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云層在天穹之上翻涌鼓蕩,卻并未積醞有何種駭人雷鳴,只是讓鉛云下方的空氣微微濕潤。
咻——
是一抹微不可察的細小聲響。
折射水光,在無形氣流與罡風打磨下渾圓剔透,一縷晶瑩被地心引力所捕捉,自灰云中落下。
它本身并不具備顏色,過于凈澈的內里讓其只是映射著周圍的光景。
從天際的灰黑沉暗到樹冠的青翠碧綠,掠過枯枝蛛網,閃過嫩葉青苔,最后在薄霧中化作一朵破碎水花,飛濺著消逝在空氣之中。
“下雨了?”
半獸人沃爾加摸了摸自己有些濕潤的光禿腦袋,下意識抬頭往上望去。
映入眼簾的,卻只有一層繁茂厚密的碧綠樹冠,與枝葉縫隙中略微滲漏的灰暗云頂。
“喂,傻子!”
“就快到目的地了,專心一點!”
隊伍末尾,身材高挑的金發精靈,看著眼前因為一點雨水就停下腳步的半獸人,出聲提醒道。
“沃爾加,不傻!”
就像是觸及到了某種敏感點,向來從不與隊友爭辯發火的青皮半獸人,突然轉過身,對著精靈一字一句道。
“酋長說過,沃爾加,聰明!”
他用手指著自己的腦袋,神色無比認真。
自知再糾纏下去,對方恐怕就要用它那熟練程度不及鄉間稚童,半生不熟的通用語,夾雜無數連隊內法師都聽不太懂的獸人方言,以其開啟冒險者生涯之前,部落生活中的幾個小故事為例,證明自己比一般人類還要高上幾分的智商。
眼下也不是逗弄對方的時候。
精靈臉上強行擠出一抹僵硬的笑容,隨口敷衍道:
“嗯嗯,聰明,你最聰明了。”
沒想,聽他這么一說,半獸人沃爾加卻又搖了搖頭,目光看向隊伍中的另外兩人。
“康奈爾,法師,最聰明。”
“戰士,重甲,可靠。”
“長耳朵,細劍,軟,笨。”
他掰著自己的手指,似是在認真思考隊伍中智商的排行。
“沃爾加,排在第二……第三個。”
精靈嘴角不由抽搐了一下,連帶著原本輕盈的腳步都一瞬趔趄。
“行行行,你說的都對。”
強行壓住心中反駁的欲望,不想再同半獸人浪費時間,他選擇順從對方,直接投降。
如今,距離他們從河谷鎮的冒險者協會進入到薄霧森林,已是過去了五天左右的時間。
四個人都是高級職業者,森林外圍幾乎沒有能夠威脅到他們的危險存在。
速度很快。
眼下已是趕到了薄霧森林內部接近核心的區域,即將抵達他們此行的目的地。
毫無疑問,森林深處的環境,要比外圍惡劣得多。
哪怕尚且還沒有讓小隊產生減員程度的損失,但也在他們身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
頂在隊伍最前列,沉默堅毅的人類戰士,鋼鐵重甲表面多出了幾道劃痕;
半獸人沃爾加左邊臂膀上的傷口還結著血痂,就連自己悉心保護,向來一塵不染、光潔如新的精致衣衫上,都多了兩團擦不干凈的淺綠色污漬——來自昨天那只藏在樹叢中,被警戒法術發現的“蔓生怪”。
整個小隊里,看起來最輕松的,也就只有法師康奈爾了。
對此,精靈沒有絲毫怨言,心中甚至還隱約慶幸。
畢竟已經在冒險者一行干了這么多年。
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什么時候連眾人保護下的核心施法者,都顯得狼狽不堪。
那也就表明他們小隊,已瀕臨崩潰。
“噤聲。”
木制法杖輕點地面,將整個小隊籠罩其中的半透明光罩輕微扭曲。
康奈爾目光躍過身前不知何時已然停下了腳步的重甲戰士,望向前方。
在那片突然開闊的林地正中間,是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從懷中取出一個黃銅指南針,神色專注。
指南針外表看上去似乎和鎮上雜貨鋪里的那些便宜貨,沒有什么明顯的區別。
斑駁晦暗的黃銅羅盤、布滿指紋的模糊玻璃罩、并不如何精細的刻度……
唯獨羅盤正中,那根指引方向的纖細磁針。
呈現古怪的半透明狀,仿若由某種凝為實質的光芒構成。
隨移動輕微搖晃間,更拖著幾縷虛幻流光。
左手握著指南針,輕輕抬起。
光芒閃爍,磁針筆直而堅定地指向前方空地上的洞穴。
“我們到了。”
“做好準備。”
康奈爾抬頭望了一眼前上方,沒有了茂盛枝葉的遮擋,而顯露在視線當中,壓著鉛云的灰暗天穹。
嘴唇翕動,似是念了一句模糊不清的短促咒語。
隨即,以法杖為核心向周圍擴散蔓延的光罩迅速收縮。
范圍縮小,但警戒能力卻大幅上升。
甚至還擁有著可控的光亮調節功能。
正適合他們即將進入的巢穴環境。
沒有直接進入其中。
除了沃爾加,隊內幾人都是資深冒險者,有著豐富的冒險經驗。
哪怕隊伍平均實力不錯,眼下所處這片區域內基本不存在什么能夠威脅到他們的強大魔物。
包括金發精靈在內的幾個人,依舊在原地稍稍休整,補給準備,將自身調整到最佳狀態,才又維持著剛才的陣型,在人類戰士的帶領下,謹慎走入洞穴。
表現得很專業。
當然,在某種程度上,也正是他們對待任務的這種認真態度,再加上運氣、天賦之類的其他因素,才能夠一路往上爬,成為現在的高級職業者。
那些過于魯莽而欠缺運氣、粗心大意而實力不足的冒險者,早已在各大魔力聚集地的篩選下,成為了滋潤大地的養料。
巢穴內應該有“大地精”存在,入口甬道寬敞干凈,沒有普通哥布林洞穴中那些常見的糞便與腐爛尸骸。
且甬道中充斥著大量分岔與小路,還設置有一些簡陋的陷阱。
整體龐大而復雜。
當然,這讓底層冒險者望而生畏的洞穴環境,對于配備有施法者的高級職業者們而言,根本稱不上什么困難。
掌心的指南針,始終指引著正確的方向,不存在走錯的可能;而那些所謂的陷阱……甚至不足以在人類戰士的護甲表面留下劃痕。
一路順暢,沒有絲毫阻擋。
“真懷念啊……”
“我們已經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一起清剿過哥布林洞穴了。”
“我都快忘了這些綠皮老鼠,死亡時候發出的慘叫是什么樣子的了。”
來自密林深處的自然傳承,讓金發精靈將自己的聲音凝縮在縈繞周身的微風當中。
只傳入隊友的耳朵,而絲毫不向外擴散。
“自你獲得職業等級之后吧……”
“而且當時不是你嫌棄地精的懸賞太少,連補給開銷都補不上,我才不再接相關任務的。”
同樣有不被敵人察覺的隱匿溝通方法。
空氣中的魔法粒子躍動潮涌,將康奈爾的聲音遞送到精靈的耳邊。
種族高達數個世紀的漫長壽命,讓精靈們并不總能夠清晰地記得,自己生命過程中所發生的每一件事。
顯然已經忘記了法師口中所說,金發精靈臉上露出一抹尷尬的笑容,強行轉移話題。
碧綠眼眸望向前方幽邃,望不見底的甬道深處:
“不過,真的會有哥布林把自己的洞穴修建得這么深嗎?”
“就它們那兩條小短腿,出去一趟都得要幾十分鐘吧?”
沒等康奈爾回答。
話音剛落,原本漆黑一片的甬道遠處,忽地亮起零星火光。
瞬間收聲。
纖細修長的右手在腰間一抹,裹挾著輕盈流風的細劍已然抽出,被金發精靈握在手中。
康奈爾則臨時收起指南針,將左手探入他的那個小巧皮囊當中。
輕輕一抓。
捏出一簇漆黑如碳的零碎粉塵,灑落在法杖之上。
嗡——
半透明警戒光罩忽地一暗,夾帶著其中的小隊眾人,竟像是與周圍石壁間的陰影融為一體。
“六分鐘。”
康奈爾提醒道。
幾人放緩腳步,慢慢靠近。
也不急于戰斗,而是先觀察場上情況。
三十六只哥布林,和兩頭熊地精。
康奈爾不由皺起了眉頭。
并非敵人的數量超出了他們的應對范圍,而是……
太簡單了。
挑戰等級不過“一”的熊地精,再加上一些綠皮雜兵。
別說現在這三十多只了,就是把數量再往上拉到三位數,他們小隊隨便一個人,也都能夠輕松解決。
而協會重金發布任務,也不可能只是因為這些小嘍啰。
“先把它們清理了再說吧。”
沒有繞過敵人繼續深入的可能,心中如此思忖著,康奈爾向隊友發出了進攻的信號。
然后……便是摧枯拉朽。
那些身體強度,較之牧場里的牲畜都有所不如的瘦小哥布林,面對已經朝著“超凡”邁進的高級職業者。
沒有任何抵抗的可能。
細劍輕蕩,凌厲氣流拂過,便是十幾只哥布林倒在地上。
至于那兩頭熊地精……
對于他們來說,和普通地精也沒有什么區別。
被半獸人左右手各一個,直接扭掉了腦袋。
十幾秒的時間,康奈爾只站在場邊補了兩發“魔法飛彈”,人類戰士更是連身子都沒有動,保護在其身旁,戰斗便已經結束。
“奇了怪了,路都走了五天……結果就這?”
用紗布清理著劍身殘余的血漬,金發精靈顯然也發現了同樣的疑點。
“大個子,硬!”
“不過,對沃爾加,簡單。”
半獸人隨意地把手上沾著的鮮血,往一旁石壁上擦了擦,適時出聲道。
似乎通過撕碎對方肉體時的手感,判斷出兩只熊地精的實力,比它們的同類要稍微強上一些。
但真問他具體強上多少的時候,嘴里卻又只蹦出幾句獸人俚語,說不出來。
“不過,我記得熊地精自成年離開部落之后,就基本不會結群生活了吧。”
“除非……有某種更加強大的領導者,將它們的群落統合在一起。”
金發精靈目光掃過地面上兩具熊地精的尸體,分析道。
“確實如此,不然冒險者協會也不可能開這么高的賞金。”康奈爾重新從懷中掏出指南針,“任務還沒有結束,不要放松警惕。”
果然,指南針羅盤上的磁針沒有絲毫變化,依然一動不動地指著某個方向。
目光隨之望去。
磁針所指,赫然是位于巢穴內部,通往更深處的一處甬道入口。
與哥布林的戰斗,已經讓他們暴露。
便也不再掩蓋動靜。
小隊眾人加快腳步,朝著洞穴深處繼續前進。
然后,隨著腳下道路愈發平整寬敞,兩邊石壁逐漸插有火把點亮通道。
他們也終于來到了此行最終的目的地。
那個開闊仿若廣場,卻又無比安靜的巨大洞穴。
好似蜂巢般,四周的石壁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洞口,隱約能夠看到其中攢動的黑影與輪廓。
但又像是存在有某種無形的墻壁,讓那些黑影老老實實待在里面,不敢探出半步。
使得整個洞穴之中,唯一顯露在幾人視線里面的,便只有一道身披黑袍的佝僂身影,以及……
“什么鬼東西!?”
似是看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的事物,瞳孔皺縮,金發精靈忍不住出聲道。
那是位于巢穴最中央,某座由不知名蒼白巖石鑿制而成的祭壇之上。
氤氳著濃郁刺鼻的血光。
——一顆橢圓形的虛影。
兩天的時間,
離開薄霧森林,前往人類村莊尋求血祭的赤鬃熊地精。
終于補足了獻祭的最后一點進度。
使得那來自物質界之外的遙遠神國,地精主神“馬格魯比耶”的神賜,終于降臨到了世間。
嗡——
那是好似導師實驗室中,能量密集碰撞的低頻嗡鳴。
通體由純凈而沒有絲毫瑕疵的銀白金屬制成,那種無比凈澈的奇異材質——絕不是簡單的精金或者秘銀。
表面蝕刻有枝椏狀的古怪符文,精心排列著,紋路凹槽中流淌著螢藍色的微光,仿若呼吸般規律閃爍。
那種渾圓好似神明淚珠般的美妙弧度,將“褻瀆”與“精密”融成一體的工藝美學……
是康奈爾此前數十年法師生涯中,從未見過的事物。
在望見這顆橢圓形鐵球的一瞬間,他心中甚至產生了某種荒謬而又真實的猜想。
它,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產物。
“嗡嗡。”
鐵球在嗡鳴聲中,懸浮半空,悠然自轉。
好似帶有某種漩渦般無形的能量,讓地面上的細小碎石,與祭壇之中的粘稠血液,脫離了地心引力的掌控。
圍繞著鐵球形成螺旋渦流,緩慢而穩定公轉。
常人所無法察覺的能量漣漪在空氣中涌過。
“嗒!”
法杖末端猛地落地,緊握杖身的五指因過于用力而突起青筋。
緊咬牙關,額前沁出汗水。
好似承受著某種無形重壓,康奈爾躬曲身體,神色痛苦掙扎。
不知為何,隨著鐵球懸空自轉,能量漣漪拂過臉頰。
他只感覺自己的肉身,突然沉重了無數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