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昧之徒王景崇泣血陳詞:曩者狂悖拒命,皆因麾下兵吏裹挾所致。”
“今河朔大旱成災,軍民唯見骨立,烽燧臺下荒草沒脛。”
“春燕猶知北歸,罪臣豈敢背主?”
“伏惟陛下賜垂憫之詔,使三軍解甲還耕,老弱得粟解饑。”
“鎮冀百姓皆承雨露,罪臣愿執斧鉞,伏闕聽候發落……”
乾符二年五月初六日,當成德鎮諸州縣的旌旗紛紛放倒,城門各自懸掛白幡。
成德三州也在王景崇誅殺僅存千余牙兵后,向劉繼隆獻出降表,投降朝廷。
“以成德節度使王景崇入京,進位檢校太尉兼中書令,充輔國大將軍,冊封常山郡王。”
“以冀州刺史宋文通檢校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千牛將軍兼右散騎常侍、博野縣開國伯、食邑七百戶。”
“以成德兵馬使李公佺檢校正議大夫……”
五月十五,隨著夏收開展,劉繼隆站在河間縣城樓前,遠眺城外正在收獲小麥的百姓,口中卻在說著對成德主要官員的冊封。
曹茂在他身后,目光則是盯著不斷記錄的起居注郎。
直到起居注郎記錄完畢,曹茂才看向劉繼隆作揖道:“殿下,這王景崇不過是個墻頭草,何必給他如此高的官職?”
“千金買馬骨,別忘了南邊還有七個藩鎮還未收復呢。”
劉繼隆回應著他,同時也開口道:“高進達的奏表吾已經看過,河北都督府的兵馬數量暫時不變。”
“眼下奚人剛剛被我軍擊敗撤回燕山北部,契丹人又好不容易侵占了朝廷的營州,短時間內不會入寇。”
“且朝廷還在幽州以南布置了五萬兵馬,等解決了成德鎮的事情,將定州、易州、滄州、德州的一萬五千兵馬納入河北都督府就足夠了。”
“屆時你和安破胡可以領兵回撤關內、河東,至于你們兩鎮的兵馬,暫時不用補足。”
“成德鎮的軍馬,你與安破胡平分,再從隴右募些軍馬前往,各自保持三千精騎,往后每年增募,至五千精騎足矣。”
眼下河東、關內兩道各有三萬兵馬,按照劉繼隆的意思,兩鎮兵力最多增至三萬五千就足夠了。
曹茂在心底盤算了下,五千精騎加上三萬馬步兵及步卒,防備漠南的韃靼人是綽綽有余了。
唯一的不安因素,只有河套南部的黨項人了。
“殿下,這些兵馬若是備邊,自然是足夠的,但河南地的黨項人……”
曹茂試探性開口,劉繼隆聞言頷首:“京畿還有兩萬馬步兵和五千精騎,若是河南地有事,可隨時馳援。”
“不過這群黨項人確實需要對付,等天下安泰,必須將他們打散遷往河淮兩道。”
關內道中河南地的十幾萬黨項人是埋在關西的一顆雷,劉繼隆暫時沒有余力去收拾他。
過去一年半的時間里,他先后討滅十個藩鎮,不僅把火藥消耗一空,國庫的錢糧也被消耗了不少。
關東動兵十八萬,在河南、河北陣歿將士近萬五,殘疾更有兩千余人,合計超過萬八之數,單撫恤就需要一百八十萬貫。
此外,活下來的將士也需要犒賞,高進達運抵的那五十萬貫雖然不少,但比起立功的將士數量,始終還是太少了。
好在夏收最多半個月就結束,屆時朝廷有了足夠的錢,將士們的撫恤金便有了保障。
“敕令南衙,以火器典軍陳濟通為軍器監,軍器監增設火炮署、火器署、火藥署。”
“敕令陳濟通,就任以后,探明天下硫磺、硝石等礦藏,每道軍器坊各自生產火藥,研制火炮、火器。”
“夏收過后,敕令南衙撥發三十萬貫予軍器監,軍器監歸漢王府節制。”
聽到劉繼隆的話,曹茂連忙應下,而他身后的起居注郎則是提筆不斷記錄。
見他們如此,劉繼隆這才放心下來。
此前他早就想要擴充火藥產能,只是礙于北方尚未平定,貿然將火器秘密透露各道,恐怕有失陷賊手的可能。
如今北方大部分都已經被平定,只剩下朱全忠、時溥、曾元裕和康承訓等小打小鬧。
這樣的局面,正是擴充火藥產能的好時機,畢竟等朝廷休整差不多后,南征也該提上日程了。
“近來盧龍、成德等處牙兵裁汰后,州縣之上可有異動?”
劉繼隆詢問曹茂,曹茂聞言搖了搖頭:“數萬大軍尚在河北,他們安敢有什么舉動?”
“既是如此,便將黃河南岸的四萬兵馬,盡數調往沂州,那朱全忠蹦跶也夠久了,是時候將其收拾了。”
對于朱溫,劉繼隆還是有幾分忌憚的,此前一不留神這廝就串聯北方諸鎮來討伐朝廷,即將覆滅之際,又策反時溥與曾元裕交戰。
若是不早早解決他,劉繼隆心中著實難安。
曹茂果斷應下,隨后派快馬不斷南下。
幾日后,得到軍令的天平、義成等處兵馬紛紛開拔南下。
盡管黃河南岸的兵馬已經南下,但劉繼隆和安破胡尚在河北,民間尚未出現什么亂子。
如此過了半個月,隨著關西調遣的官吏開始進駐河北,地方上不可不免出現了些許摩擦。
對于這些摩擦,劉繼隆都交給曹茂、安破胡和斛斯光去解決。
在朝廷的官吏徹底掌控河北前,他還不能離開河北。
與此同時,得到軍令南調的兵馬也抵達了前線。
陳靖崇、王式以三萬軍隊強攻穆陵關,李陽春以五萬兵馬強攻費縣。
不等時間來到六月,穆陵關與費縣先后告破,漢軍長驅直入臨沂……
“官軍距離臨沂不過五十里,可城內卻僅有八千多守軍。”
“某在此詢問諸位,我軍是否投降?”
臨沂衙門內,朱溫臉色晦暗,眼底布滿血絲。
在他面前坐著謝瞳、葛從周、張歸霸、張歸厚等人,他們不是精神萎靡,便是身負傷勢。
除了還在海州鎮守的朱存外,兗海軍中的主要人物都在這里,而他們剛剛經歷費縣、穆陵關、沂水、莒縣等四場慘敗,實力遭受重創。
朱溫不想服輸,可他更不想死。
因此當他提出這個提議的時候,便已經代表了他的態度。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謝瞳文縐縐說了一句話,張歸霸、葛從周等人則是紛紛緘口沉默。
眼見他們如此,朱溫便知道了他們的態度,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若劉繼隆能給他兩三年的時間,他即便戰敗,也不會敗的那么慘。
“筆墨,某親自奏表投降……”
謝瞳說的很對,只有人活著,才能見證更多的可能。
朱溫如今不過二十歲,他還有足夠的時間蟄伏。
劉繼隆年近四十,比他整整大了二十歲。
劉繼隆再怎么英雄人物又如何,他就不信劉繼隆的子嗣也能如他這般英雄人物。
司馬仲達尚能在七十歲時發動高平陵之變,他朱溫如今不過二十歲,又有什么等不了的?
懷揣著這種想法,朱溫很快寫好了奏表,并派謝瞳前往城北,向北邊的王式和陳靖崇請降。
他沒有向李陽春請降,因為他覺得自己并不是敗給李陽春,而是敗給了李陽春背后的朝廷。
既然要請降,自然是要向官職最高的王式請降。
在他的這種想法落下后不久,謝瞳也帶著奏表抵達了城北五十余里外的官軍營盤。
“罪臣兗海軍節度使朱全忠昧死頓首,泣血陳情于陛下御前。”
“臣本碭山草莽,蒙先帝拔于行伍,賜名“全忠”,授以節鉞,恩同再造……今幡然悔悟,痛徹骨髓,伏惟陛下垂憐,許臣以殘軀贖罪于萬一!”
朱溫的奏表足有洋洋灑灑上千字,王式只是簡單翻閱,便從字里行間看出了朱溫心中的不甘。
他沒有發作,而是緩緩看向謝瞳,頓了頓后方才開口道:
“此事需要奏表漢王與陛下,汝等需得安分守己于城中,等待陛下旨意。”
“罪臣頓首謝恩……”
謝瞳毫不猶豫的跪下頓首,隨后便在王式示意下離開了漢軍的營盤。
在他離開牙帳后,王式這才看向陳靖崇等人,對其說道:
“這朱全忠雖說投降,但奏表言辭間,隱隱有些不服朝廷。”
“此事需要稟告殿下,由殿下定奪。”
“自然!”陳靖崇不假思索回應,隨即派人抄錄奏表,派快馬將原件送往了河北。
至于大軍的腳步也沒有因此而停下,反而趁此機會推進五十里,將臨沂城團團包圍。
七日后,朱溫的奏表被送到了劉繼隆面前,除此之外還有王式的手書。
劉繼隆將奏表與手書翻閱過后,依舊同意了朱溫的投降。
“這朱溫麾下葛從周、張歸霸等人皆乃我軍所需人才,且朱全忠并未僭越冒犯朝廷,罪不至死。”
“若是吾此時將其處決,收復南方諸鎮時,阻礙必然更大,于百姓不利。”
“暫且將他調入洛陽做個散官,派人時刻監視他,至于他麾下葛從周等將領,便先編入軍中,降為校尉,兵卒盡皆遣散。”
劉繼隆自然愛惜葛從周等人才能,不過也不可能一開始就授予他們高官厚祿。
從校尉做起,這已經是不低的起點了。
接下來朝廷還將南下收復徐泗、淮南之地,只要他們有才能,戰后擢升到別將、都尉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至于朱全忠,劉繼隆自然會派人緊盯他,自己身體若有什么不對,他便第一時間帶走朱全忠、張允伸、王景崇這群家伙。
對節度使的寬容,只維持到天下平定前。
等待天下平定后,也就是該清算這些武夫、世家、豪強的時候了。
思緒落下,劉繼隆便派快馬將自己的決定傳往了南方,而王式接到消息時,已經是六月初十了。
按照劉繼隆的吩咐,王式派人告知朱溫,朝廷接受他的投降。
翌日朱溫帶兵出城,獻出兗海軍節度使的旌旗與印信。
王式居高臨下的看著袒胸露乳,自縛雙手的朱溫,眼神平靜如死水那般宣讀道:
“以兗海軍節度使、兗州刺史朱全忠,檢校左散騎常侍、銀青光祿大夫、歸德將軍,即日入京面圣。”
“兗海軍兵眾,盡皆遣散,發糧五斗做道里費(路費),軍中諸將,皆降三階充入軍中。”
“臣朱全忠,接旨……”
朱溫聽著朝廷對自己的安排,盡管已經有了準備,但當要他伸出雙手接旨的時候,他還是涌起了不甘。
可惜他縱使再怎么不甘心,最后還是在恍惚間伸出雙手,接過了那“重逾萬鈞”的圣旨。
葛從周等人眼見朱溫接過圣旨,心中頓時升起不甘,但又覺得肩頭卸下了萬斤重擔。
哪怕需要從頭再來,可他們終究沒有成為三姓家奴,而是跟隨朱溫投靠了朝廷。
“汝等派人護衛朱常侍入京。”
王式對身后兩名別將吩咐起來,顯然是不放心朱溫,擔心他會耍什么手段。
朱溫雖說感受到了屈辱,但他還是擠出了笑臉:“下官多謝王尚書……”
“不必。”王式頷首,隨后側目看向陳靖崇:“大軍入城吧。”
陳靖崇自始至終沒有與朱溫交流一句,直到現在才頷首看向身后大軍:“進城!!”
“嗚嗚嗚——”
在他的軍令與號角聲先后響起后,三萬漢軍有序進入臨沂城內,而李陽春所部五萬兵馬則是駐扎城外。
翌日清晨,朱溫便被五百漢軍“護送”前往了洛陽,而駐守海州的朱存在得知消息后,也果斷獻出了海州。
至此,作亂大半年的兗海軍被平定,長江以北只剩下高駢的江北八州,以及淮南的康承訓,還有正在徐泗內斗的曾元裕、時溥。
長江以南則是以高駢、董昌、宋威三人爭斗為主,而此時三人的爭斗,則是在北方劉繼隆的承托下,顯得有些不堪入目。
“河朔三鎮、朱全忠,他們就這樣被討平了?”
時至七月,在山清水秀的群山之間,數萬大軍駐扎河谷,而營盤內的牙帳里卻傳出了高駢略微壓著脾氣的聲音。
高欽站在他眼前,低著頭憋著口氣道:“剛剛通過淮南碟子傳來的消息。”
“河朔三鎮、昭義鎮、兗海鎮均被劉繼隆討平。”
“此外,時溥麾下大將李師悅、劉知俊在下邳擊退曾元裕,曾元裕退兵后,似有投降劉繼隆之意。”
得知掌握大半徐泗的曾元裕也要投降劉繼隆,哪怕心中早有準備,可高駢仍舊止不住的有些煩躁。
他從桌上的匣子內取出一顆烏黑發紅的藥丸吞服,片刻后稍微安穩些了情緒,這才詢問道:“我軍近日死傷了多少兵卒?”
“不下四千人。”高欽如實回答,隨后接著說道:
“楊行愍帶兵在后方襲擾我軍糧道,這錢镠又仗著常山、須江兩座堅城固守。”
“阿耶,不若用煙火試試看吧,不能繼續拖下去了。”
高欽的話,放在此前肯定說不動高駢,但如今高駢得知劉繼隆即將平定北方,而自己不僅沒能完成割據淮河的計劃,甚至連江南都還沒拿下,不免焦慮起來。
“這煙火制作不易,本是要準備留給劉繼隆的,如今看來只能先拿下江南了。”
高駢臉上浮現些許肉痛,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制作火藥的材料不易尋找,渤海軍每年能制成的火藥不過十余萬斤,威力比漢軍的火藥弱了許多。
正因如此,若是用來攻城,消耗也是漢軍的數倍。
此前高駢沒準備用,但現在為了占據江南全境,他只能將火藥先用于戰場了。
眼見自家阿耶終于同意將火藥用在江東戰場上,高欽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隨后走出牙帳前去安排。
幾日后,隨著后方火藥運抵前線,高欽果斷將火藥交給了王重任。
高駢登上了呂公車,遠眺那處于兩山之間,城內有河流流過的須江城。
渤海軍陣前,此刻宛若漢軍翻版,不僅有蒙上濕牛皮的盾車,還有背負火藥包,手持鎬子的兵卒。
高駢沒有半點猶豫,當即揮下令旗,隨后身旁旗兵連忙揮舞旌旗。
“嗚嗚嗚——”
號角作響,數十輛盾車在數百名兵卒的推動下開始前進。
由于此前大雨時,錢镠帶兵出城清理了城外的尸體,因此須江城下并沒有什么尸體阻礙盾車前進。
“這是什么?沖車?”
須江城樓前,某個身材高大,方臉濃眉的年輕將領正在打量戰場上的盾車,而此人正是鎮守衢州的錢镠。
他只是觀摩片刻,隨后便對身旁都將詢問道:“可曾送出消息,那楊行愍答應否?”
“回使君,楊行愍已經答應,他會出兵襲擾高駢所部補給。”
都將恭敬回稟,錢镠聞言這才滿意回頭,繼續觀摩起了戰場上的那些“沖車。”
在高駢東進的壓力下,宋威與董昌也暫時放下恩怨,選擇聯手來對抗高駢。
若非如此,錢镠也無法在衢州阻擋高駢所部近半年時間。
江東兩浙之地,占據江南三成人口,尤其是黃巢肆虐后,此地人口愈發增多,如此才維持住了兩鎮近十萬兵馬。
不過兵馬雖多,甲胄卻根本不足,因此兩軍十萬兵馬中,能披甲的不過五萬余人,近半兵卒還在操訓,等待甲胄裝備。
楊行愍與錢镠將高駢拖得越久,后方裝備甲胄的兵卒也就越多。
正因如此,錢镠堅守至如今,他手中依舊還有兩萬多甲兵。
他相信以兩萬甲兵堅守常山、須江這種易守難攻的城池,足可以撐到秋收。
若是董昌能源源不斷的送來兵馬,他甚至能守到明年去。
望著眼前不斷推進的渤海軍,錢镠甚至已經有了些許想法,那就是戰后依仗兵馬眾多,趁機脫離董昌,自立門戶。
不過想要自立門戶,他還得有足夠的借口。
聽聞后方有不少人在煽動董昌稱帝,他若是稱帝,那自己也就有脫離他的借口了。
“撞!!”
“砰——”
城外盾車沖撞城墻的瞬間,錢镠也從思緒中回到了現實,看著并未將城墻撞出任何痕跡的“沖車”,錢镠忍不住搖搖頭:
“這高千里也不過如此,竟然用這種車來充當盾車。”
錢镠的話還沒說完,便有兵卒連忙跑上城墻,來到了錢镠面前作揖:
“節帥,地聽中響起掘土聲,敵軍似乎在穴攻!”
“哼!”錢镠聞言冷哼,隨即吩咐左右都將:“派人以石脂焚毀這些沖車。”
“是!”左右都將紛紛應下,隨后按照錢镠的安排,將成罐石脂砸在城外盾車之上,當砸得數量足夠后,他們立馬丟出火把,將盾車點燃。
盾車上的濕牛皮發出滋滋燃燒聲,渤海軍中不少兵卒承受不住車內高溫,紛紛逃了出來。
錢镠令人以弓弩壓制這些逃亡的渤海軍兵卒,不少人負傷而走,但還是有人堅持留下,完成了原本的任務后吹響木哨。
“嗶嗶——”
刺耳的木哨聲在盾車內此起彼伏作響,錢镠這時察覺到了不對勁,連忙下令:“繼續砸石脂,把他們都燒死在車中!”
“是!”左右都將連忙下令,可這時城外的渤海軍中卻傳出了號角聲。
“嗚嗚嗚——”
當號角聲響起,數十輛盾車內,頓時有上百名兵卒沖出,發了瘋般逃亡護城河對岸。
“哈哈哈哈哈!繼續來燒啊!”
“沒卵的狗輩,繼續來攻城!”
“哈哈哈哈……”
看著敵軍逃亡,城頭上的浙東兵卒紛紛嘲笑起來,只有錢镠感覺到了不對勁。
城外的敵軍雖然是逃亡,但他們所懼怕的,似乎根本不是己方的箭矢,而是……
“轟隆隆!!”
忽的,錢镠只覺得震耳欲聾的聲音傳來,緊接著腦中空白,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蹲下的。
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處于揚塵之中,雙耳刺痛耳鳴,讓他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怎么回事?!”
錢镠捂著耳朵,表情痛苦的蹲在地上,直到二十幾個呼吸后,他才慢慢的恢復了聽覺。
“額啊……”
“救人啊!救人!!”
“嗶嗶——”
“敵軍攻城了,城墻被破開了口子,快用沙袋填上!”
“節帥!節帥!”
四周的嘈雜聲摻雜著驚恐,錢镠只看到有人奔向自己,將自己攙扶進入了城樓內,直到他坐下后,他才漸漸反應過來。
“該死的高千里,竟從劉繼隆手中學得了這破城之術!”
錢镠的話音落下,四周的嘈雜聲中,頓時連續不斷地響起了號角擂鼓之聲。
留駐馬道的都將連滾帶爬進入城樓內,火急火燎的作揖道:“節帥,城墻被破開了兩丈寬的口子,敵軍進攻了!”
“你說什么?”錢镠這才反應過來自家城墻被炸開了口子,連忙皺眉指揮道:
“慌亂什么,不過就是兩丈寬的口子罷了,用沙袋填上便是!”
“是!”都將連忙應下,火急火燎的跑了出去。
錢镠見狀,只能忍著耳朵的不適走出城樓,隨后便見到烏泱泱的渤海軍朝著須江城壓來。
不僅如此,這次的渤海軍中還摻雜著前番那種數十輛盾車,看得錢镠臉色驟變。
“威力還是弱了些,不如劉繼隆的手段。”
呂公車上,高駢在揚塵落下后發起總攻,同時也看到了己方軍隊用火藥破開的城墻口子。
這口子不過兩丈寬,依舊不易攻打,但這卻是他剛才消耗了五千斤火藥的結果。
“到底有什么不對?”
高駢皺眉看著那口子,若是剛才進攻城墻的是劉繼隆麾下將士,這夯土的城墻根本擋不住。
他明明用了和漢軍一樣的盾車數量,一樣的兵卒數量,相差不大的火藥重量,可結果卻難以令人滿意。
“轟隆隆——”
忽的,震耳欲聾的聲音再度傳來,原本被守軍用沙袋填充的口子再度被炸開,而口子也擴大到了三丈之多。
無數渤海軍的將士結陣殺入城內,錢镠只能親自帶軍阻擋。
戰場上的喊殺聲從正午持續到了黃昏,又從黃昏持續到了夜半。
直到高欽狼狽的從前線趕回,他這才作揖對高駢報捷道:“阿耶,須江收復,守將錢镠率數千殘兵逃亡信安。”
高欽的報捷將高駢拉回現實,他微微頷首:“拿下了易守難攻的須江,后面便是一馬平川的婺衢沃野,你親率騎兵追殺這錢镠,若是能說降則最好。”
“拿下婺衢二州,我軍治下最少增加百萬人口,區區兩浙便不難拿下了。”
“是!”高欽連忙應下,隨后領了軍令,便帶著渤海軍那為數不多的三千騎兵向著婺衢二州追殺而去。
得知須江被攻破,常山的守將立馬撤兵,并在信安遭遇高欽所率騎兵,被擊敗于信安。
短短十日,衢州、婺州盡皆丟失,錢镠率軍退守臺州、處州,董昌實力大損,只能依托剡縣、諸暨的地勢來堅守。
作為同盟的宋威得知消息,也只能連忙增兵歙州,令楊行愍便宜行事。
高駢繼續指揮王重任、高欽等人猛攻浙東,準備先拿下兩浙的董昌,再多面包圍拿下江東的宋威。
只是在北方遭遇大旱的同時,南方也遭遇了大雨與洪澇,道路被沖垮,糧草難以為繼。
面對如此局面,高駢與宋威、董昌的爭斗只能暫時告歇。
“河南、河北大部自春至夏不雨,粟苗難以為繼,諸州盡皆告缺糧食,以關中、河北、淮南為最。”
七月中旬,在高駢攻破錢镠、楊行愍防線的同時,此刻的劉繼隆卻面對著戰后大旱的無數苦難,暗自發愁。
從春至到如今,河北、河南、關中地區整整四個半月沒有下雨,除了早前積雪融化補充了些水源外,地方上的百姓都在遭受旱情折磨,尤其是以六七月為最。
戰事雖然結束了,但戰事和大旱帶來的后果便是秦嶺淮河以北,近四十個州的常平倉宣告缺糧,地方糧價從去年的每石五百錢,直接漲到了八百錢。
諸如長安、洛陽等地,更是漲到了每石一千二百錢的價格。
“夏收情況如何?”
劉繼隆看著洛陽送來的奏表,眉頭緊皺的詢問面前的曹茂。
曹茂聞言也是搖了搖頭,趁勢從身后吏員手中接過了厚厚的九本文冊。
“十道合計夏糧征收為四百七十六萬石麥及三百四十六萬匹絲絹棉布,北方量產降低許多,連平常年月的七成都沒有。”
大旱之下,連糧食的產量都降低了三成,若是算上衙門的賦稅,那可以說百姓只有往年五成多的收獲。
“三十八個乏糧之州,需要調撥多少糧食才能平抑糧價?”
劉繼隆質問曹茂,好在曹茂自小跟隨劉繼隆理政,思緒清晰。
“各州各有不同,合計缺糧五百七十余萬石,若是算上沿途損耗,便是七百萬石也只是堪堪足夠罷了。”
“朝廷的絲絹棉布若是販賣,頂多也能就得到一百八十余萬貫錢,以如今糧價從劍南、隴右、河東買糧去平抑河南、河北、關中的糧價,頂多只能買到三百萬石。”
“平抑地方糧倉過后,朝廷便只能結余七十六萬石糧食,亦或者三十余萬貫。”
曹茂說罷,劉繼隆質問道:“從河北諸鎮抄沒的錢糧有多少?”
“糧食約一百四十二萬石,錢帛宅邸及古董字畫等物折色不超過四百萬貫。”
曹茂回應劉繼隆的問題,劉繼隆聽后皺眉,因為折色是折色,如今鬧著糧荒,又有幾人會買這些宅邸和古董字畫?
“先保障河北大軍的軍糧,其次運往各州縣的常平倉,將各類繳獲的古董字畫運往洛陽販賣。”
面對自然災害,人力顯得那么弱小。
這還是劉繼隆已經統一北方,能節省大量用于養軍的錢糧來投入賑災之中。
如果沒有他,這幾年的大旱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尤其是今年。
“殿下,趙都尉求見。”
衙門外傳來聲響,劉繼隆不假思索道:“準!”
他聲音落下不久,趙英的身影便出現在了衙門的戒石坊內,并朝著正堂走來。
他見到曹茂后頷首表示招呼,隨后看向劉繼隆,眼神請示起來。
“有什么事情就說吧,曹茂不是外人。”
劉繼隆開口示意,趙英見狀便主動說道:“高駢親征擊敗了董昌,如今占據了婺衢沃野,但江南大雨洪澇不斷,三方只能止戰。”
“此外,徐泗、淮南地區大旱,百姓只能食樹皮為生,康承訓奏表朝廷調撥糧草賑災。”
“曾元裕與時溥交戰,敗于下邳,奏表愿意歸附朝廷。”
北方的大旱,影響的不只有劉繼隆一個人,徐泗淮南等地都受到了影響。
相比較剛剛太平,還能吃糧食的北方百姓,徐泗淮南的百姓就比較慘了,只能吃野草樹皮來維持生計。
“這老天昏了眼,該下雨的地方不下雨。”
饒是劉繼隆好脾氣,此刻也不免謾罵起了老天。
江南不缺水而大雨,北方缺水而大旱。
眼下若是能來場覆蓋北方的大雨,哪怕只下三兩天,北方的這些饑荒問題都能得到緩解。
只是他的謾罵卻起不到作用,他現在除了能調撥糧食來填補地方州縣糧食缺口外,便什么都做不了了。
地下雖然有水,但以這個時代的技術,根本無法大規模挖掘四丈以上的水井。
略微平復心情,劉繼隆這才將話題轉移到了徐泗淮南地區。
“以曾元裕還東都,領太子詹事、金紫光祿大夫,進信陽縣開國侯。”
“敕令王式,節制大軍南下徐泗,招募徐泗饑民為民夫,討平時溥。”
“敕令淮南節度使康承訓,著其還東都,檢校司空、平章事、上柱國、梁國公、食邑三千戶。”
“以兵部尚書王式領揚州大都督,淮南節度使,攜糧南下賑災。”
大旱之下,本不該動兵,但劉繼隆若是不動兵,徐泗和淮南的百姓指不定會被禍害成什么樣子。
招撫饑民為民夫,趁機討平本就有投降意思的徐泗、淮南地區,再發糧賑濟當地百姓,如此便能保全當地百姓性命。
不然真的等高駢占據江南,他肯定會立馬北上攻打淮南。
江南的政權沒有了淮南和徐州,那就基本只剩下等死這一條路了,高駢不可能不知道。
趁徐泗淮南同樣大旱,也趁高駢現在分身乏術,劉繼隆必須更進一步。
曹茂與趙英紛紛作揖應下,隨后劉繼隆看向曹茂:“汝先派人快馬送信去吧。”
“是!”曹茂知道劉繼隆有事情與趙英商量,于是便退出了衙門。
在他走后,劉繼隆起身帶著趙英前往了河間衙門的中堂,遣散了堂內的仆人后,他才看向趙英說道:“洛陽有沒有動靜?”
趙英點頭,隨后從懷中取出厚厚的書信遞給劉繼隆。
劉繼隆接過書信走到主位坐下,將這些書信紛紛拆開查閱,但見其中多為豆盧瑑、裴澈及其麾下許多世家豪強子弟與其家族聯絡的書信。
由于內容太多,劉繼隆整整耗費了半個時辰的時間才將這些書信看完,并捏了捏鼻梁,以此來消耗剛剛涌入腦中的這些消息。
“豆盧瑑、裴澈、張直方、崔鉉……”
“吾不殺他們,他們還真以為是吾不敢殺他們?”
趙英帶來的這些書信中,囊括了一百五十七位官員,而他們所謀劃的事情便是在劉繼隆準備稱帝前刺殺劉繼隆。
劉繼隆看到信中內容的時候,他自己都氣笑了。
他正愁不知道用什么借口來清理天下世家豪強,結果這群人就開始給自己送借口了。
“盯緊他們,暫時不要動手,等平定了南方再動手也不遲。”
“是!”
南邊還有許多世家豪強,劉繼隆自然是想著利用這個借口,來場席卷天下的清掃。
那些該被掃進歷史垃圾堆的東西,也是時候提前幾百年退場了。
“河北諸鎮,眼下還有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劉繼隆繼續詢問趙英,趙英則是搖搖頭:“些許三五成群作亂的倒是不少,但鎮壓起來十分容易。”
河北諸鎮那些跋扈的武夫,大多都被留在了鄴城之戰和潞縣之戰中。
雖說活下來的跋扈武夫也不少,但有劉繼隆坐鎮河北,他們確實不敢太過折騰。
他們不折騰,劉繼隆便沒有理由來清理他們。
“看來吾必須得返回洛陽了。”
劉繼隆起身看向趙英:“這些日子錢糧緊缺,只需要盯緊他們就足夠,不用擴大規模。”
“等把今年的旱情熬過去,到時候再帶著你麾下的人擴張,需要多少錢糧都從漢王府調撥。”
“是!”趙英頷首應下,接著劉繼隆繼續詢問道:“關中大旱,棉花可曾受到影響?”
“未曾。”趙英解釋道:“當初種植儋州棉花時,便按照殿下的吩咐,選擇了日照較長,位置較高,不易遭受洪澇的咸陽原。”
“棉花耐旱,故此并未遭受損失,反而在定期澆水的照顧下長勢喜人。”
“六畝棉花,明年應該可擴至四十畝,按照儋州棉花在儋州的產量,每畝起碼能出四十斤純棉。”
“棉衣用絮,厚者二斤,薄者斤許,便是制成大襖,也頂多用棉三斤。”
“一畝棉花,能制十幾件大襖了。”
趙英將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劉繼隆聽后不斷點頭,這比他預估的情況高了不少。
以他預估北邊陳兵二十五萬的情況,每年花在棉襖上的錢糧起碼數十萬貫,而今有了棉花,這個成本便能降低不少。
有了更好的御寒物品,日后的漢人也就可以向東北探索,百姓的負擔也會因此而降低。
“先種植三年,等到第三年便分出種子前往河西的瓜沙及河東河北嘗試播種。”
“有了這棉衣,冬季打仗便能舒服不少了。”
“是!”趙英點頭附和,而這時中堂外響起了腳步聲,隨后便有傳唱聲響起。
“殿下,曹都督求見。”
“準!”
得知剛剛離去不久的曹茂突然折返,劉繼隆便心里有些幾分準備,只是尚不知道哪里出了事情。
當曹茂走入中堂,不等劉繼隆開口詢問,曹茂便作揖道:
“殿下,祐世隆率軍渡過牦牛水,大舉進犯會川城,張都督已經率軍從成都南下馳援會川了。”
“祐世隆?”
得知祐世隆還不死心的來攻打會川,劉繼隆輕嗤:
“這廝定然是才知道我軍與河北諸鎮開戰,故此前來偷襲。”
“不過我軍已經擊敗河北諸鎮,且張武足夠擋住他,不用擔心。”
“待日后天下安泰,定要報昔年天寶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