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
咸通七年十一月中旬,在魏博牙兵鼓噪,殺死節度使何全皞之后。
宣武軍節度使兼同平章事的劉瞻便與牙兵一同上表立博州刺史韓君雄為節度使,同時劉瞻還發府庫二萬貫,分別犒軍魏博與沙陀,并令沙陀行營軍使李國昌送離魏博兵馬離境。
得到劉瞻的奏表與犒賞后,魏博的牙兵們也欣然接受安排,在韓君雄率領下北上魏博。
隨著他們離境,劉瞻重整兵馬,二十日率沙陀精騎四千,宣武軍步卒一萬五千南下。
二十四日,朝廷得知了魏博牙兵嘩變并殺死節度使何全皞的消息,朝中雖有震動,但很快便恢復平靜。
李漼為韓君雄賜名“允忠”,以其為左散騎常侍、御史中丞,充魏博節度觀察留后。
與此同時,王仙芝所率十余萬賊寇占據唐、隨二州,揮師攻打鄧州、襄州、郢(yǐng)州,奢望奪下荊襄北部地區來站穩腳跟。
李漼催促劉瞻進兵,盡快討平王仙芝、黃巢所部。
二十五日,黃巢以黃存為使者,前往安州求表為天平軍節度使。
消息傳至長安,宰相兼兵部尚書徐商想要答應黃巢,但路巖、于琮認為不可。
李漼以為,黃巢以庶人身份造反,不同于龐勛、王仙芝以軍將身份造反,因此駁回了黃巢的求表。
黃巢不以為意,繼續求表天平軍節度使,但此事傳到王仙芝耳中,卻讓王仙芝當成了笑話。
“哈哈,這朝廷看不上黃巢,黃巢還自己貼上去,果真是扶不上墻的爛泥!”
鄧州南陽縣淯水東岸,隨著王仙芝不留情面的嘲諷,東岸軍營內的將領們紛紛嘲笑起了黃巢不斷求表的行為。
嘲笑過后,尚君長主動作揖道:“節帥,南陽與我們就一河之隔,只要明日搜集夠船只,渡過淯水(白河)將南陽包圍,我們就能占據荊襄門戶南陽,割據此地來與朝廷抗禮!”
“聽聞北邊的劉瞻擁兵一萬八千,號五萬大軍南下來討擊我們。”
“我們不如明日拿下南陽后,殺劉瞻個回馬槍,將其挫敗,再要求朝廷冊封您為山南東道節度使如何?”
“好好好!”王仙芝聽得飄飄然,忍不住叫好。
眾人聞言,也紛紛向王仙芝討起了封,王仙芝聽后爽朗大笑:“都有都有。”
“等我們明日渡河拿下南陽,挫敗劉瞻兵馬,屆時某定然不忘汝等。”
眼見眾人如此,畢師鐸忍不住作揖道:“節帥,話雖如此,但劉瞻所率的兵馬畢竟操訓大半年,而且聽聞他們軍中還有沙陀的精騎。”
“沙陀人驍勇善戰,又是精騎,我們如果不小心,恐怕會吃大虧。”
“大虧?”王仙芝笑著搖搖頭道:“你還是太小心了。”
“我聽說這沙陀的精騎在隴右被劉繼隆打得幾乎全軍覆沒,沒看出他們有什么值得稱贊的地方。”
“再說,我五萬大軍在此,南邊還有十余萬兵馬,即便沙陀的騎兵能以一當十,又能如何?”
“哈哈哈哈……”
“節帥說的是,若是這群胡雜敢來,某定要割了他們腦袋!”
“讓他們來,俺見識見識!”
眾人哄笑,王仙芝也笑著舉杯道:“來,今夜痛快些飲,明日殺官軍才有力氣!”
“喝!!”眾人紛紛舉杯,大口大口的飲酒下肚。
他們在帳內吃肉喝酒,帳外的甲兵見狀,也分到了骨頭和一些豬牛羊的下水。
盡管沒有調料,吃起來十分難吃,但兵卒們依舊吃得興起。
相比較這萬余甲兵,其余數萬流民就顯得有些可憐了。
一碗粗粥,兩塊胡餅,這便是他們明日上陣殺敵前的斷頭飯了。
饒是如此,他們卻也恨不得將碗舔舐干凈。
兩個時辰過去,營盤內便漸漸安靜下來,鼾聲如雷。
塘兵換防好幾次,王仙芝僅將塘兵向北放出十五里,東南兩面僅有十里。
不少塘兵素質參差不齊,一夜下來,竟然偷懶的后退了好幾里。
眼見天色微微發亮,這些塘兵更是坐在一團,打起了盹。
“嗡隆……”
“娘賊的,好像有什么聲音?”
“哪有聲音?快些睡吧。”
“不睡了,還有半個時辰就換班了,到時候回營睡覺。”
幾名塘兵背靠背坐下交流著,只是在他們交流的同時,遠方的喊殺聲卻越來越近。
“直娘賊的,不對勁!”
“真有馬蹄聲!”
最先聽到聲音的伙長連忙起身,在他張望時,前方漸漸有了揚塵。
“敵襲!”
“嗶嗶——”
伙長連忙吹哨,叫嚷著就要逃跑。
那些還在打盹的兵卒見狀,迷迷糊糊的爬起來跟著逃跑。
只是他們沒跑出十余步,便被遠處射來的箭矢籠罩一處,所有人都被射成了刺猬。
身著皮甲的他們連求救都喊不出,便紛紛倒在了這處官道上。
“駕、駕……”
數千騎兵從他們的尸體旁疾馳而過,風中獵獵作響的“沙陀”旌旗顯露其身份。
“狗鼠的家伙,塘兵如此松懈,估計是群烏合之眾!”
“烏合之眾最好,宰了他們,把錢糧都擄走!”
“哈哈哈……”
隊伍中,沙陀騎兵的笑聲不斷。
他們穿著官軍的扎甲,持著朝廷發下來的武器。
過往年月,哪有這般精銳的裝備給他們。
如今得了裝備,倒是有些忘乎所以了。
陣中的李國昌和李克用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父子二人率軍疾馳,每當看到前方有塘兵,便射出鳴鏑,引得無數沙陀騎兵紛紛射出箭矢。
這些被安排苦差事的塘兵往往吹不出幾道哨聲,便被射殺當場。
饒是如此,隨著沙陀騎兵不斷推進,營盤內的義軍卻還是聽到了哨聲。
“敵襲!!”
“鐺鐺鐺……”
忽的,營盤內突然響起叫嚷聲,無數深陷睡夢中的義兵倉皇爬起來,根本搞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
他們撿起自己的兵器,無非就是些銹跡斑斑的長槍短刀,亦或者農具罷了。
包圍在王仙芝他們牙帳四周的披甲兵聽到哨聲,當即也慌亂了起來,手忙腳亂的穿戴甲胄。
“節帥!節帥!”
王仙芝只覺得有人不斷拉拽自己,酒意朦朧的他剛要睜開眼睛謾罵,卻見畢師鐸、尚讓二人拉拽著他們道:“節帥,敵襲,快穿甲!!”
王仙芝幾乎搞不清楚發生了什么,就被他們兩人拽了起來,隨后便見他們手忙腳亂為自己穿甲。
“著火了!!”
“營門被堵住了!”
隨著四周嘈雜聲越來越大,王仙芝的酒意也猛然退去。
“直娘賊,誰殺來了?!”
“塘兵干什么吃的?!”
王仙芝質問眼前二人,尚讓連忙道:“不知道,官軍突然就殺到營外了。”
穿好甲胄,二人立馬帶著數十名甲兵擁簇著王仙芝走出牙帳。
當他們走出牙帳,但見遠處升起火煙,數百名披甲兵在他們牙帳外等待,都是跟隨王仙芝從大別山殺出的盜寇。
“節帥,營門被堵住了,是沙陀的騎兵,最少有五六千人!”
尚君長急匆匆趕來,將最新的軍情告訴了王仙芝。
“娘婢的胡雜,跟我殺出去!”
王仙芝的頭還有些暈,所以在得知對方只有五六千人后,他下意識便要殺出重圍。
好在畢師鐸拉住了他:“節帥,他們有數千騎兵,我們收集了不少船,直接沿著淯水撤退吧!”
“沒錯啊節帥,等我們和曹師雄會師,再與他們爭斗也不遲!”
“節帥,撤吧!”
“節帥,火勢要燒過來了!”
王仙芝看去,但見營盤外有無數火箭射入營內,大火點燃了一頂又一頂的帳篷。
眼見局勢如此,王仙芝立馬道:“乘船撤!”
“走!”眼見他下令,眾人立馬簇擁著他向淯水殺去。
沿途無數兵卒都在朝淯水沖去,待王仙芝他們抵達時,只看見烏泱泱上萬人聚集此處,而水面上的舟船已經被搶走上百艘,沿水而下了。
臨時修筑的渡口上,僅有不足百艘舟船,且還在被亂兵搶奪。
“叵耐的狗雜,都給我讓開,把船讓出來!”
畢師鐸率兵在前面砍殺亂兵,尚君長和尚讓帶著近千甲兵護送著王仙芝。
這時,后方傳來了馬蹄聲,但見無數騎兵在營盤內沖殺,手里還拿著火把,不斷拋棄。
火把點燃了一頂又一頂的帳篷,那些沙陀的騎兵則是在砍殺著那些不穿甲胄的兵卒。
“節帥,快上船!”
尚讓和尚君長、畢師鐸三人率兵砍殺了不少試圖爭搶船只的亂兵,護著王仙芝坐上了一艘搶來的游船。
眼見他安全,三人又繼續帶兵砍殺四周亂兵,先后搶奪了三十余艘舟船,撐船離開了渡口。
渡口上的亂象還在持續,亂兵們為了搶奪位置而廝殺,而岸上也出現了宣武軍的旌旗。
“嗚嗚嗚——”
宣武軍從燃燒的營帳內殺出,結直陣用長槍將無數亂兵流民逼著后退。
無數人墜入淯水之中,不會游泳的人被溺死,會游泳的也由于體力不支而被風浪埋沒。
“阿爸,他們逃了!”
李克用策馬而來,手中還拿著王仙芝牙帳里帶來的令旗。
“令旗都沒帶走,果然是烏合之眾。”
李國昌在馬背上面露輕嗤,而李克用卻道:“我們馬力充足,殺敗他們后,還能南下再戰一場。”
“可這群步卒跟不上。”李國昌皺眉看向那些正在撲殺亂兵與流民的宣武軍兵卒。
要知道他們昨夜便行軍到了王仙芝他們營盤東邊三十里處,今早天未亮就動兵,結果他們騎兵先抵達了半個時辰,又是堵營門,又是放火箭,這才等來了這一萬多宣武軍步卒,后續還掉隊了數千人。
劉瞻還在后方收攏掉隊的殘兵,戰場只能交給他們指揮。
好在王仙芝所部純屬烏合之眾,父子二人沒用什么手段便打了個突襲。
“舍下他們,我們直奔叛軍主力!”
李克用根本不在意這群宣武軍的步卒,李國昌聽后還是搖頭道:
“劉使相對我們有恩,我們不能不義,先等劉使相過來,然后再從長計議。”
“好!”李克用點頭應下。
在沙陀人眼里,忠心還可討論,但道義卻不能討論,而是必須要做的事情。
不多時,宣武軍將那數萬亂兵盡數捕殺,而劉瞻也帶著掉隊的四千多殘兵趕了過來。
當他看到被燒成廢墟的營盤,以及淯水便被撲殺的亂兵時,他臉上驟然浮現笑容。
“好好好!此役當為李軍使首功,老夫必然會向朝廷為李軍使請功!”
他被王仙芝和黃巢禍害了近一年,如今終于擊敗了這群亂兵,心里自然高興。
李國昌和李克用聽后,當即也受用作揖:“使相放心,這些賊寇不過是烏合之眾,根本不是我們對手。”
“只要錢糧充足,我們現在立馬就可以南下,將南邊幾支賊寇盡數收拾了!”
“好!”劉瞻聞言道:“此役繳獲,半數歸爾等,半數歸宣武軍,待到朝廷犒賞下來,七成歸爾等,三成歸宣武軍如何?”
劉瞻的話讓父子二人眼冒金光,連忙作揖:“全憑使相調遣!”
有了父子二人的承諾,劉瞻當即便尋了一處干凈的地方,寫下奏表后,當即送往了長安。
快馬疾馳長安時,比起中原的混亂,西境則是顯得尤為平靜。
時入冬季,北方飄雪,隴道斷絕,李承勛被調離,鄭畋接管了涇原及隴州、關中等處兵馬。
操訓不到半年的兩萬神策軍被調至駱谷關,鄜坊及左右神武軍等五千官兵被調往鳳州黃花縣,鄭畋又以鳳翔兵五千駐守散關。
關中南邊有三萬官兵駐守,而隴山一線又有涇原、邠寧及關東、河東諸鎮官兵及神策軍楊公慶等諸部六萬兵馬駐守。
大唐的底蘊確實豐富,不到三個月時間,便又拉起了九萬軍隊來拱衛關中。
待到積雪融化,卻也是來年二月了,這些兵馬還有足夠的時間操訓。
相較于北方,西境南部的三川戰場局勢就顯得有些復雜了。
劉繼隆率軍二萬奪取江油關和綿州六縣后,當即便駐扎綿州不動,而高駢則是集結馬步兵與步卒在雒水南部,雙方派精騎在漢州境內不斷交鋒。
李福退守梓州后,重新募兵五千操訓,而高駢則是朝廷準許他節制三川后,派遣王重任前往山南西道,分別在巴州、渝州募兵。
二十二日,沒盧丹增率五千番騎,七千番兵抵達綿州,劉繼隆兵力從戰后一萬八千余人,增至三萬。
在兵力上,劉繼隆以三萬對整個三川約七萬兵馬,而對于高駢來說,他需要用兩萬人來應對南邊南蠻的十萬大軍,用四萬老卒和三萬新卒來應對劉繼隆的三萬人。
三川的局勢在這種對峙的局面下,安穩了大半個月。
高駢在等劉繼隆主動出擊,劉繼隆則是在等待番漢軍隊磨合,并安撫麾下新納入的地盤。
在時間推移下,秦州、朔方兩處的登籍造冊和土地丈量已經結束。
二州中的豪強軍將都被劉繼隆處理了個干凈,兩鎮四州二十二萬人口均分上百萬畝耕地,并繼續開墾耕地。
只是興鳳洋綿四州和興元府,劉繼隆卻并未用強硬手段收拾當地的世家和豪強。
他本打算戰事結束后再收拾這群人,卻不想這群人卻蹬鼻子上臉,主動來尋他了。
“噼啪……”
巴西縣衙內,茶爐的火焰噼啪聲不斷傳出,劉繼隆坐在主位,面前則是坐著三名綿州世家的家主。
巴蜀之地,自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以來,多有太平,鮮有兵禍。
雖說兩晉南北朝時期,不少世家倒在了隋唐以前,但活下來的世家并不少。
這其中,以李、尹、王三家為最大,下面又有景、馮、文三家為小。
站在劉繼隆眼前的三人,分別是李氏家主李肇,尹氏家主尹杰,文氏家主文潼三人。
另外三家,要么跟隨李福逃亡梓州了,要么就是在李福控制下的涪城、鹽泉二縣。
對于這些世家,劉繼隆沒有什么好臉色。
他沒有殺這群人,只是因為他還沒有得到三川全境,貿然動手,只會讓三川大大小小的世家豪強清楚自己對他們的態度,繼而支持高駢對付自己。
“節帥自收復綿州以來,我三人本該立即拜見節帥,只是族中事情繁忙,故此耽誤。”
“此為我三族向節帥投獻,以助節帥治理綿州,請節帥過目……”
李肇三人各自呈出一份類似拜帖的東西,而堂內候著的兩名別將見狀,其中一份接過并轉交給劉繼隆。
劉繼隆打開看了看,只能說世家底蘊豐厚,所謂投獻貼內的東西,不僅有糧食和金銀銅錢,還有許多古籍古畫,以及五千多畝田地。
粗略計算,這些東西的價值不少于十萬貫,而這還只是大半個州的世家手筆。
整個大唐如綿州這樣的州,少說也有三十個。
這點東西雖然也算得上割肉,卻算不上傷筋動骨。
劉繼隆這段時間看過綿州留下的那些文冊,單以土地來說,綿州近百萬畝土地,有六成都在六大世家,十余家豪強庶族手中。
百姓僅有四成土地不說,還要接受這些世家庶族出身的官員、胥吏盤剝。
在如今這個時代,地方治理多是世家庶族出身的子弟,他們自然不可能盤剝壓榨自己家族的產業,所以盤剝百姓就成為了他們斂財的手段。
如果只是苛捐雜稅,百姓還不至于活不下去,但這些官員胥吏,通常把家族的田地按照下田收稅,將百姓的田地視作上田收稅。
這么做,等于轉嫁家族該繳納的賦稅給百姓,讓百姓交“富人稅”,世家庶族交“窮人稅”。
他們來找自己,恐怕就是為了官員胥吏的名額而來。
劉繼隆合上禮單,面色平靜道:“東西不錯,某收下了,諸位還有何事?”
眼見劉繼隆收下東西,幾人如釋重負,紛紛陪笑道:“聽聞節帥要調官吏南下,我等以為不必如此。”
“只要節帥開口,我等家族數百子弟,立馬以節帥馬首是瞻!”
三人的話,如果是被毫無底蘊的統治者,亦或者有眼光的梟雄聽到,這群人自然高興。
不論是兩漢還是李唐,亦或者是后來的兩宋和元明清三代,統治者都需要依靠地方勢力來收稅和治理地方。
李肇三人口中的數百子弟,代表的就是數百能夠文章的官吏,足夠治理兩三個州,十幾個縣。
得到他們的投靠,便代表統治者多出了數百官吏,而他們也將擴大家族勢力,從一個綿州影響到兩三個州,十幾個縣。
這是雙方共贏的局面,所以統治者往往都會接受他們的投靠。
朱元璋和李自成的最大不同,就是前者知道該在什么階段利用什么人;后者不知道,亦或者沒有足夠時間來利用這群人。
按理來說,劉繼隆也應該利用起這群人,因為他現在的文治實力,似乎還不足以治理整個天下。
不過他有自己的心思,而且現在的他,還有足夠數量的隴右學子還未釋放出來,不必委曲求全。
“爾等態度,某已然知曉,若有力所不逮的事情,某會交給爾等操辦的。”
劉繼隆平靜說著,三人聞言浮現笑意,連忙作揖道:“是……”
眼見三人陪笑,劉繼隆當即吩咐別將準備飯食,隨后與三人共飲酒宴一場,直到夜半送走三人后,劉繼隆才回到了中堂。
他并未直接休息,而是走到書房坐下,面前擺上了一本本空白的書冊。
與此同時,擢升為校尉的李陽春帶著兩名兵卒走了進來,為劉繼隆擺上了安神茶和一些糕點。
劉繼隆朝他看去,但見李陽春的右臂依舊纏著繃帶,不免詢問道:“傷勢如何?”
“勞節帥掛念,再有半個月就能拆開了。”
李陽春恭敬回答,而那兩名兵卒則是放下東西后走出了中堂。
他們離開后,劉繼隆緩緩開口道:“今日之事,都聽說了?”
“聽說了些。”李陽春點點頭,姿態一如昔日在臨州課堂上那般,好似被教育的學生。
劉繼隆頷首道:“天下太大,以隴右的底蘊,囊括三川后,治理起來便有不少麻煩了。”
“這些世家豪強和都護府的關系得把握好,若是太早表現我們的態度,恐怕會引起天下世家豪強的抵抗。”
“只要隱忍一階段,等到天下安定,到時候就可以做我們想做的事情了。”
“是!”李陽春沒有反問什么問題,而是點頭應了下來。
他有自己的主見,但更多時候,他都相信劉繼隆的想法和主見。
“這些世家暫時不能除去,但他們占據大量土地也是事實,若是不除去他們,百姓就無法得到土地,你覺得我們應該如何做?”
劉繼隆考校著李陽春,李陽春聽后說道:“只要官吏都是我們的人,按照真實的情況收稅,那就可以用收來的賦稅來鼓勵百姓開墾荒地。”
“綿州的情況,節帥您也看到了,許多土地都能開墾成為上等的水田,只是因為官府苛捐雜稅,官員胥吏盤剝壓榨,百姓沒有錢糧開墾罷了。”
“只要您表態并下發農具,再蠲免新墾土地三年賦稅,百姓定能開墾無數土地。”
“不過百姓沒有糧食開墾,而綿州又有許多土地在世家手中,所以不能推行隴右的公田制度。”
“不如借糧給百姓,不收取任何利息,同時嚴禁世家渾水摸魚,如此既能維系府庫錢糧周轉,又能鼓勵百姓開墾荒田。”
“待到三川拿下,再施展些手段,抓些世家豪強樹立典型,但又不把他們全部得罪死。”
“如此隱忍幾年,待天下大定,再動手也不遲……”
李陽春這話說的符合劉繼隆心意,但時局在此,他要做的不僅僅是抓些典型,而是可以利用李肇等投降他的世家,打擊那些支持朝廷的世家,并收歸他們的土地來均分百姓。
這些世家豪強,劉繼隆也不準備盡數殺死,而是另有用處。
他提筆在書冊上書寫,嘴里說道:“自夏商至如今,歷朝歷代都善于遷徙貴族、世家、豪強至邊疆之地,為朝廷開疆拓土。”
“周天子分封,秦漢強遷豪強至嶺南、河西、漢四郡亦是此理。”
“以豪強遷徙,雖然能迅速為朝廷在邊疆站穩腳跟,但這些豪強也通常會隱匿人口。”
“朝廷后續遷徙而去的人口,大多都被這群人漸漸隱匿起來。”
“因此要遷徙這些豪強,不僅要講方法,還需要手段。”
遷徙世家豪強,可以幫助朝廷穩定地方,但也容易在后續人口遷徙中,促成大家統治一地,甚至百姓只知家主而不知皇帝的局面。
為了防止世家豪強割據,所以遷徙的地方必須要容易討平,不至于尾大不掉。
隋唐兩代遷徙黔中的世家豪強并不少,但由于缺乏漢人,他們都被同化為夷了。
饒是如此,他們卻依舊能占據地方,割據自治。
元明兩朝的黔中四大土司中,播州楊氏和思州田氏就是隋唐兩代扎根黔中,卻被夷化的土司。
他們給黔中道的蠻人帶去了先進的技術,卻最后被同化,自己還割據地方。
這種錯誤,劉繼隆可不會犯。
世家豪強最好投向西北、東北地區,而西南則是應該以軍隊、百姓和良家子為主。
不過在此之前,他還是得先擊敗高駢,然后再拿下三川。
“河西的軍隊,如今到哪了?”
劉繼隆緩緩開口,李陽春聞言作揖:“河西七千兵馬,眼下已經抵達朔方。”
劉繼隆聞言頷首,隨即安排道:“派河西兵馬南下駐守蕭關、秦州,調蕭關的兩千精騎南下。”
“我們的糧食還夠吃三個月,三個月內,攻破高駢!”
劉繼隆將毛筆放下,目光看向李陽春。
李陽春見狀作揖:“末將領命!”
他轉身走出中堂,而前線的騎兵交鋒也在隨著時間不斷進行。
漢州的百姓因為戰亂而逃亡,有的選擇南逃,有的選擇北逃。
高駢得知后,下令驅趕這些百姓北上,以此來逼迫劉繼隆盡早決戰。
劉繼隆倒是并不慌張,對于北逃的百姓照單全收,并令人發放糧食、粗布和干柳絮,幫助流民渡過寒冬。
十天過去,蕭關南調的兩千騎兵抵達綿州,劉繼隆當即開始下令。
張昶回調巴西,率傷兵八百,步卒兩千,番卒三千駐扎綿州一關六城。
劉繼隆率兩千精騎趕赴前線神泉縣,集結張武、斛斯光麾下三千精騎,沒盧丹增麾下五千番騎和七千番卒,以及耿明麾下的三千馬步兵和九千漢卒。
臘月初五,三軍集結綿州神泉縣外,合計一萬漢番精騎,一萬九千馬步兵兵卒。
“窸窸窣窣……”
時值正午,但寒風吹來,卻吹得不少兵卒瑟瑟發抖。
西北的冬風干燥而猛烈,好似刀子在臉上刮劃。
劍南道的東風卻如冷水,吹到臉上不痛不癢,但卻會鉆到衣裳里,凍得人不斷發抖。
近三萬大軍和兩萬民夫在內江水北部扎營,篝火點燃了一處又一處,卻還是無法驅散那寒意。
“節帥,這天氣還是有些冷,不如等開春再動兵吧。”
軍營內,眾多將領跟隨著劉繼隆,同時忍不住開口勸解。
劉繼隆聽后停下腳步,看向他們道:“待到開春,我們便沒有多少時間了。”
“此次南下,水土不服而患病者甚少,便是因為冬季緣故。”
“若是等到開春,不久轉夏,屆時水土不服而患病者必然變多,我軍也將不戰而敗。”
他話音落下,隨后轉身繼續向牙帳走去。
一路上可以看見無數身穿戰襖,搭建帳篷或搬運東西的兵卒,他們見到劉繼隆,紛紛作揖行禮。
劉繼隆頷首回應,不多時來到牙帳,而牙帳內擺著三個火盆,使得帳內緩和了不少。
他摘下頭盔放在盔甲架上,隨后回頭看向帳內那擺在地上的沙盤。
諸將跟在他身后,劉繼隆拿著木棍指點道:
“三川酷熱,故此我們必須在入夏前擊敗高駢。”
“我們現在在內江水北部,向南分別還會遭遇綿水、雒水、雁水、蒙水的阻礙,才能抵達成都。”
“雁水以北的水網不算多,主要就是這幾條大水,但經過雁水后,南邊就是密集的水網,我們的馬軍在這里,必然會遭受限制。”
“高駢把軍隊擺在什邡,什邡北部就是雒水,南邊還有雁水和蒙水。”
“他看似要在什邡與我們決戰,但等我軍南下,他必然會撤軍,撤到蒙水后方。”
劉繼隆簡單描述了一下成都平原的水文情況,又說出了高駢的用意。
眾人聽后,張武率先查看,確實發現沙盤上的水文彌補,不免道:“節帥,我們沒有必要和他在成都附近打。”
“不如再等兩個月,等到隴山和秦嶺積雪融化,令高都督、陳都督和曹都督三人分別揮師進攻關中。”
“朝廷若是被攻,必然催促高駢主動出兵,高駢就是想不出兵也不行。”
張武話音落下,眾人頷首,十分認可他所說的這番話。
只是劉繼隆聽后卻搖搖頭,用手指著成都道:“高駢沒你們想的那么迂腐,如果我們繼續拖著,高駢定會派騎兵襲擾我軍農田,致使我軍夏糧不得收。”
“待到我軍糧盡退兵,他就可以用夏季來操訓三川兵馬,入秋后拉出一支更強大的兵馬與我們鏖戰。”
“正因如此,我們需要速戰速決。”
劉繼隆把棍子放在手上,雙目如炬:“他不就是想要吸引我們進入成都腹地嗎?”
“既然如此,我們就成全他!”他走回到主位,轉身面朝眾人:“傳令!”
諸將紛紛作揖,等待接令。
“斛斯光、沒盧丹增,你二人率兩千精騎,兩千番騎作為先鋒哨馬,南下探查敵情,切不可越過蒙水。”
“末將接令!”斛斯光遇沒盧丹增作揖應下。
劉繼隆觀察著沒盧丹增,確認他沒有異心,這才繼續下令。
“張武,你統帥三千番騎,三千馬步兵為前軍。”
“末將接令!”
“耿明、韋工啰碌,你二人統帥九千步卒、七千番兵為后軍。”
“末將領命!”
眼見眾人作揖應下,劉繼隆繼續道:“我親率三千精騎坐鎮中軍。”
眾人紛紛應下,劉繼隆嘴角輕挑,微微抬首:“張武,你替我寫封信,派人送給索勛。”
“看在當年共事的份上,他如果愿意投降,我愿意保他富貴。”
“如果他不想投降,執意要跟隨高駢與我為敵,那我們就只好戰場上見了。”
“另外,以我的名義寫封信給高駢。”
“告訴他,我知道他準備在成都與我交戰,他不是我的對手,十幾年前是這樣,現在也一樣。”
張武作揖應下,劉繼隆見狀繼續開口:
“傳令三軍,明日拔營南下,不破成都,勢不回轉!”
諸將告退,快馬往南方疾馳而去,半日后,快馬與西川的塘騎碰面,隔著百余步便射出了帶有書信的箭矢。
西川的塘騎拾取書信后,眼見上面是劉繼隆親筆,不敢耽誤,當即送往本陣,交到了高駢的手中。
高駢讓人把信讀出來,當聽到劉繼隆說他不是對手的時候,不等諸將發作,高駢便爽朗笑出聲道:
“昔年非我不是對手,只是受制于朝廷,而今三川盡屬我,縱劉繼隆舉全隴兵馬而來,也不是我對手。”
他話音落下,當即起身,手搭在腰間刀柄之上,目光掃視帳內諸將。
“我師三萬余,他也領師三萬余,有何可懼?”
“我觀他如此驕傲,驕兵必敗,我師必勝!”
帳內諸將紛紛起身作揖行禮,高駢目光如炬:“傳令!”
“令李福于臘月十五出兵襲擾羅江、神泉、巴西三縣。”
“令王重任不用慌亂,安心在巴州操訓三軍即可。”
“著索勛率軍撤回什邡,白馬關孫高潯率軍五千撤回成都,再以我手書送給張璘、藺茹真將,讓他們以手書行事。”
“待三軍回撤,且瞧那劉繼隆如何姿態。”
“他不是說他已經知道我想做什么嗎?那就看看他敢不敢南下來成都與我交鋒。”
“接令!!”諸將紛紛高聲接令,無數快馬自此往四方疾馳而去。
三日時間,各軍皆得令,西川兵馬后撤成都,劉繼隆亦率軍渡過內江水,南下成都。
寬二十丈的內江水,寬四十丈的綿水先后被渡過。
斛斯光、沒盧丹增率軍抵達綿竹,綿竹除數萬百姓外,空無一物。
劉繼隆派步卒五百,番兵一千駐扎綿竹,繼續揮師南下。
至正午時分,張武傳來消息,白馬關與德陽兵馬皆撤走。
黃昏時分,張武率前軍渡過雒水,分兵向雒縣、什邡、濛陽而去,三城皆空,張武遂據三城。
劉繼隆率中軍、后軍駐扎雒水以北,一日行軍六十余里。
消息傳至高駢耳邊時,高駢已經率軍后撤至七十余里外的犀浦縣,左邊是郫縣,右側是成都。
由長江(岷江)分出的無數河流組成水網,將成都附近百里包圍起來,馬軍即便走入其中,也無法隨意馳騁。
“隴右的軍隊,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強壯。”
“以他們的速度來看,騎兵一日馳騁一百二十里不是問題,就連馬軍也能走百里,步卒最少七十里。”
牙帳內,高駢站在沙盤面前指指點點,他身后則是跟著梁纘,不見張璘與藺茹真將。
高駢在西川操訓兵馬也有相當長的時間了,但他自認為麾下兵馬的行軍速度還是不如隴右。
從行軍速度來看,雙方兵馬素質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梁纘也察覺到了雙方的差距,所以思慮過后主動開口道:
“節帥,按照這個速度,劉繼隆最遲后天正午就能兵抵成都。”
聞言,高駢微微頷首,目光盯著沙盤。
“明日他們應該會渡過雒水,南下再渡過雁水,抵達蒙水北岸。”
“只要等他們后天渡過蒙水,張璘他們就可以行動了。”
提及此處,高駢略微瞇了瞇眼睛:梁纘見狀卻還是有些擔心:“節帥,雖說我軍限制了叛軍的馬軍,可叛軍的步卒同樣不少。”
“若是張大郎他們未能成功,那壓力便都在我們肩頭了。”
“倘若、倘若……”
“沒有什么倘若!”高駢打斷了他,目光冷厲看向沙盤。
他抬手用棍子擊倒那面寫上“劉”字的令旗,看著倒下的令旗,冷靜道:
“只要在此擊破劉繼隆,三川盡屬我,屆時再把南蠻收拾干凈,大勢在我!”
“唯我節制三川,大唐才有繼續存續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