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高駢謹奏:為收復湖南、驅賊入淮,乞敕諸道協剿事;今幸賴陛下威靈,將士用命,已復湖南全境;臣自……”
“好!好好!咳咳咳……”
三月末梢,當高駢捷報傳至河陰時,本就因為氣虛而體弱的李漼連連叫好,甚至激動地咳嗽了起來。
好在田允連忙為其斟茶,李漼這才稍微好受了幾分。
待他重新抬頭,連帶著看這破敗的河陰縣衙都不由明媚了些。
“高千里不負朕恩,如今黃賊被驅趕至淮南,只要朝廷兵馬將其討平,便可平賊,以示威天下……”
李漼指點江山,仿佛大唐即將中興,但路巖、蕭溝等人卻并無喜色。
李漼也看出二人臉色不對,故此詢問:“諸卿似乎并不以為喜?”
“陛下,高千里忠勤,然其轄地黔中、嶺南、湖南等處,又驅兵馬收復江西南部諸州失地,是否轄地過大?”
“臣在長安時,曾偶爾見過兵部文冊,其中劉牧之南征與高千里爭三川,陣沒兵卒不過八千之數,高千里死傷亦不過兩萬之數。”
“以高千里之實力,彼時若要與劉繼隆死戰,傾其所部,至少能殺傷劉牧之麾下二三萬精銳。”
“眼下高千里盤踞西南數千里之地,擁眾近十萬,然止追黃賊至長江,是否有擁兵自重之嫌?”
蕭溝擺事實講道理,畢竟高駢與劉繼隆交鋒以來,雖說殺傷漢軍三四萬數,但陣斬甲首數量并不多,而他本部兵馬每次也只折損二三成便開始避戰。
如此行徑,確實有養寇自重,割據地方的嫌疑。
對此,早就通過三省官員了解到蕭溝態度的路巖也拱手作揖,為高駢辯解道:
“陛下,高千里此舉,無非為了保全朝廷兵馬,不至于陣歿全軍,致使局面不可控制。”
“再者,高千里對于陛下旨意,向來遵守執行,從未有懈怠之舉,如何稱得上割據自立?”
“至于蕭相口中高千里追賊至長江而止,全因朝廷只令其收復湖南等處失地。”
“高千里不得旨意,如何敢于越境淮南?”
路巖三言兩語將高駢的嫌疑給洗清,同時不忘抬高高駢:“自然,蕭相擔心之事,也自有其理由。”
“臣以為,不如令高千里將嶺西交由安南防御使蔡襲節制,再撤兵江西諸州如何?”
“若高千里甘心解除兩地兵權,則可重任以其身,著其繼續出兵,北上討伐黃賊。”
李漼聞言頷首,下意識撫了撫須,覺得這么做倒也不錯。
剝奪嶺西,至少能削弱高駢實力,還能增強蔡襲實力,讓蔡襲能更好守住西南,掣肘高駢。
這般想著,李漼看向蕭溝:“蕭相以為如何?”
蕭溝眼見李漼將問題拋向自己,他倒也不慌亂,而是恭敬作揖道:“臣以為,路相安排妥當,盡可如此。”
“好!”李漼頷首,接著對二人說道:
“兩日前,南陽飛鴿傳書,黃賊撤圍,退兵至淯水以東,退守唐州、隨州等處。”
“南陽解圍后,劉相撤出商州兵馬,聚兵一萬四千余,加筑鄧州城池。”
“南陽既然解圍,便無須劉牧之出兵山南東道了。”
“眼下,朕欲調王鐸率河東、河中、河陽、昭義等處兵馬南下,與康承訓合兵剿賊。”
“二位相公以為,朕此計如何?”
李漼說罷,目光看著路巖與蕭溝,二人卻沒什么猶豫,躬身唱道:“陛下英明。”
稱頌過后,蕭溝才開口道:“只是南調兵馬不可太多,河東仍需防備劉牧之。”
“臣以為,可調河東、河中兵各一萬,余下兩鎮各出兵馬三千即可。”
依照蕭溝的建議,王鐸這次南下也能帶來兩萬六千兵馬,加上康承訓手中的四萬兵馬,河淮東線便有六萬六千兵馬。
與此同時,西線的劉瞻、蕭鄴手中則是有兵二萬,防守足以。
加上南邊隨時可以抽調北上的高駢,官軍能出動圍剿黃巢的兵馬接近十萬,不太可能出錯。
“既然如此,此事便由二位相公操持,希望朝廷能盡早還于東都。”
李漼實在受不了簡陋的河陰縣衙,若不是他南下北上都有可能引起震動,他早就去揚州或太原了。
“對了,劉牧之起運的錢糧,可曾抵達?”
李漼想到了劉繼隆承諾的錢糧,結果他提出后,蕭溝卻面露難色:
“劉牧之確實起運了錢糧,然錢糧遭黃巢兵馬所阻截,加之陜州河段兇險,沉沒不少,僅有五千石糧食與三百匹錦緞擱淺于孟州,眼下已經自孟州起運往河陰而來。”
“混賬……”李漼聽到錢糧受阻,只有五千石糧食運抵,不免氣得胸膛起伏。
養氣幾個呼吸后,李漼才繼續質問道:“眼下,朝廷還有多少錢糧可以調用?”
“回陛下。”路巖恭敬作揖:“朝廷可用糧草不足萬石,錢帛錦緞不足五千匹……”
偌大大唐,連萬石糧食都湊不出,可謂簡陋。
不過要不是錢糧不足,康承訓也不會止步武牢關,坐視黃巢攻略東都諸縣。
河北、河東大旱,河南、淮南蝗災,江南本能轉運足夠錢糧,結果董昌占據杭州,使得浙東錢糧無法轉運,浙西兵馬也需要提防董昌,繼而無法挪用錢糧北上。
想到這里,李漼深吸口氣,忍著脾氣詢問道:“難道偌大的大唐,連出兵的錢糧都湊不齊嗎?”
“陛下不必擔心。”路巖適時開解,對李漼安撫道:
“臣以為江南錢糧雖被阻斷大半,但夏收在即,加之高千里收復湖南與江西諸州,夏收錢糧自然可通過長江進入運河,轉運至河陰。”
“劉繼隆送抵的錢糧錦緞,亦可支撐朝廷與諸道兵馬半月所用。”
“話雖如此,可如何撐到夏收?”李漼好似置氣般質問,路巖則連忙表態:
“陛下放心,如今國難當頭,臣愿捐錢帛千貫,想來其余大臣得知此事,也會踴躍捐獻。”
蕭溝沒想到路巖說捐就捐,但好在他此前就將出使隊伍帶來的錢帛捐出,倒也不怕皇帝質問自己。
“如此甚好……”
李漼眼見路巖捐錢千貫,心頭不免感動,只覺得路巖是自己的肱股之臣。
“此事,便勞煩二位相公了。”
他真心實意說罷,繼而便在田允的攙扶下緩緩起身。
路巖與蕭溝眼見如此,便紛紛作揖退出了縣衙。
在他們退出后,路巖返回了自己在河陰縣購置的宅邸,而府邸正堂已然聚集了不少官員。
“路相……”
眼見路巖到來,數十名高官紛紛作揖,路巖則是頷首走上主位坐下,示意眾人落座后,方才開口道:
“眼下國事式微,朝廷錢糧不足,而黃賊又不斷試圖攻入鄭州。”
“老夫今日便作為表率,捐錢帛千貫,以助朝廷渡過國難。”
眾人沒想到路巖竟然示意他們捐錢,但看到路巖都帶頭了,為了前程,他們也只能先后開口。
“下官愿意捐錢百貫。”
“某亦是如此……”
眾人先后表態,很快便捐獻了數千貫。
有著他們作為表率,其余官員恐怕也不得不捐。
只是對于如今的戰事來說,莫說數千貫,便是數萬貫砸進去,也難以掀起水花。
如今河淮兩道糧價飛漲,即便從河北、河東買糧,數萬貫錢帛能買到的糧食,算上路上損耗,能運抵的也不過萬石罷了。
這點糧食防守有余,進攻不足,所以路巖還得將目光投向他人。
“好了,此事便這樣定下,爾等皆回去吧。”
“下官告退……”
眾人在路巖遣散下離去,而路巖則是看向身旁家仆:“俞公楚來了嗎?”
“正在中堂候著相公。”家仆恭敬回答,路巖聽后起身,抬腿向中堂走去。
不多時,待他走到中堂,果然見到了高駢留京進奏院的使者俞公楚。
俞公楚仍舊瀟灑自若,眼見路巖到來,他不緊不慢起身作揖:“路相……”
路巖和善笑著頷首,余光掃視堂內,果然見到了三口擺放整齊的大箱子。
俞公楚知道路巖秉性,眼見他心不在焉,當即輕笑著走向旁邊的三口箱子,將其一一打開。
第一口箱子內鋪滿了新鑄的白銀,頂部還擺放著拇指大小的幾十根金條。
單以價值來說,這一箱子的白銀與黃金便不低于三千貫。
至于第二口箱子和第三口箱子,其中裝著琉璃、珍珠、珊瑚等等奇珍異寶,價值亦不下千貫。
四千貫錢擺在眼前,路巖哪怕養氣功夫再好,也不免眼角抽搐,嘴角上挑。
“聽聞路相剛剛向朝廷捐千千貫,某深感佩服。”
“此皆為高王所送禮物,還請路相收下。”
俞公楚三言兩語便勸說起來,路巖聞言沒有立馬應下,因為他知道高駢的禮物向來不好拿,更何況他也有事要找高駢幫忙。
想到這里,路巖走上主位坐下,對俞公楚開口道:
“如今國難當頭,不管是高郡王還是老夫,皆需依靠大唐。”
“今有國難,不知高郡王是否能向朝廷伸出援手,以助朝廷渡過難關?”
俞公楚聞言眉頭微挑,隨即開口道:“眼下朝廷無錢糧,高王麾下十萬帶甲之士軍餉尚無來由。”
“高王深知朝廷艱難,故此并未向朝廷討要錢糧,而是準備耕戰自足。”
“如此行徑,已然是為朝廷分憂了……”
路巖知道俞公楚的意思,但如今朝廷確實艱難,如果高駢不出手,僅憑朝廷自己,肯定解決不了這問題。
故此在俞公楚話音落下后,路巖便主動說道:“朝廷有旨意,奪去嶺西與江西南部的袁、吉、虔三州,若高郡王忠心耿耿,則可讓高郡王帶兵北上,征討淮南道黃賊。”
路巖姿態高高在上,這讓俞公楚本以為路巖為自家討了好處。
如今聽來,自家不僅需要放棄最少十個州的土地,就連嶺西上駐扎的八千兵卒都要被奪走。
聽清楚后,俞公楚心里漸漸升起火氣,但想到高王的交代,他還是將火氣壓了下去。
“此事,僅憑下官無法做主,還需告知高王,征求高王意見方可。”
“這是自然。”路巖不假思索回應,同時又不忘提醒道:
“朝廷才是你我根本,若是朝廷有事,你我皆難以保全。”
俞公楚聞言也不解釋,只是輕笑躬身,表示知曉。
路巖見他如此,便知道他心里不高興,頷首道:“既然無事,便退下吧。”
“下官告退。”俞公楚躬身離去,自始至終都未曾與路巖爭辯。
待到他離開路巖宅邸,走到坊外時,他才回頭看了一眼坊門,又打量了左右街道。
幾日前,李漼覺得流民太多,容易滋生瘟疫,派人將所有流民驅趕出了城內。
如此一來,城內倒是干凈不少,但城外可就成了弱肉強食的天地。
“如此朝廷,也配某依靠?”
俞公楚漸漸收起笑臉,轉身往自己的府邸走去。
在他離開后半個時辰,一隊快馬疾馳出城,向東南而去。
幾日后,隨著路巖發起的捐獻開始,跟隨李漼逃亡的數百官員紛紛捐獻,最后得錢帛四萬余。
李漼派人將四萬錢帛北運買糧,然而這點錢糧,仍舊不足以驅使大軍西進。
一時間,河淮的局勢就這樣僵持了下來,黃巢的兵馬不斷東進,唐軍則是依托潁水防守。
戰事僵持半月,遠在太原的王鐸也接到了朝廷的調令。
李漼不僅要求王鐸率軍南下,就連張淮鼎率領的左右神武軍也得隨軍南下。
不過李漼雖然要求他們南下,但卻讓他們自籌錢糧,這可難倒了二人。
張淮鼎不管事,只曉得索要錢糧,故此錢糧重擔便都壓在了王鐸肩頭。
為了籌措錢糧,王鐸只能東奔西走,但遲遲湊不齊錢糧。
錢糧籌措不齊,以河東諸鎮驕兵悍將的性格,自然不可能開拔南下,故此李漼試圖三面夾擊黃巢的計劃遲遲無法推進。
相比較他,反倒是占據洛陽足有三個月的黃巢開始了反攻。
四月初二,黃揆率軍五萬,以朱溫、朱存為先鋒,先后攻破和、滁二州,駐守淮南道的宋威只能退守揚州。
消息傳至河陰,李漼不斷催促王鐸率軍南下,王鐸也只能繼續想辦法籌措錢糧。
朝廷失地的后果,便是原本還在因為劉繼隆與朝廷和解而觀望的許多藩鎮開始坐大。
初七日,原王仙芝降將,亳州牙將畢師鐸驅逐陳州刺史,自稱亳州防御使,投靠黃巢。
黃巢遣李罕之率軍迎畢師鐸,授予其陳州刺史、防御使官職。
畢師鐸降而復叛的舉動,使得李漼震怒,但眼下比起此事,更值得他震怒的事情在鄧州發生了起來。
“窸窸窣窣……”
鄧州南陽縣,當甲片聲在街道上作響,手持忠武軍令旗的兵卒正在破門搜查,縣內百姓哀嚎不斷。
與此同時,南陽縣衙內的氣氛也十分嚴峻。
“秦都將,莫要自誤!”
衙門正堂內,被繩子束縛的劉瞻正在勸解眼前之人。
但見縣衙主位坐著一名二十七八歲的年輕都將,而他身旁的案幾上則是擺著幾顆血淋淋的腦袋。
“自誤?”
年輕都將起身,走近劉瞻后跋扈道:“某秦宗權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自誤,眼下朝廷連錢糧都調撥不得,黃巢此等賊寇都能攻陷都城,繼續執迷不悟才是自誤!”
他回頭看向桌上那幾顆首級,忍不住道:“他們的死怪不得某,要怪就怪他們蠢!”
“今日過后,鄧州屬某,至于劉相公你……”
秦宗權身子不動,緩緩轉動頭顱,用余光看向劉瞻:“某不會殺您,但這忠武軍必須由某做主!”
他話音落下,不等劉瞻反應,當即便開口道:“來人,送劉相公出城南下!”
“遵命!!”左右牙兵聞言上前,架著劉瞻便要向外走去。
劉瞻見狀還在勸解:“朝廷數十萬大軍還在,汝莫要自誤,眼下認錯還有機會……”
劉瞻的聲音隨著他被帶走,漸漸消失在了南陽縣衙中。
左右將領上前對秦宗權作揖:“都將,我們如今該如何?”
“該如何?”秦宗權側目看向兩人,忍不住道:
“劉瞻匹夫不會用兵,當初若是某指揮兵馬,如何會陣歿那么多弟兄?”
“眼下既然已經決定將其驅逐,自然是占據鄧州,待價而沽。”
左右將領聞言對視,很快猜到了秦宗權的心思,于是連忙作揖道:“既然如此,某等愿奉都將為留后!”
“好!”秦宗權聞言點頭,挺直身板對四周牙兵作揖:“承蒙諸位看得起,某定不會如老匹夫那般輕視諸位。”
“不論朝廷與黃巢何等態度,誰出價高,我等便跟從誰。”
“只要蒙下弟兄錢帛,即便是天子老兒,也得把他拖下金臺來!”
“好!!”
秦宗權的話,果然贏得了四周忠武軍的叫好聲。
他們被圍南陽數月,被逼的吃革帶,吃冷飯,而今好不容易解圍,結果半月以來,朝廷沒有任何表示,心中早就積怨。
如今秦宗權率領他們驅逐劉瞻,便是他們發泄心中不滿的手段。
若是唐廷不知好歹,他們便投黃賊而去,誰給的東西多,他們就幫誰干活。
反正忠武鎮除許州外,其余兩州都被黃賊、畢師鐸所占,他們也不怕會被報復。
想到這里,秦宗權也表態道:“某現在就手書一封,讓黃巢與畢師鐸交還你我親眷。”
“若是他們不愿,某便帶眾位弟兄向東攻打,且看他如何是我忠武軍對手!”
秦宗權話音再度落下,又贏得贊美聲一片,使得他也漸漸飄飄然了起來。
在他們叫囂之時,隨著劉瞻南逃進入襄州,秦宗權驅逐劉瞻,率領忠武軍作亂,裹挾山南東道兵卒割據鄧州的消息便傳開了。
與此同時,身處岳州的高駢,此刻卻站在昔日黃巢站過的岳陽樓上,眺望樓外的八百里洞庭湖水。
王重任站在他身后,恭恭敬敬的將俞公楚派人送來的手書內容讀出。
當高駢得知朝廷需要自己讓出嶺西和江西三州,并且還要自己起運錢糧的時候,高駢眉頭微皺,側目看向王重任。
王重任感受到他的目光,也不由開口道:“高王,朝廷倒是好大口氣,眼下局勢糜爛如此,不試圖穩住您,竟然還要削減您麾下兵馬,也難怪天子昔日愚蠢,竟然逼反劉牧之。”
高駢微微頷首,顯然十分認可王重任這番話。
“高王,要不然我們……”
王重任眼見高駢贊許自己說的這些話,不由得想要更進一步,但卻被高駢眼神制止。
“眼下不是時候,吾聽聞天子身體虛弱,調養數月而不成。”
“若是吾忤逆旨意,即便朝廷騰不出手來,可汝莫不是忘了劉牧之?”
王重任不由緊張,他自然不會忘記劉繼隆,只是如今他們僅在黔中道與劉繼隆交鋒,劉繼隆想攻入黔中道,也并非那么容易。
“高王,我軍在黔中道修筑多處關隘,許多關隘易守難攻,即便劉繼隆想要借題發揮,恐怕也很難取得成功,有何可懼?”
“萬一他借道呢?”高駢反問王重任,這倒是把王重任問住了。
如果劉繼隆借道江陵,直接進攻湖南,那他們剛剛到手的湖南便要丟失了。
“湘中稻田豐稔,故此湖南不可失。”
高駢走向觀景廊,遠眺洞庭湖,繼而說道:“湖南人口百萬,又有數百萬畝稻田,必然是我軍未來二三年糧倉。”
“朝廷要糧食,那便起運幾萬石給他們。”
“眼下當務之急,是將湘水以西的那些蠻獠蕩除,等待秋收后操練兵馬。”
“至于嶺西和江西三州,交出去也無妨,其中兵馬換為新卒便可。”
“是!”王重任仍舊不甘,卻沒有任何辦法。
高駢雖然沒了去年的銳氣,但談吐卻更加沉穩了。
“聽聞鄧州、陳州等處都有都將起兵作亂,吾倒是想看看,劉繼隆會不會借題發揮……”
他目光看向那波光粼粼的洞庭湖,似乎在猜想劉繼隆眼下準備如何。
不過他猜的也沒錯,劉繼隆自從得知秦宗權作亂后,便有了東出的想法。
在秦宗權還試圖待價而沽的時候,斛斯光已經在商州聚集起了兩萬兵馬,而長安的劉繼隆則是要等待唐廷反應。
“咕咕咕……”
長安外城簡陋之上,飛鳥咕咕叫喚,漢軍兵卒來回巡視,而這其中,與兵卒們背道相馳的幾道身影格外顯眼。
“殿下,何必在乎唐廷看法,直接出兵奪下鄧州便是。”
“沒錯殿下,奪下鄧州,我軍便能隨時南下收復襄陽,奪取秭歸與夷陵了。”
身穿官袍的馬懿、王建二人先后開口,倒是高進達聽后搖頭,解釋道:
“如今畢竟與朝廷和解,且關西大旱,百姓疾苦,我軍錢糧大多用于賑災,若是無視朝廷,直接出兵,難免再生事端。”
他的聲音傳播開來,使得走在前面的劉繼隆不由看向城外。
城外是成片的建筑,但從護城河那下降的水位可以看出,此時的關中,正在飽受大旱侵蝕。
“受災百姓數量可曾有增長……”
劉繼隆開口詢問,高進達皺眉道:“不下四十四萬,有三個縣基本絕收,戶部已經調遣糧食運往當地常平倉,以此保障三縣糧價平穩過渡。”
“當地百姓今年沒有收成,故此三省六部官員商議,決定自即日起在三縣招募工人,修葺官道,城墻、府衙等等。”
“若是能穩住糧價,保障每戶有一人上工,便可渡過今年,熬到明年夏收去。”
高進達說完,劉繼隆滿意頷首,覺得這件事做的不錯,同時詢問道:“近來有多少富戶東去?”
“僅二十四家,衙門贖買田畝一萬六千余畝,盡皆低價買入,耗錢帛八萬六千有余。”
高進達回應著,隨即又解釋道:“自市面出現《雜諷》類的詩歌以來,許多世家富戶都知曉了關東混亂,雖不愿意在我軍治下守規矩,但卻更不想東去受難。”
“他們倒是好算盤。”劉繼隆輕哼。
他對于這群世家富戶很看不上眼,卻又不得不暫時安撫他們。
妥協久了,劉繼隆便愈發想要東出,但又不得不考慮局面。
人事可改,但天災不可改。
若非這場旱災,他起碼能占據河東,而不是與大唐和解。
如今有了機會,他自然不會錯過。
“鄧州那邊盯緊,等前線糧草運送差不多,告訴斛斯光立即出兵。”
劉繼隆不準備理會唐廷,反正鄧州原本就在他計劃內。
奪下鄧州,不僅能安置些許黨項人,也能安置隴東的一些災民。
更重要的是這些百姓前往鄧州后,可以輕松復墾土地,將漢軍的補給推進數百里。
“殿下,這會不會……”
高進達有些保守,劉繼隆卻頭也不回的打斷道:“眼下正確安置災民的地方,鄧州有耕田百萬畝,水文充足,不趁此時占據,難不成留給黃巢?”
“是……”高進達眼見劉繼隆鐵了心,當即也不再勸阻,只是安靜與劉繼隆走完了這段城墻。
當他們走到明德門的時候,劉繼隆停下腳步,往城外的南市看去。
但見城門外是延綿數里的建筑群,重新規劃過后,那橫七豎八的集市,沿街鋪子都在叫賣,已然拆除了坊墻。
這是劉繼隆改變坊市制度的第一步,拆除坊墻,按照門鋪經營產業來收取商稅。
如今鹽鐵茶酒等物都是官營,每年提供的稅收就不下七十萬貫,加上各城商鋪的商稅,劉繼隆預估今年直接收取的錢稅就不下百萬。
若是算上隴右開采的金銀銅礦,直接獲取的銅錢還將更多。
“今年的田稅,降低到三成。”
劉繼隆忽然開口,這讓高進達錯愕道:“殿下,今年是災年,若是還要減稅,恐怕歲入不多……”
“不會。”劉繼隆搖頭道:“我軍新得川南十余州,縱使關內道與關中受災,賦稅也不會降低太多。”
“三成賦稅,本就不低,只是朝廷收的太多,這才顯示我們收稅較少。”
“只是我們不能與朝廷比差,理應向好去比才是,比差只會越比越差。”
“更何況如今與朝廷和解,西域的香料也可以直接販往江南,今年歲入只會比去年多,不會比去年少。”
他與高進達交代著,眼見他言之鑿鑿,高進達也不得不信,只能將此事記下,同時詢問道:“那社倉的那半成糧,還需要繼續征收嗎?”
劉繼隆不假思索回答道:“社倉的糧食繼續征收,等到天下太平,休養生息時,我們有了能力補全社倉時,那時再取消也不遲。”
他話音落下,目光則是看向城外南市的街道行人。
他沒有去過關東,但也能從陸龜蒙的《雜諷》中看出關東百姓此時遭遇的苦難。
相比較關東百姓,關西的百姓雖然飽受大旱摧殘,但在衙門組織的“以工代賑”政策下,他們起碼還能活下來。
劉繼隆可以看見身穿粗布的老農帶著兩名十二三的小子,站在官營的糧鋪前,與鋪內的伙計交談。
伙計有些不耐煩,老農則是滿臉無奈,恐怕是帶的錢不夠,買不到足夠吃的糧食。
對于劉繼隆而言,這一幕幕令他尤為揪心。
他既然要接過權柄,自然要讓百姓過得好,哪怕沒有前世的經歷,他也該讓百姓過得好。
如今關西百姓如此困苦,責任自然由他承擔。
“百姓如此,罪在吾身。”
“只期盼老天不曾吝嗇,趕在雨季下兩場雨吧。”
劉繼隆長嘆一聲,抬頭看向那萬里無云的藍天,只覺得這些藍色,格外刺眼。
“此非殿下之過。”
高進達等人紛紛躬身行禮,為劉繼隆開脫。
在他們看來,這確實與劉繼隆無關,畢竟是老天不降雨,要怪也該怪老天爺。
“走吧,去皇城的衙門看看。”
劉繼隆拔腿走下城墻,不多時便看見了擺在街道上的馬車。
不知何時而起,劉繼隆也開始漸漸坐馬車了。
乘車往皇城去的路上,朱雀天街上的百姓都在往他這邊張望,顯然十分熟悉這車駕。
畢竟就長安百姓出生以來,能這么頻繁出城關心百姓的,從官員數到皇帝都不多,更別提劉繼隆幾乎兩三日便去一次了。
“漢王殿下出城了嗎?”
“唉、要我說老天爺瞧著殿下如此辛苦,也該降雨了。”
“七個多月沒雨沒雪,聽聞隴東許多田地都干裂,秧苗枯死了。”
“唉……”
劉繼隆的行動被百姓看在眼中,確實無人怪罪他,只是他自己覺得自己接過大任,未能讓百姓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所以有些自責。
十余里的路程,馬車走了半個時辰,而此時天色也漸漸變得暗淡下來。
王建率先察覺,連忙策馬追上劉繼隆馬車,打開窗戶道:“殿下,有云飄過來了!”
“云?!”聽到有云飄來,劉繼隆立馬向外看去,但見南邊真的有云朝著長安飄來。
“停車!”
劉繼隆開口喝止馬車,隨后趁馬車停下,尋了一最近的佛塔登上。
十丈高的佛塔,修建于大中年間,而今成了劉繼隆的登高處。
只見烏云成片從西南越過秦嶺而來,看得所有人都止不住臉上驚詫。
“來雨了!”
劉繼隆目力最佳,他自然看得到烏云帶來的雨幕。
“直娘賊!終于來雨了!”
“定是老天見殿下日日出城,令神仙降來了大雨!”
“哈哈哈哈……”
王建三人暢快笑著,劉繼隆也不免放聲笑著。
烏云的速度很快,不過一刻鐘的時間,便已經來到了長安的上空。
“淅淅瀝瀝”的雨聲由遠到近的響起,大雨吹入佛塔內,吹到劉繼隆等人身上,可他們卻絲毫沒有躲避的動向。
感受著雨滴打在臉上,眾人放聲大笑。
“下雨了!下雨了!”
“終于下雨了!!”
朱雀天街上,許多以農為生的百姓紛紛來到街道上,感受著天降的甘霖。
望著這些激動上街的百姓,劉繼隆爽朗大笑,伸出手接住雨滴:
“這場大雨,比千萬兩黃金還要值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