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十二年,冬。
寒風蕭瑟。
洛陽,城門之處,萬民齊聚。
數不清的百姓與官員站在城外,就這樣望著那略顯佝僂但卻屹立于戰馬之上的背影而怔怔出神。
顧靖出京了!
沒有人能夠料到事情竟然會在短短時間之內變成這樣。
顧靖在毫無預料之下,便公布了所有罪行,并宣布了自己即將奔赴明州等地的事情,徹底表明了自己對此事的態度。
震驚,惶恐等種種情緒瞬間涌出。
雖然在顧靖調兵的時候,群臣們便對如今這一幕有過猜想,但當這一切真正發生之時,卻又是覺著有些夢幻。
這怎么可能呢?
顧靖是真的瘋了嗎?
竟然會做出這種抉擇?
這已經不是有沒有牽連其中的關系了,而是因為此事實在太大,若是弄砸了便會牽動大唐國本。
但不管他們怎么想,都不可能攔得住顧靖。
沒辦法,罪證太多了。
并且顧靖此次的出征可不僅僅是一意孤行,無論是太皇太后武則天也好,亦或是太后裴氏也罷,乃至于當今圣上都在支持顧靖。
其更是帶上了昔年太宗皇帝所用的龍弓。
這就是大勢加身,又有誰人能阻?
但此事最后到底會如何收場,那便不是他們能夠想到的了。
“太傅切記,萬萬保重身體!”
東都洛陽城門之外,李隆基神情鄭重,望著顧靖,話語里滿是關切,“無論如何,切莫傷了根本。朕就在這東都,靜候太傅凱旋。”
——隨著年紀越來越大,在這正式場合李隆基也是已經改了自稱。
這是顧靖的要求。
因為這涉及到皇帝的威儀。
目光落在顧靖那已全然花白的鬢發上,李隆基只覺眼眶陣陣發熱。
他自幼長于冠軍侯府,對顧靖的感情深厚無比,實乃亦師亦父。
如今眼見年事已高的顧靖竟還要遠赴他鄉,心頭沉甸甸的,不由得想起史冊所載的那些君臣往事。
若辜負了眼前這位恩師重臣,自己還配做這個皇帝嗎?
“謝陛下。”顧靖微微頷首,拱手一禮。
沒有多余的言語,他徑直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他此行的目的十分簡單,就是依靠顧氏強大的聲望來解決一切。
同樣——
也是在給李隆基親自參政做鋪墊,在這期間無論發生任何問題,只要他未死,還能回到洛陽之中,便一切都能完美解決。
這是顧靖最后能為大唐做的。
雖然在別人看來,他的身體仍舊硬朗,但是顧靖自己卻十分明白,他的身體早已是一日不日一日了。
若不是顧易在暗中為顧靖使用了數次藥到病除符。
他如今或許早就已經病逝了。
看著顧靖的背影,眼淚不由自主的便從李隆基的眼中滑落了下來,他沒有任何的廢話,就這樣當著所有人的面朝著顧靖拱手行禮。
而隨著李隆基這一動,他身后的百官也在這一刻紛紛朝著顧靖拱手行禮。
且不論顧靖此舉的決定到底如何。
至少在所有人的眼中看起來,沒有人會去懷疑顧靖對于整個大唐的功勞。
明州。
雖然明州起勢略晚,但如今的明州乃是海貿發展最為順利的幾座大城之一。
至于其中緣由同樣也很簡單。
——那便是因為明州的地勢,這些年來陸陸續續對于運河的開拓,早已讓本就水運普遍的江南之地更加順遂。
且江南相比于東來、番禺等地路程更近。
在這種有利條件之下,這明州的發展自然也是極快。
武氏的商會同樣也是扎根在此地。
此時此刻,一股無形的絕望彌漫在整個明州之上,各地的官兵早已調來了此地,雖然還沒有對他們動手,但是這也讓人安不下心來。
這也是武三思不斷給武則天送信求饒的原因。
武氏是真的已經不再去想權利了,他們現在只想老老實實的靠著與武則天的關系去當一個富家翁。
本是以為趕上了海貿的這條大船,將來定是無需再擔憂發展。
卻沒料到竟然會發展到如今的這個地步。
雖然還沒有明確的旨意,但誰又能看不出來,如今的刀子就架在脖子上?
武府之內。
聲聲的嘆息聲不絕于耳,除了武三思之外,還有武氏的其他子弟,包括明州之地的各大商人,此時此刻皆是無比的憂愁。
其實朝廷若有明確旨意的話他們還無需如此。
雖然再怎么不愿意。
但若是真的到了最差的一步,他們這些個大商人可是有著膽魄去出海的,只要帶夠了錢財他們在哪都可利用海貿再次起勢。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不上不下。
在沒有明確的答案之前他們是不可能做出這種選擇的。
不僅僅是因為海貿冒險。
同樣也是因為他們看不上海外的生活,哪怕他們都沒有親自出過海,但只靠著相繼送回來的消息,他們便能大概得知海外到底是有多么落后。
“太傅此舉究竟意欲何為?莫非要大興詔獄?”一位關隴口音的大商賈按捺不住,聲音陡然拔高,目光如刀,“若真如此,我等難道就坐以待斃不成?”
“噤聲!”話音未落,已有人急急低喝,“此等言語若傳入御史臺耳中,一個‘謀逆’的大罪頃刻便至!”
“謀逆?”那商人嗤笑一聲,滿臉不屑,“難不成他顧太傅還能凌駕于我大唐律法之上?”
洛陽的消息被顧靖徹底封鎖,滴水不漏。
困在局中的眾人,在重壓之下漸失方寸。
“海貿之利雖源出顧氏,然行之于天下,乃是太宗旨意!”
“我等多年經營,稅賦何曾短缺分毫?”另一人聲音發顫,帶著不甘與恐懼,“他顧靖如今悖逆祖制,如此苛待我等,究竟憑仗何來?”
“難不成他顧靖就當真敢不顧顧氏數百年來的聲望?”
說到此處,眾人不由得又是一陣靜默。
他們原本便是這樣想的,所以才敢聯合起來想用大勢來對抗中樞。
但如今顧靖的舉動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們的預料。
武三思此時候的表情也是萬分的復雜,看著在場的眾人悠悠嘆道:“諸位所請的相公如何答復?”
——能聚集在此地的商人可不僅僅是要求財富了。
財富只是最基礎的。
還要看他們背后的人。
如今的海貿就是如此,大商人出面盈利,然后拿出錢來去和身后之人瓜分。
說白了,他們同樣也只是被推出來的旗子罷了。
聽到這話,在場眾人又是唉聲嘆氣,旋即就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默默的搖頭。
在顧靖還未曾動兵之時。
這些人倒還是和他們有著聯系,告知他們無需慌張之類的云云。
但當顧靖動兵的那一刻起,這些聯系便徹底斷了,已經有了一種將他們推出去頂罪的想法了。
這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來的。
但饒是如此,他們也是沒有任何辦法。
反咬一口嘛?
他們不敢,畢竟他們可還有著家人留在別人府中,若是做了這種事,頃刻之間便會家族皆滅。
“武公,太皇太后那邊可有答復?”
眼看著眾人皆是如此,眾人不由得便看向了武三思。
這是他們之中最有分量的存在。
雖然武則天并沒有如原本歷史之中那般直接成了皇帝,但“太皇太后”這個名號本身其實就已經有了一定的份量。
看著眾人期待的眼神,武三思沉吟良久,最終這才搖了搖頭。
一瞬間,整個書房之中氣氛更加凝固。
眾人就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心中即使有無數話想說,卻但卻又怎么都說不出來。
但就在這壓抑的密議時刻——
砰!哐當!
一陣刺耳的器物碎裂與呵斥聲猛然炸響!
緊接著,沉重的兵甲撞擊聲與整齊的踏步聲,如悶雷般由遠及近,碾碎了書房的死寂。
堂內眾人無不變色,瞬間驚起!
武三思反應極快,一把扯住身旁幾個兄弟,低吼:“隨我來!”幾人疾步沖向門外。
人未至,聲先至,武三思的厲喝已穿透庭院:
“放肆!何人膽敢擅闖武氏門庭?!”
——這是借勢,更是求生!
縱使姑母武則天已對他們撒手不管,此刻抬出她的名頭,已是武三思唯一的救命稻草。
庭院中,顧群一身戎裝,立于森然甲士之前,冷眼看著武家子弟魚貫而出,臉上古井無波。
身為顧氏第二十代子弟,或許才能中庸,但論及家世底蘊,他顧群何曾懼過任何人?
莫說武氏這等出身極差的新貴,便是真正的皇親國戚當面,他也未必動一下眉頭。
待武氏眾人聚齊,顧群才緩緩抬手。
身后侍衛立刻遞上一疊厚厚的文書。
他從容展開,目光如冰刃般掃過武三思等人,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武氏一族,私融官銀,隱匿海難實情,勾結外番巨賈,偷逃朝廷賦稅……”
一樁樁,一件件,罪狀清晰,擲地有聲。
“太傅鈞旨,”顧群合上文書,聲音陡然轉厲,“拿下!”
空氣瞬間凍結!
“污蔑!此乃構陷!!”眼見甲士如狼似虎撲來,武三思目眥欲裂,嘶聲咆哮,“我要面見太傅!我要叩見太皇太后!!!”
顧群看著他幾近癲狂的模樣,微微搖頭,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他再次探手入懷,取出一封書信,當著武三思的面,清晰而緩慢地誦讀起來。
信中所言,字字句句,皆是武三思等人再熟悉不過的求情之語!
眾人臉色霎時慘白如紙,冷汗涔涔。
念罷,顧群抬眼,最后一句如同淬毒的寒冰利劍,精準地刺入武三思的心臟:“太傅言,太皇太后深明大義,此番大義滅親之舉,實乃憂國憂民,社稷之幸。”
“噗通!”“噗通!”
當場便有數人承受不住這致命一擊,眼前一黑,昏厥倒地。
就連一向被視為武氏頂梁柱的武三思,也如遭重擊,猛地一個踉蹌。他下意識地扶住門框,艱難地轉過頭,望向洛陽宮城的方向,眼中盡是難以置信的絕望與怨毒。
他想不通,想不通!
為何為何他那高高在上的姑姑,竟能如此絕情!
難道難道她當真已對顧氏畏懼至斯?
昔日姑侄情誼,皇恩浩蕩.那一聲聲對他的夸贊,如今竟全然不顧.
甚至是主動將他們賣了出去。
他緊緊的握著拳,但卻根本無法再說出什么,只能任由那一個個甲士將他們拿下。
整個武府之內一片大亂。
顧群就這樣站在大門前默默等待著,忽然又有甲士來報:“稟御史,這武府之中有外人在”
他一一報出了審問出的名號。
顧群就這樣聽著,臉上漸漸露出了一個笑容:“哦?”
“竟還有意外之喜?”
“全部拿了!”
與此同時,整個明州各地都在發生著這一幕,包括各種旨意同樣朝著各地而去。
東萊,番禺等等各個重要港口。
顧靖此次出手就沒有任何的留情,不過他人卻是未曾急著趕去。
一群商人罷了,顧靖就從未將所有心思放在他們身上。
顧靖調兵出京的目的乃是為了他們身后的人,包括各個港口之地的不少官員。
這些人才是他需要處理的。
沒辦法,自中樞旨意既下,海貿積弊便如潰堤般洶涌暴露。
御史臺甫一徹查賦稅記錄,各地官署“意外”走水之事,竟已不下十起!
這還是最為明顯的,暗地之中還不知有多少勾當,顧靖也懶的去想。
這才是他需要關注的。
并不是大唐的吏治敗壞了。
而是疏忽。
以往的御史臺多是針對貪官不顧百姓,但卻沒有去管官員與商人合謀。
這就是制度的缺陷。
海貿大大刺激了經濟效應,導致商人不斷崛起,而自然衍生出的一種關系。
顧靖如今需要整治的便是這種人。
包括他離京時如此大張旗鼓,亦是謀略。
一則震懾四方,迫令各方勢力看清風向,主動“斷尾求生”,交出該交之人;
二則……亦是留有余地。
顧靖深諳為政之道,若憑顧氏一族獨力強撐天下,無異于竭澤而漁。
這份克制,是政客的智慧,亦是必要的退讓。
而除此之外——
無論其背后是世家黑手、番邦陰謀,抑或流亡小國,他親率大軍,便是要一舉扼殺此等劫掠成風、動搖國本的禍患!
此刻,浩渺波濤之上,顧郎正立于樓船之巔,手持顧靖密令,破浪前行。
目的地直指——琉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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