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
九月中旬,隨著秋收已然到來,受限于時間和官吏不足等問題。
高進達及曹茂等人,只能先組織百姓進行秋收,同時派遣白直和軍隊前往鄉村,按照田畝數量,先行征走三成五的田稅。
對于剩下的糧食,這些昔日只是權貴麾下佃戶的百姓們都覺得拿著燙手,想要交給朝廷,不敢留在手上。
高進達三人商議過后,決定派兵前往各鄉設置社倉。
京畿道、關內道共有五百六十七個鄉,故此需要發動當地百姓修建社倉。
社倉修建后,那些無主之田的糧食,仍舊按照此前權貴豪強與百姓約定的租子來分配。
有的世家豪強還算體恤佃戶,基本是四比六,世家收四而佃戶交六。
因此佃戶留下六成糧食后,只需要交出半成前往社倉即可。
不過三七比例的世家豪強,已經算得上極為仁德的好主人了。
關中大部分的佃戶比例是五比五,乃至六比四。
對于這些,劉繼隆得知消息后,則是規定交出半成即可,畢竟他也沒想用社倉來收割百姓。
象征性從百姓手中收走這些多出來的糧食,實際上也只是為了安撫這些被“馴化”的百姓罷了。
等到均田運動開始,并且他們已經適應當下的變化后,劉繼隆便準備繼續降低田賦。
除此之外,各鄉的社倉,也該定下日后征收田賦,當地的留存和起運標準。
這般想著,劉繼隆合上手中文冊,將目光放到了自己面前的官員身上。
此刻他坐在門下省衙門主位,下方坐著高進達、崔恕、韓正可三人,再往后還有四大參軍和六曹。
十三人坐在位置上,不用起身,只需要作揖稟告事情結果即可,正如當下。
“以三千余官員,六千多白直來治理京畿、關內這么多人口,著實有些困難。”
“白直的數量,至少是官員的三到五倍才足夠。”
高進達述說著如今面對的困難,見劉繼隆微微頷首,他繼續道:
“眼下各地的秋收都在如火如荼的進行,其中劍南道和山南西道的圖籍造冊已經到了收尾的時候。”
“最多再過兩個月,這些圖籍就能送抵長安。”
“京畿道與關內道的圖籍造冊,某以為可以與均田一同進行。”
“依舊按照舊例,登籍戶口后,同時對當地田畝進行丈量,丈量過后即按照口數均分田畝,不分男女。”
“這樣做速度雖然慢,但關內道和京畿道加起來官員不過三千七百余人,白直也不過八千之數。”
“今歲若是等待小學與大學從吏的學子畢業,屆時大概會有五千余名白直加入。”
“有了他們的加入,京畿和關內兩道的治理問題就能得到解決了。”
“最快能在來年入冬前,結束京畿、關內兩道的圖籍造冊問題。”
高進達話音落下,目光也看向了劉繼隆。
小學畢業的學子,年齡也不過十三四歲,雖說放在這樣的世道,已然是個小大人了。
但說到底他們年紀還是太小了,自家漢王若是不同意,那他只能另辟蹊徑了。
在他這么想的同時,劉繼隆也主動開口道:“小學的畢業學子,年紀始終有些小。”
“不過在他們之中,有不少入學較晚,年齡稍長。”
“某看過國子監的學籍冊,年十五以上,今年便要畢業的學子,數量在一千七百余人。”
“暫且先選拔這一千七百余人進入衙門辦差,以白直身份做起。”
“一千七百人雖然不如五千人多,但也足夠解決眼下的燃眉之急了。”
“劍南道傳來消息,高駢劫掠彭州四萬六千余口百姓,并渡江撤回了蜀州。”
“張武、義山向某請罪,然罪不在于他們,他們手中兵馬盡皆新卒,掃盲都未完成,軍鼓號令還不熟練,能保住成都及城外諸市,已然不錯了。”
“此役我軍陣沒兩千四百五十七人,高駢所部陣沒數量,不會少于這個數。”
“這說明張武練兵是沒有問題的,用操訓半年的新卒,正面交換高駢所部等數精銳,足夠功過相抵了。”
劉繼隆說罷,堂內驟然安靜。
眼見眾人沒有意見,劉繼隆心里不禁流露滿意之色。
自從他嚴懲李驥之后,軍中內部許多問題都得到了緩解,加上后續接受過教育并參軍的學子越來越多。
隨著時間推移,漢軍老卒遺留的那些跋扈,也將會被漸漸消磨,這對于漢軍來說是好事。
“漢王……”
韓正可朝著劉繼隆作揖,眼見劉繼隆看向他并眼神準許,他作揖說道:
“這段時間,關東諸道發生了不少事情。”
“王仙芝殘部曹師雄、柳彥璋與王仙芝渡漢水失散后,散落到了湖南并聚集洞庭湖水賊作亂,攻占岳州。”
“此外,湖南的朗州、澧州、郴州等地也相繼發生叛亂。”
“黃巢在江西饒州大敗,走信州逃亡福建,但聽聞主力并未折損,但隨從他的那些流民,基本都遭到了官軍屠戮。”
“浙西軍亂,眼下攻占蘇州、常州。”
“光州民變,驅逐刺史而走。”
“朝廷調左右神武軍北上太原,遭河東軍拒絕入境,眼下正屯兵霍邑。”
韓正可將隴右散布在中原諜子所送來的情報整理匯報,盡管這些情報在關東和江南各處人盡皆知,但漢軍想要獲得這些情報并送入關中,這并不簡單。
“節帥,看樣子天下已經烽煙四起了。”
崔恕聞言,忍不住開口說道:“我軍只需休整幾個月,興許就能主動進攻河東或南邊的高駢了。”
“不……”劉繼隆搖搖頭,高進達也解釋道:
“眼下各軍皆以新卒居多,其中老卒不足四萬人。”
“我軍官吏短缺,治理地方州縣,尚且人手不足,更不要提用于軍隊掃盲的教習了。”
“兵卒若是連五百字都不能識,那上了戰場,軍鼓號令皆不能識,我軍優勢也將盡失。”
“此外,我軍兵力是否太少?興許還應繼續擴充兵馬。”
高進達最后一句話是對劉繼隆說的,而劉繼隆聞言則是搖頭道:“我軍兵力已然充足,現在差的只是操訓和掃盲。”
按照他如今定下的兵額,隴右共有七個都督府,每個都督府兵力不等,但總兵力卻已經達到了二十五萬。
二十五萬兵馬,若是全部整訓完成,那東出橫掃中原便不是問題。
想到這里,劉繼隆看向眾人道:
“二十五萬兵馬,其中文盲數占十七萬,而軍中教習僅有一千八百人,且分散在關內道和劍南道、山南西道。”
“以當下的情況來看,最少需要三年,才能將各軍操訓如老卒那般素質。”
“若是發動軍中識字者協助掃盲,大概可以縮短到兩年。”
“正好我軍可以借此機會,好好厘清關內、京畿等處土地人口,重新測繪山川水文。”
兩年時間,看似很長,但在此期間漢軍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比如必要的襲擾,以此牽制唐軍主力,使得唐軍疲于奔命。
“漢王。”韓正可眼見話題結束,他便繼續補充道:
“左右金吾衛已經征募結束并開始操訓,最遲三個月,便能組織起來,抓捕那些惡少、坊棍。”
左右金吾衛所做的事情,相較于軍隊來說,并沒有那么兇險。
對付一群不穿甲胄的惡少、坊棍,乃至一些向通風報信的唐廷官員,他們并不需要訓練很長時間。
只需要將每五十人為一隊所常用的小陣操練清楚,便完全足夠應對長安城內的局面了。
正好眼下是秋收時分,先把秋收熬過去,后面的事情就好說了。
“金吾衛的規矩需要改改,取消大將軍,設將軍統轄左右金吾衛,品階正四品上,左右金吾衛又以別將為主,品階依舊。”
“這金吾衛將軍,汝等覺得誰比較合適?”
劉繼隆詢問眾人,眾人聞言面面相覷,高進達沉吟后說道:“竇銑作戰勇猛,心思細膩,不如以他為金吾衛將軍?”
他話音落下,崔恕與韓正可微微頷首,劉繼隆見狀也點頭道:“可行。”
定下金吾衛將軍的人選后,劉繼隆接著拿起了一本文冊,對眾人說道:
“此役結束已有近兩個月了,這軍功冊已然寫好,汝等盡皆查閱,若無疑問,便以此昭示三軍吧。”
他話音落下,站在他身側的官員取過文冊,遞給了高進達等人傳閱。
此役首功,自然是劉繼隆,但劉繼隆不可能與部下爭功,所以在劉繼隆之下的首功,便是安破胡了。
安破胡之后是斛斯光,再往后是曹茂、竇敬崇、竇銑、王建、王重榮等人。
說實話,瞧見王建姓名的時候,劉繼隆并未覺得什么,只當是同名同姓。
不過得知他是從被俘忠武軍里投靠過來后,他這才意識到,前蜀開國皇帝、“賊王八”王建竟然投到了自己麾下。
先是王武,再是王重榮、如今又是王建。
劉繼隆只覺得自己像是在集郵,只可惜未能俘虜李克用父子,不然他還能再添大將。
至于王建,他率軍先登、而后又破陣,加上三軍大捷,他前后立七功,拔擢七個品階。
原本按照資歷,王建頂多只能頂著都尉的頭銜,領著別將的差事。
不過京畿道和山南西道、關內道幾處擴軍,都尉的名額也就多出來了。
王建累功,得任驍騎都尉之一,節制四千五百精騎。
等軍功昭示三軍后,劉繼隆便準備調他率眾返回隴右,除了挑選軍馬和乘馬外,還有就是隴右地廣人稀,更方便騎兵訓練。
相比較之下,京畿道人口稠密,農田較多,不易訓練。
“殿下,某等無異議。”
高進達等人翻閱了軍功冊后,當即便開口表示沒有異議。
劉繼隆聞言頷首,接著吩咐道:“既然沒有異議,那就各自處理政務去吧。”
他起身與眾人說罷,眾人便簇擁著他離開了門下省,等待他上馬離去后,高進達他們才返回了門下省衙門。
與此同時,整個漢軍所轄疆域內,百姓都在熱火朝天的干著農活,搶收糧食。
各鄉社倉都已經修建好了,雖然沒有官倉那么好的條件,但粟麥存儲三年還是不成問題的。
吏員開始下鄉收稅,但比起昔日大唐時,漢軍的吏員更加深入鄉野,并且是從村子開始征收糧食,這便杜絕了鄉正和里正貪墨百姓糧食的問題。
除此之外,漢軍的吏員也沒有昔日大唐衙門吏員那么多“手段”。
他們正常收取田賦,同時監督民夫將當地百姓不愿領取的那部分糧食押往像里社倉。
人非圣賢,其中他們自然也需要吃喝,而這部分雖然在衙門內明令禁止,但觸犯的人也不少。
劉繼隆、韓正可心知肚明,但他們也不能要求每個人都跟圣人一樣,沒有自己的小心思。
只要他們別太出格,劉繼隆也不準備讓韓正可追究他們這些小事。
酒足飯飽,這些吏員與下鄉的官員開始統計每個鄉的糧食,接著請調漢軍,以每日五錢的工價征募民夫,將糧食運往了各縣的官倉。
“這漢軍真好,不僅給我們留了糧食,干活還給工錢。”
“對啊,聽說日后沒有徭役了,干活都給工錢。”
“這算什么,我王白直說,等秋收結束后,衙門就要開始分田了。”
“你這混廝,莫要胡說……”
“你這狗輩,我耗費那么多力氣得來的消息,說與你聽,你還不信。”
“你且瞧著,等秋收結束,衙門必然要分田!”
關中各縣的官道上,無數民夫都在討論著當今衙門的變化,而許多得知即將分田的人,也將自己所知的消息告訴了身邊親近之人。
一傳十、十傳百,關中之地不少百姓都知道了秋收結束后,衙門即將開始分田的消息。
有的人相信,因為漢軍確實與曾經的衙門不一樣。
更多的人不相信,他們不相信高高在上的官耶,會將好好的土地,分給他們這群泥腿子。
只是不管他們信不信,均分土地的政令已然下達,只等秋收結束。
時間在不斷向前,對于漢軍治下的百姓來說,他們肩頭的擔子變輕了許多。
可是對于洛陽的百姓來說,他們的生活不僅沒有因為天子東遷而變好,反而越來越差……
“咳咳咳……”
十月初,坐在洛陽宮城三大殿之一貞觀殿內,李漼看著手中奏表,略微感到了幾分輕松。
他抬頭看去,只見路巖、于琮和亓元實、齊元簡、楊玄階、西門季玄六人站在他面前,恭敬等待他開口。
李漼飲下一口蜂蜜水,感覺舒服些后,便拿起奏表對六人說道:
“高千里此役雖未能收復失地,卻也是朝廷對叛軍鮮少獲勝的幾次。”
“此外,他所救四萬余百姓,亦是朕之赤子,傳旨給高千里,著其好好安置百姓,不可苛待。”
“若有機會,定要趁機收復三川失地,不可繼續使百姓受難……”
李漼侃侃而談,卻不想想洛陽城外,那些遭受饑荒而餓死路邊的百姓。
“陛下,河淮兩道饑民數十萬,兩道官員乞請賑濟災民……”
于琮聽到李漼說起了百姓,當下也不得不站出來作揖稟告。
李漼聽后微皺眉頭,目光看向了亓元實和齊元簡:“神策軍的兵冊,是否交與戶部、度支了?”
“回稟陛下,今早已經交與。”
齊元簡不緊不慢回答,同時作揖道:“神策軍中,尚有兵卒五萬二千四百六十七人,所需錢糧不少于二百五十萬貫錢帛……”
齊元簡倒是睜眼說瞎話的好手,說起謊話來,臉不紅心不跳。
只可惜李漼憑著陜虢、東畿等處兵馬,已經不再像昔日長安那般時耳聾眼瞎。
憑他所了解到的消息,如今的神策軍連兩萬人都湊不齊,何來的五萬多兵馬?
多出來的兵額和軍餉,無非是拿來滿足這群人貪欲罷了。
當初在長安,受限于整個京畿都被神策軍掌控,李漼忍也就忍了。
但如今東遷長安,李昌符又率領一萬陜虢兵馬駐扎潼關,將神策軍換防到了弘農。
潼關在手,而洛陽城內又有七千東畿兵,自己又可以隨時調遣河陽、河中兵馬南下馳援,自然沒有必要那么忍氣吞聲了。
想到這里,李漼咳嗽道:“可是朕聽聞,神策軍在冊兵卒不過三萬余人。”
他沒有一口氣把北司底褲扒開,還是留給了他們些臉面。
“陛下……”
亓元實想說什么,李漼卻道:“不如這樣,將神策軍調往城外軍營操練,同時調東畿兵馬備操如何?”
“調至一處,便知道神策軍到底有多少兵馬了。”
“這……”齊元簡和亓元實等人眉頭微皺,心中不免惱怒。
李漼眼見火候到了,又話鋒轉向道:“朕知道汝等亦是被麾下所迷惑,這軍餉便按照三萬五千兵額發放,汝等回去好好查查,到底有多少害群之馬欺瞞你們。”
李漼的話,讓亓元實和齊元簡只能壓下脾氣,而李漼也接著看向于琮道:“三萬五千神策軍,按照以往規矩,需要發出多少軍餉,耗費多少錢糧?”
“回陛下。”于琮眼見皇帝如此強硬的拒絕了北司請求,心頭高興之余,本分回答道:
“軍餉約一百七十萬,維持日常所需,每歲需二十五萬貫的絹帛糧秣。”
聽到于琮報出來的數額,李漼不免舒心起來。
這不超過二百萬的神策軍軍餉,加上供給其余諸鎮的軍餉,以及百官所需俸祿,朝廷今年竟然還能結余數十近百萬貫。
結余……
多么陌生的兩個字,李漼都快不認識這兩個字了。
這般看來,撤出長安也并非全是壞事,至少朝廷不需要再承擔京西北諸鎮和神策軍那高昂的軍餉,更是免了許多欠餉。
如今的朝廷,無債一身輕,李漼也突然覺得局勢似乎沒有那么糟糕。
想到這里,他目光看向于琮:“蠲免河淮兩道受災百姓賦稅,撥糧二十萬石賑災。”
“二十萬石……”
于琮面露難色,要知道河淮兩道受災的百姓,少則五十萬,多則百萬。
區區二十萬石糧食,哪怕每個百姓每天只喝半斤稀粥,這二十萬石糧食也最多維持三個月。
“陛下,二十萬石是否太少了?”
“臣以為,應當撥六十萬石糧食,如此便能讓數十萬受災百姓等到來年夏收。”
“以臣之策,此數十萬百姓便不會盲目從賊,且能復耕數百萬畝耕地,來年夏收前后,向朝廷交出上百萬石糧食。”
于琮主管戶部和度支,他自然清楚這數十萬百姓對于大片耕地拋荒的河淮兩道來說,是多么寶貴的資源。
李漼雖然不舍錢糧,但聽到于琮這么說,他也只能頷首:“此事交由戶部與度支操辦。”
“此外,東畿與陜虢兵馬還是太少,山南東道也需要備足兵馬,防范叛軍。”
“傳令,以同平章事,宣武、忠武等鎮節度使劉瞻為諸道討擊使,節制山南東道、陜虢道、河南道及都畿道、河東道等鎮兵馬。”
“著其率軍鎮壓光州民變,放還忠武兵馬回鄉,另調忠武、宣武等處兵馬前往山南東道、潼關戍邊,另募兵馬。”
李漼這般說著,于琮聞言卻作揖道:“陛下,忠武軍返回本鎮,理應犒賞。”
“臣以為,可犒賞錢帛十萬各十萬。”
“此外,陛下想要招募兵馬防備叛軍,自然應該。”
“不過朝廷錢糧不足,眼下秋收所獲幾何,還未能錄入糧冊。”
“況且諸道陽奉陰違已久,起運數量恐怕與約定所說不一。”
“臣以為,招募兵馬操訓之事,理應等到正旦過后,再行議論。”
于琮對錢糧還是很敏感的,而他也知道朝廷幾次戰敗,威信掃地,不然也不會有這么多賊寇冒頭。
這些賊寇冒頭過后,諸鎮也不急于圍剿,這就說明了諸鎮態度。
七百萬貫雖然已經是于琮低估后的數額,但這個數額能否收上來,還得看天下忠心朝廷之人還有多少。
忠言逆耳,于琮的這番話不太好聽,可事實擺在這里,李漼就算不想聽,也不能不聽。
原本好不容易因為壓制北司而高興他,此刻又因為于琮的“打壓”而壓抑起來。
“既是如此,那便暫且擱置新軍招募。”
李漼憋屈說著,同時又開口道:“以諸道討擊使康承訓,節制江南西道、江南東道,速速討平湖南及福建等處賊寇!”
“陛下英明……”
于琮眼見皇帝臉色不好,也適時拍了拍皇帝馬屁,但這顯然沒什么用。
李漼沉默下來,站在他身旁的田允立馬理解了他的心思,因此唱聲道:“退朝……”
“臣等告退……”
于琮等人臉色不一的退出了貞觀殿,而李漼也看向了田允。
田允見狀,當即從袖中取出一個木盒,遞給李漼同時,又唱聲向外道:“召樂師、伶人入殿。”
李漼接過木盒,將其打開后,內里放置一顆丹藥。
他不假思索的將丹藥服下,不到半柱香的時間,數百樂師伶人便走入貞觀殿內。
靡靡之音奏響,藕臂白肉展露……
兩刻鐘不到,李漼的呼吸漸漸粗重,目光在伶人身上不斷打轉,下腹漸漸有了反應。
田允見他如此,欲言又止,但最后還是閉上了嘴巴。
不多時,貞觀殿內便傳來了不少嬌柔之聲,而此時的洛陽城外,身形單薄的百姓卻踴躍城門一處。
“中男以上,五旬以下,要懂得照顧牲畜,租子五成,要做的就留下來,不做的就走,你不做有的是人做!”
洛陽長夏門外,數以千計的百姓拖家帶口,齊聚此處。
他們身形單薄,骨瘦如柴,看上去腦袋極大。
數百權貴的家仆在此招募佃戶,并開出了極為苛刻的五成租子。
不僅如此,他們還在私下商量好了,盡皆五成租子,有違者,必然遭諸家聲討。
他們一邊用極低的糧價來兼并受災百姓的土地,一邊用盡手段,讓失去土地的百姓成為自家佃戶,世世代代為自家耕種土地。
這種情況尤其殘忍,但對于此時遭受饑荒的百姓來說,能做佃戶,已經是這亂世之下最好的謀生了。
“家中買了多少田地了……”
長夏城樓前,已經七十歲的張議潮,眼神黯淡的望著城外這一切,忍不住開口詢問。
站在他身后的,是已經病故張議潭次子的張淮澄。
張淮銓跟隨張淮鼎率領神武軍北上,如今的張議潮無事一身輕,但跟在他身邊的張氏子弟也變少了許多。
有的選擇留在長安,有的選擇跟隨張淮鼎北上太原,還有的則是跟張議潮來到洛陽。
當然,他們之所以有這么多選擇,全因張議潮一人。
張議潮、封邦彥、張淮澄,這三人都是名為臣子,實為人質的身份。
張議潭死后,張淮澄成為朝廷用于威脅張淮深的手段,而他也得到了朝廷冊封的正四品上正議大夫之職。
如今張淮銓和張淮鼎走了,剩下的子嗣又沒有幾個成器的,張議潮只能將心思放在自家這個侄子上了。
張淮澄雖然不如張淮深優秀,但他也算弓馬嫻熟,文武雙全。
他沒有張淮鼎那么多心思,也清楚自己的身份代表著什么,所以他只能倚靠自家叔父。
面對自家叔父的詢問,相貌清秀,身長中上的張淮澄恭敬回答:“收得七百五十四畝土地。”
“此外,這些土地上的百姓,也按照叔父您的交代,每月借糧五斗,租子按照府里三成,農戶七成來征收。”
張淮澄說罷,張議潮嘆氣頷首:“老夫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若是劉牧之打來,局勢會變好嗎?”張淮澄忍不住詢問,他與劉繼隆并未見過面,只是常與兄長通信時了解劉牧之。
“他雖然平日有些躊躇,但對百姓向來寬厚。”
張議潮評價著劉繼隆,嘆氣說道:“只是他剛剛攻下關內道和京畿道,南邊又不穩定,想來不會立即東出,最少也需要一兩年的時間。”
“叔父。”張淮澄忍不住說道:“若是劉牧之繼續打過來,那朝廷會去哪?”
“去哪?”張議潮臉上露出思索之色,想了想后才道:“若是河東無事則撤往河東。”
“若是河東有事,那便只能撤往江南了。”
“不過自建業為隋帝所毀以來,江南便再無幾處可用宮室。”
“若朝廷撤往江南,實非百姓之福……”
他話音落下,最后看了一眼洛陽城外那十數里毫無任何生氣的土地,又看了看拖家帶口而來的那些百姓,忍不住搖了搖頭后走下城去。
張淮澄跟在他身后,緊隨而去。
洛陽城雖然也休養了數十年時間,可終究比不上長安。
城內的百姓雖然不至于面有菜色,但也不見什么豐腴之人,盡皆瘦弱。
返程的馬車上,時不時能看見不少因為交不起稅,而被奪取屋舍的普通百姓。
他們并非交不起稅,只是交不起衙門定下的那些稅。
官員看上了他們的屋舍,自然會想辦法將他們的屋舍強取豪奪到手中。
面對這些種種不平事,這對叔侄也只能閉目假裝看不見。
只是天子腳下的官員都如此,更不要說那些偏遠之地的官員了……
“圣人不均,分地太平!”
“殺!!”
九月下旬,在天下大部分地方都陷入戰亂的時候,作為兵家不爭之地的福建,此刻也迎來了兵災。
十八日,黃巢率一萬五千披甲老卒,焚毀信州城池,裹挾數萬百姓南下進入福建。
二十七日,黃巢高歌猛進,沿途焚毀村落,裹挾百姓攻入建州(南平),開倉放糧的同時,再度焚毀建州治所的建安城。
聽聞浙西兵馬和湖南諸州起義不斷,黃巢沒有前往起義高漲的湖南,而是調轉兵鋒北上,進犯浙東的處州和臺州。
浙東兵久不作戰,上次裘甫所率的百姓都能將其擊敗,更不用說手里掌握一萬五千披甲老卒的黃巢了。
處州、臺州接連失陷,浙東觀察使裴延魯得知軍情,當即派人向浙西求援,同時派人向追擊黃巢的康承訓求援。
此時的康承訓剛剛率軍追擊到建州,得知黃巢調轉兵鋒北上,急令兩浙觀察使圍堵黃巢。
只是康承訓還是太過高估兩浙的實力,只因黃巢幾乎沒有遇到阻擋,便率軍北上,接連攻陷了臺州、明州、越州。
十月初五,黃巢率兵包圍杭州,康承訓得知消息,急忙派兵追擊。
黃巢派尚讓、黃揆在諸暨浦陽江設伏,康承訓所派先鋒被伏而敗。
得知消息,康承訓只能先分兵收復處州、溫州、臺州等三個州,隨后大軍北上。
初十,黃巢得知康承訓親自領兵來攻,當即舍棄杭州,轉而走衢州突圍南下,再度走入江西。
康承訓正欲追擊,結果李漼圣旨送抵,康承訓接旨后,決定先剿滅浙西叛軍,奪回蘇州與常州,然后再追擊黃巢。
黃巢就這樣平安無事撤回了江西,重新回到了當初他被康承訓擊敗的饒州。
“窸窸窣窣……”
“直娘賊,這康承訓終于被甩走了。”
“哈哈哈,這次雖說沒搶到太多東西,但得到了兩萬套甲胄,這才是最重要的。”
“沒錯,某等潛心練兵,只需要幾個月時間,必然能擊敗康承訓,奪取江南!”
饒州鄱陽縣衙內,黃揆、黃鄴等人笑聲爽朗,黃巢雖然也面露微笑,但他也知道自己面對的局面不容樂觀。
“好了,我軍雖然搶到了甲胄,但對比官軍還是差了些。”
“你們都知道要操訓,可我軍糧草不足三月之用,如何操訓?”
黃巢話音落下,眾人這才反應過來,他們裹挾的人太多,足有十余萬。
這十余萬人,每日人吃馬嚼,消耗的都是個天文數字。
不等眾人想出辦法,昔日逃出生天,如今被黃巢視作謀主的尚讓也主動開口道:
“節帥,如今我軍兵強馬壯,也暫時不再需要這十幾萬流民了。”
“依某所見,可發出錢糧,讓他們各自散去。”
“他們這群人中,不少人都習慣了搶掠,定然回不去往日耕種的勞苦日子。”
“屆時他們落草江西,康承訓必定會來圍剿他們,無力追擊我軍。”
“我軍眼下該做的,便是從中挑選出兩萬精壯之士,操訓過后,編入軍中。”
“屆時您手中有三萬披甲兵卒,哪怕是康承訓前來,也得忌憚三分。”
“趁此機會,我軍可向朝廷求取官職,以此迷惑朝廷。”
尚讓說罷,黃巢眼神閃爍:“迷惑朝廷?”
“沒錯!”尚讓頷首,接著解釋道:
“如今朝廷召回宣武鎮兵馬返回河淮,自然是擔心河淮遭了蝗災的饑民會作亂,故此河淮兩道必然防備萬全。”
“我軍要想逼迫朝廷授予您官職,就必須威脅到朝廷,讓朝廷不得不給。”
“某以為,我軍可在饒州休整操訓一個月,隨后解散十幾萬流民,沿著長江向西進攻,走武昌渡江前往山南東道。”
“山南東道遭某等攻打,百姓盡皆逃亡湖南、荊南而去。”
“官軍在山南東道的兵馬都在防備關中,而我軍可趁勢攻打洛陽,威脅朝廷授予您天平軍節度使的官職。”
尚讓跟隨黃巢也有一段時間了,自然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官職是什么。
若是能得到天平軍節度使,黃巢也算衣錦還鄉了。
果然,他的話音落下后,黃巢臉上便閃過了喜色。
不過面對尚讓的這番話,他還是壓下了脾氣,沉聲道:“不,眼下立馬解散這些流民,然后我軍繼續向西,劫掠足夠的糧食后,在袁州好好操訓一年半載的兵馬。”
“某聽那些私鹽販子說過,袁州(宜春)易守難攻,我軍若是遭遇康承訓,還能從容退入湖南,禍水西引。”
“這次康承訓不敢追擊,便是因為浙西兵亂,他急要去平叛。”
“待入了湖南,他也必定會去平叛諸州,而我軍屆時兵馬已然練成。”
“屆時,我軍只要擊敗康承訓,便可奪得湖南之地,再北上奪取荊南,東取江南。”
“待長江以南盡屬某,某再揮師北伐,定然能攻入長安……”
此刻的黃巢,心態已然發生了變化,他沒有忘記昔年與陳瑛的那番話。
若是只懂得流竄,那必然是流賊。
想要爭鼎中原,必然要擁有忠心于自己的地盤。
天平軍節度使固然誘人,但奪取天下卻更誘人。
當然,他卻不敢暴露這樣的野心,畢竟關中的劉繼隆都尚未稱帝,他實力尚且弱小,自然不可能明目張膽的稱王稱帝。
只是他心里已經有了這份想法,他不相信劉繼隆一奴婢都能成就如今大業,他黃氏世代庶族,還會不如奴婢。
“這……”
尚讓看出了黃巢的野心,但他并沒有感到高興,而是覺得自家節帥似乎想的太遠,想的太多了。
官軍面對漢軍,尚且不斷慘敗,而他們如今連康承訓所率三萬官軍都不是對手,如何敢有爭鼎天下的念頭?
只是這話他不敢說出來,他擔心黃巢會疏遠自己,也擔心自己會失去權力。
想到這里,他只能沉默下來,而黃巢的目光也掃視了眾人,最后將目光留在了衙門內的朱溫身上。
“朱三,明日你親率五千步卒去攻打袁州,某率軍在后面攻打撫州與洪州!”
“末將領命!”
朱溫站起來作揖領命,黃巢也滿意說道:“今日酒肉管夠,除了朱三外,其余人便是喝死了,某亦不管!”
“節帥高義!!”
黃巢禁酒許久,如今終于開放禁酒,眾將盡皆歡呼。
朱溫沉著臉色,臉上浮現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
只是當酒宴開始后,他仍舊能與黃揆、黃鄴等人耍拳飲酒,直到夜半才假裝不勝酒力,戀戀不舍的離去。
待他走出鄱陽衙門,他二哥朱存已經等待許久。
見他走出來,朱存立馬上前扶他上馬,兩兄弟騎馬往城外軍營走去。
“某聽聞節帥派你我進攻袁州?這可是苦差事,怎地把苦差事都交給了我等,交給他那些兄弟子侄的卻都是輕松的活計?”
朱存語氣十分不滿,朱溫聽后卻沉默不語。
見平日里十分有主見的朱溫半天不開口,朱存也有些著急:“怎不說話?”
“某只是覺得,節帥也不過如此。”
朱溫突然開口,使得朱存表情錯愕。
見朱存這般,朱溫這才說道:“不過節帥有句話說的很對。”
“什么”朱存不明所以,朱溫則是抬頭仰望那濃密如墨的烏云。
“那奴婢出身的劉繼隆都能成就大業,某等為何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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