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
“嘭嘭嘭——”
隴西河谷內,王式所率大軍還在強攻隴西壁壘,而此時距離朝廷發布《討劉繼隆制》不過才二十五日。
這么短的時間里,任誰都想不到,作為牽制涼州、蘭州的重要力量,朔方鎮僅在二十五日的時間里便宣告覆滅。
節度使周寶、平夏部軍使李思恭不知所蹤,朔方四州僅存鹽州。
戰前有鎮內、外鎮一萬七千兵馬的朔方鎮,如今僅存二千州兵。
更為關鍵的在于,劉繼隆僅草草休整了兩日,便親率兵馬,包圍了蕭關。
“狗鼠的周寶,這么多兵馬竟然連半個月都守不住!”
蕭關城樓前,朱邪赤心忍不住謾罵周寶,而站在他身旁的朱邪翼圣則是目光死盯著城外。
蕭關位于清水河谷北部的川臺地,此地地勢為東西高,中間低的黃土溝壑地形。
蕭關依靠西邊的黃土山嶺,地勢居高臨下,面前就是川臺地的河谷平原。
此處平原東西寬八里,南北長二百里。
放在開元年間,此地不受戰事襲擾,數萬百姓在此開墾十數萬畝耕地,也不過占據清水河谷平原一角罷了。
若是有足夠人口,開墾上百萬畝耕地也并不困難。
只可惜后來侵占河隴,蕭關以北、鹽州以西成了吐蕃人的草場,原州百姓也大多死于強征民夫和戰爭中。
如此膏腴之地,便成了無人耕種的草場。
若非劉繼隆收復隴右,加上關中糧價驟漲,此地也不會迎來百姓。
不過隨著朝廷決定征討劉繼隆,蕭關外幾個村落紛紛被強行遷走,便是春耕播種的作物也被大火焚毀。
留下來的,唯有那被焚毀的幾個村落,以及那拋荒不久的數千畝耕地。
此刻的隴右軍,在劉繼隆的率領下,于昨日會師并駐扎此處。
他們駐扎的地方在此處河谷中間,左側三里外就是蕭關城,右側則是清水河。
興許后世的這里是黃土一片,但此時的這里仍舊綠水青山,清水河都寬達七八丈,足夠澆灌數十萬畝耕地。
“唏律律……”
“都小心些,蕭關那邊盯牢,南邊的塘騎放遠些!”
營盤內,數千馬步兵及數千精騎駐扎此處,卻無民夫跟隨,顯得十分怪異。
都尉、別將們都在指揮擴修營盤,顯然幾日后還會有數量更多的兵馬抵達此處。
隴右軍的將士在談天說地,有的人在追憶陣沒的同袍,還有的人在念叨家鄉的妻兒。
這種情況下,牙帳里的劉繼隆也得到了一則好消息。
“節帥,曹茂派人稟告,靈武三縣已經投降,靈州全境盡歸我隴右之手。”
“眼下靈州有七千多降卒,這些降卒應該怎么處置?”
從成紀北部撤至蕭關的斛斯光正在稟告軍情,坐在主位的劉繼隆則是在觀看面前那三尺長寬的沙盤。
聽見斛斯光詢問,劉繼隆沒有著急處置這些降卒,而是詢問道:“我軍折損了多少弟兄和馬匹?”
聞言,斛斯光目光看向自己身后,他身后站著李陽春、高述二人。
二人本該從吏,但眼下戰事爆發,他們只能以軍吏身份隨從作戰。
不止是他們,幾乎是第一批畢業的臨州學子皆是如此。
“回節帥……”李陽春顯然更為用心,因此當斛斯光目光看來,他便立即回答道:
“我軍先后經歷八場戰事,精騎陣沒一千七百四十六人,馬步兵陣沒二千三百五十七人,傷殘退役者九百五十二人。”
“軍馬折損二千九百五十二匹,乘馬折損四千四百六十一匹,另繳獲四千四百二十三匹突厥馬,僅有一千二百三十九匹可作軍馬,余下皆乘馬。”
“除此以外,涼州、蘭州等鎮折損州、屯兵七百九十七人,民夫陣沒一千七百六十五人,致殘七百二十四人。”
一場戰事,隴右折損戰兵五千余五十五人,折損州屯兵及民夫三千三百余四人,另折損軍馬乘馬無數,繳獲的馬匹,根本不足以填補軍馬、乘馬的死傷。
戰事便是如此,一場戰事下來,多年積攢便消耗大半。
“我軍繳獲幾何?”劉繼隆目光看向李陽春,李陽春則是看向高述。
高述聞言則是對劉繼隆作揖道:“節帥,我軍收復三州九縣,所獲人口不少于七萬,糧食近三十七萬石,另有現錢七萬四千余貫,絹帛香料等折色二十萬貫。”
“繳獲軍械甲胄一萬四千余套,宅院屋舍不可計數。”
“此外,朔方鎮的馬場中尚有五百七十二匹軍馬,兩千余匹乘馬和近萬的挽馬、耕牛。”
“挽馬已然留下,曹參軍正在組織民夫運送糧草前來,耕牛則是均分給了當地百姓,用于耕作。”
“除靈武、保靜、懷遠三縣外,其余諸縣豪強均作亂被除,獲公田三十余萬畝。”
高述回答結束,而其中的豪強作亂被除,實際上也就是劉繼隆示意的抄家罷了。
若非靈武三縣投降,這三縣的豪強、軍將也會遭到抄家。
但如今不抄家,不代表日后不會抄家。
唯有把土地均分給朔方百姓,朔方百姓才會支持隴右和朝廷對抗。
講什么均平天下之類的都是屁話,百姓只看誰給了他們好處,誰讓他們過得舒服。
朝廷對朔方百姓的政策不算太狠,因為朔方畢竟是邊鎮,若是動亂,容易給旁人可乘之機。
但即便如此,朔方百姓也過得并不好,土地兼并的風并不僅僅存在于關內,更存在于邊境。
那些軍將侵占的田畝不在少數,甚至比豪強還多,所以靈武三縣雖然歸屬隴右,但當地的土地兼并依舊存在,百姓對隴右都護府,遠不如其他幾個州縣百姓來得“忠心”。
“傳令給曹茂,降卒之中,凡屬漢家,皆與其家眷一同發往甘州。”
“再傳令給義山,令他親自走一趟甘州,傳信給張淮深,以這批人口換取河西軍馬。”
“若是西域戰事不急,且先調些許精騎助我。”
劉繼隆向來不會放過任何資源,尤其是漢人的人口資源。
靈州的七千多降卒里,屬于漢人的大概不到三千人,加上許多又是禁軍,估計是沒有家眷可以遷徙。
算下來,會被遷徙的人口也不過五六千人。
這五六千人,應該能為隴右補充不少軍馬,讓隴右致勝的騎兵恢復戰前數量。
當然,如果張淮深沒有征討焉耆、龜茲,愿意出騎兵助他,那自然是最好不過。
“末將領命!”
斛斯光作揖應下,高述與李陽春也將劉繼隆的吩咐記了下來。
待到他們應下,劉繼隆才說起撫恤的事情。
“此次繳獲錢糧財貨,盡數折錢,以五成犒賞普通兵卒,二成犒賞伙長及以上將官,余下三成歸府庫。”
“陣沒將領,發三倍軍餉為撫恤,普通兵卒發一百貫為撫恤,民夫每人發五十貫為撫恤。”
劉繼隆話音落下,李陽春和高述正在記載的筆鋒不免一歪,而斛斯光也忍不住道:“節帥,這是否太多了?”
收復朔方后,他們所得到的繳獲價值都不足六十萬貫,又僅收入三成進入府庫。
可以說,此戰繳獲除去那些馬匹和宅院,都護府只能得到十幾萬貫錢糧,而撫恤一項便近八十萬貫。
眼下府衙中的錢財,確實還有很多,但也經不起這么消耗。
真按照這個標準發下去,斛斯光估計再打兩個月,他們就先垮了。
“撫恤不可能馬虎,眼下正是用人之際,若是連撫恤都摳摳搜搜,如何讓弟兄們信服?”
“此役俘獲錢糧不多,乃是因為關內道地廣人稀,而如今我軍屯兵于蕭關,不管是收復涇原,亦或者南下收復秦隴、西川,都將俘獲甚多,不必擔心。”
關內道確實很窮,最富裕的也就是靈武三縣,但由于對方投降,加上劉繼隆想要向諸州縣豪強樹立榜樣,故此才沒有抄家對方。
不然以靈武三縣的豪強實力,抄出個二三十萬貫都不出奇。
更何況此次死傷甚眾,主要還是黨項與沙陀、朔方精騎確實難纏。
如今三支精騎已經覆滅兩支,僅剩躲在蕭關中的沙陀精騎,那自然就不必擔心了。
涼州與蘭州的安全已經無虞,距離秋收也不過還有兩個半月。
秋收之前,自己得想辦法拿下秦州才行。
這般想著,劉繼隆看向斛斯光,繼續說道:
“諜子盯緊秦州境內情況,若是王式回援,立即告知我。”
“末將領命!”斛斯光應下,隨后帶著李陽春幾人走出。
半個時辰后,撫恤金的消息便傳遍了軍營,原本還有許多擔憂的將士都重振了信心,精神面貌驟變強硬。
與此同時,劉繼隆親率六千精騎與五千馬步兵將蕭關包圍的消息,也迅速傳往了關中、秦隴等處。
從蕭關一路南下,不管走哪條路,都有至少五六座關隘、城池所阻擋。
因此除了位于前線的蕭關、方渠、平高等處外,余下的城池關隘并沒有什么騷亂的跡象。
不過對于官員們來說,劉繼隆二十三日拿下朔方的速度,還是令眾人不免忐忑起來。
好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劉繼隆并未攻打蕭關,亦或者南下平高,而是在蕭關外休整了起來。
時間走入七月,季節也轉入秋季。
朝廷從關東、河東等地再度征調兩萬兵馬馳援西線,而西線上的隴右軍和官軍數量,也繼而來到了隴右戰兵及州屯兵九萬,官軍戰兵十三萬左右。
若是等關東的兩萬援兵抵達西線,那官軍將恢復到十五萬大軍,比開戰前少了不少。
這種情況下,半個月前長安發出的抄沒與隴右有關商賈的令旨也傳往了各州。
在這其中,距離長安不過九百余里的曹州,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秋老虎還在河南道發作,旱情與洪澇在個別州縣,顯得格外強勢,河南道徒增十余萬流民。
冤句縣外,數千流民蹲在墻角,眼巴巴的看著城門及城門。
大唐的三辰旗與五色旗正在飄揚,但卻沒有一粒米粥能讓他們填飽肚子。
骨瘦如柴的百姓銜草求生,但那些來往于城內外的人流卻不曾停下腳步。
“阿耶、黃郎君不再賜糧了嗎……”
官道旁,一名四肢纖細,肚子與腦袋大到嚇人的孩童詢問自家父親。
坐在他旁邊的那四旬男子嘴巴干裂,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什么。
旁邊更為年輕的三旬男子赤裸身體,唯有草裙遮掩身體,稍微還有些力氣。
“黃郎君也斷糧了、城內的貴人不愿意出糧,黃郎君也救不了我們了……”
“可是我餓……”
孩童忍不住哭了起來,這一哭便是一片。
此時的黃家,早已沒有了余糧,而身為家主的黃巢,卻在府內打磨自己的佩刀。
“錚錚”的磨刀聲在院內回蕩,但很快便被急促的腳步聲打破。
“阿兄!阿兄!”
黃揆著急忙慌的聲音闖入院內,在沖入院內的同時,腳下不由打滑,連帶摔了一跤。
饒是如此,他卻顧不得疼痛,爬起來看向黃巢:“阿兄,衙門貼了告示,朝廷讓各州縣衙門將與隴右有關的庶族都羈押起來,阿兄……”
“阿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這事情,所以才會讓黃周把細君他們送走的?!”
黃揆無比慌亂,可慌亂中卻又勉強著鎮定。
他之所以能夠如此鎮定,乃是因為黃巢在幾個月前就安排黃周護送他們幾人的妻妾子嗣離開了冤句縣。
當初說好的是護送他們去長安,如今看來,恐怕并非如此。
“慌什么……”
黃巢背對著黃揆,語氣平靜,但磨刀的速度卻加快了許多。
“錚錚”刀鳴不斷作響,聽得人血液發涼。
半響之后,黃巢才緩緩停下磨刀舉動,舉刀在日暮下打量起來。
刀身映照著一道模糊的身影,黃巢仔細觀摩,片刻后將刀歸鞘,起身看向黃揆。
“人都帶進來了沒?”
“帶、帶進來了……”
黃揆咽了咽口水,而黃巢聞言頷首道:“帶進來就好辦了。”
“畜舍那十幾只羊,我也養了有一年之久了,如今是該宰殺的時候了。”
“你派人去宰殺,將府內中的錢財都取出來,一個時辰后,我們在正堂用膳。”
“好……”黃揆點頭,隨后腳步虛浮的往外走去。
一個時辰的時間并不長,隨著夜幕降臨,黃家院子內的正堂內外卻已經坐下了近百人,將堂外的院子都坐滿了。
每個人面前放著一塊羊排或羊肉,以及滿滿一罐羊湯。
他們身著粗布麻衣,可衣裳下卻鼓鼓囊囊,每人都配著弓箭,身旁放著長槍。
隨著時間到來,黃巢身披赤黃色的大衣,內里穿著一套火繩系套的胸甲。
他的穿著,不管是赤黃色的大衣,還是內里的甲胄,都是足夠論罪流放或處死的大罪。
可他就是這樣招搖過市,大馬金刀的坐在了主位上。
他端起酒碗,向眾人示意。
堂內外的眾人紛紛舉起酒碗,隨著黃巢一飲而盡。
待眾人飲盡,黃巢這才緩緩開口道:
“我自不惑以來,常施恩于境內百姓,然可信之人,唯有爾等。”
“如今朝廷無道,竟出兵伐隴右,以恩帥為叛臣,于天下也不放過某等卑賤之人。”
“縣衙已經派出兵馬,最遲半個時辰就會來到此處,將某擒去。”
“爾等因某受難,實乃無妄之災,眼下若愿離去,皆可取此處錢財離去。”
黃巢開口,黃揆、黃鄴、黃存、林言四人拖著木盤走了出來,盤上放置著黃家僅存的百余貫錢。
只是面對錢帛,沒有一人動搖,紛紛舉碗,一飲而盡,隨后扯開衣裳。
鼓囊衣裳下,藏著的是一件件胸甲。
甲胄都穿上了,哪還有走的道理?
“既然如此,請諸君隨某往城門去!”
黃巢沒有過多解釋,而是提刀便向外走去。
黃揆、黃鄴等人紛紛放下托舉錢帛的盤子,跟隨黃巢向外走去,緊接著便是這近百身穿胸甲的甲士。
黃府距離南城門很近,不過三百余步的距離。
由于已經入夜,全城宵禁之下,除了巡街的州兵與更夫,便再無他人。
這種時候,上百人從黃府內走出,招搖著走向南城門。
冤句縣守備松懈,直到黃巢他們靠近城門,城門的守軍才反應了過來。
“什么人?!!”
“結陣、動手!”
黃巢厲聲開口,近百名甲士當即持槍結陣,向城門殺去。
“嗶嗶——”
“敵襲!!”
不過數十名疏于訓練的州兵,連六花陣中最簡單的直陣都無法擺出,只能被黃巢帶兵結陣沖殺。
“鐺鐺鐺……”
敵襲的鐘聲卻已經敲響,而黃巢卻并不慌亂,他帶人將城門奪下,隨后打開城門。
當城門緩緩打開,他目之所及處,盡是河南道的流民。
“是黃郎君?”
“黃郎君?”
“黃郎君您這是……”
不少吃過黃家粥食的流民認出了黃巢,也看到了后方正在廝殺的場景。
只是對于這群即將餓死的流民來說,他們并不在意這些,他們只想知道,這冤句縣中唯一愿意施粥給他們的黃郎君想要干嘛。
望著他們,黃巢腦中想到了十年前的事情。
他在酒肆詢問陳瑛,劉繼隆是怎么憑借奴隸之身,成為隴右百姓所支持的隴右大都護的?
陳瑛與楊信笑了笑,隨后與他說道:
“太宗說過、百姓如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節帥也曾說,若以驅使百姓,則可以洪水決堤千里而去,破而立后……故此,圣人馭民、以定王朝破立。”
思緒間,黃巢結束了回憶,目光掃視流民,末了緩緩道:“餓嗎?”
餓嗎?
沒有人想到黃巢在面對無數問題的時候,竟然反問他們餓不餓。
他們餓不餓?當然餓!
“餓……”
年齡尚小的那些小流民先后開口,聲音很小,卻足夠帶動起四周人的情緒。
“餓!”
“餓!餓!”
數千流民高喊饑餓,聲音起初雜亂,最后漸漸變得整齊。
在這高喊中,他們忍不住哭了出來,哭嚎著喊出饑餓,而黃巢沒有做出什么反應,直到城內的喊殺聲再度響起,他心里清楚,衙門來人了。
喊殺聲再度響起,流民們的饑餓聲也漸漸平息下去。
黃巢面對他們,面無表情的轉過身去,朝城內走去同時,冷淡說道:
“走吧,某帶汝等吃飽飯……”
無數流民聞言紛紛跟上了他的,他們已經不在乎接下來將面對什么,他們只知道,他們現在很餓,他們要吃飯。
誰不讓他們吃飯,誰就是他們的敵人。
腳步聲齊齊作響,回蕩在甬道之中,而黃巢也率領著他們走出了甬道。
“黃二郎,叵耐的殺才,今日汝等死期!!”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面孔。
冤句縣令王適之穿上了甲胄,正在帶領州兵與黃揆等人交戰。
他發現了黃巢,揮刀指向黃巢,厲聲謾罵的模樣,與當年那般別無二樣,同樣的惹人厭惡。
黃巢將刀拔了出來,腦中想起了自己在長安所寫的那兩首詩,想到了那群人諷刺他寫的不過是酸詩。
是不是酸詩,他會用行動告訴那群人,但在此之前,他需要先解決眼前人。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七言絕句間,黃巢沖向了王適之,黃揆等人自覺為他擋住了官軍,而他也沖到了王適之面前。
面對王適之驚恐的目光,黃巢舉起了鄣刀,表情似阿鼻修羅般恐怖。
“某喚黃巢,取汝性命的黃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