
哪怕是那幾位最正直、最細心的治安官,也從未考慮過木雕的來源,懷疑過它的出現方式,乃至其好似貼合所有人審美的詭異外觀。
這是一場陰謀!
一場涉及整個紐姆,甚至將自己這樣的神職人員,也蒙蔽在內的陰謀!
好似跌入無底深淵,思緒往更陰暗處逐漸蔓延。
要知道,雕像在城內流傳,更發生在康奈爾小隊來到河谷鎮之前。
而這是不是也就意味著,精靈的死亡、康奈爾等人在地精巢穴中的遭遇,甚至再往前,他們在協會任務板上接下任務,也是其中的一環!?
邪惡的靈魂在自己主持下的復活儀式中,奪走剛死去不久的新鮮身體,在紐姆城內第一個雕像出現之時,便已經注定。
伊西多爾只覺一股寒氣自尾椎直沖顱頂,渾身上下冒起雞皮疙瘩。
還沒來得及說話,便察覺到空氣中的魔法粒子驟然波動。
嗡——
銀白色的魔法輝芒于眼角余光處閃過。
扭頭望去。
只見才從精神力耗盡的窘境中稍稍恢復的康奈爾,手中已是拿上了他那根木頭法杖。
耀眼繁復的陣紋以杖尾為中心,在其周圍的地面上快速蔓延。
隱約能夠看到大量的施法材料,正好似不要錢般,自閃爍不定的空間鐵戒中流出,融入法陣的輝光之中。
來不及告別。
哪怕代價是昂貴到足夠買下外城一整條街的施法材料,康奈爾也不想要在這個鬼地方,再多待上哪怕一秒。
“有機會來環彩城,我請你……”
話只說到一半。
魔法耀光包裹下的康奈爾,便于一陣空間扭曲中,消失在了原地。
伊西多爾望著眼前的空空蕩蕩,愣了兩秒。
然后才咬牙切齒道。
“這該死的書蟲……”
大腦急速轉動,思考著對策。
伸手招呼附近的衛兵,讓對方把他們的治安官叫過來。
首先,那尊似羊似鹿的人像,絕對有問題!
在這么大的范圍內,涉及如此多的居民,甚至連職業者也擺脫不了它的影響,被改寫了認知。
哪怕現在自己能夠認識到雕像的古怪之處,在某種程度上也代表著它的效力似乎有所減弱。
但不管是作為“塞倫涅”神職人員的自己,還是得知真相后的紐姆官方,都不可能仍由木雕在城內繼續流傳。
必須緊急回收!
另一方面,雖然不知道出于何種原因。
那位借由精靈身體復活的存在,并沒有傷害自己,即使是和對方有著近距離接觸的法師康奈爾,只是報廢了幾件身上的魔法裝備,精神力枯竭,連輕傷都沒有。
而女神曖昧的態度,也表明其中有些蹊蹺。
但這絕不意味著,對方就是善意的。
腦中浮現金發精靈那雙沒有焦點的死灰眼眸,伊西多爾不禁打了個寒顫。
不管事情接下來怎樣發展,身為“月神教堂”的主理牧師,他需要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站在教堂大門前,等待著治安官趕到,向對方警告自己的發現。
一縷森冷寒風倏地自后腦拂過。
整個人突然一怔,像是想起了什么。
也顧不上遠處正在衛兵帶領下,匆匆朝著教堂這邊快步走來的治安官。
伊西多爾驟然轉身。
腳步急促間,已是消失在了通往內殿的廊門后。
羊鹿人像。
康奈爾手里的雖然已經被那位存在拿走。
但自己房間里……可還明晃晃地擺著一個。
行走在回去杰夫家的街道上。
目光從身后隱隱傳來喧鬧聲的教堂方向收回。
夏南臉上露出思索的神色。
復盤著自己方才于牧師和法師兩人前的表現。
“應該沒什么問題。”
他固然可以將自己的遭遇全盤托出,以得到官方和教堂方面的幫助。
但同樣的,作為事件的親歷者,自己也必將卷入這場風波當中。
以夏南的視角,自精靈于戰斗途中出現之后,一切都顯得那么突然,捉摸不清。
他知道,精靈是法師的隊友。
但對于為什么兩者會在月神教堂內發生戰斗,為什么精靈會變成那種明顯不正常的狀態,為什么又控制著自己念出那句系統備注上的所謂“真名”……則完全摸不著頭緒。
夏南甚至不清楚紐姆官方,與塞倫涅教派在整場事件中的角色和定位。
在這種情況下,他很難向對方解釋清楚,為什么自己在與精靈接觸后,還能夠毫發無傷地回來。
要是遇到些極端的,指不定還要把他抓進牢里蹲上幾天,嚴刑逼供他與精靈之間并不存在的聯系,如果有搜索記憶一類的法術,那就更加麻煩。
夏南在心中思忖著。
至少也要弄清楚事情原委,能夠判斷對誰說哪些東西是對自己有利的,哪些信息透露出來則可能導致負面影響。
他才可以進一步行動。
金發精靈已經消失,自己也從秘境中脫離回到了現實世界。
在某種程度上,雖然損失了兩件護甲。
但他的收獲遠比表面上看起來要多得多。
現在唯一需要考慮的,便只剩下他也不知道算不算完成的晉級任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