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
咸通五年、七月初五,青州境內,呼聲焦躁。
沂山腳下,益都縣外,旌旗獵獵,分屬兩陣。
益都城樓前,這處青州治所所在的所有官員在州兵拱衛下,冒險登上城頭,蹲在女墻背后觀望城外。
陽光灑在青州大地上,將城外兩陣中的兵卒甲胄照耀得熠熠生輝。
龐字與王字旌旗分屬兩軍,一方只有“武寧軍”旌旗,另一方卻含雜淮南、忠武、宣武、淄青諸鎮旌旗。
此刻城外列陣作戰的,赫然便是自號武寧軍節度使的龐勛,及其所率亂兵。
列陣武寧亂軍對面的,便是率軍北上,準備一戰畢功的王式,以及他所率的諸鎮精銳。
人言“兵馬過萬,無邊無際”,此等場景卻完美呈現在了青州官員的面前。
王式率領諸鎮三萬七千余官軍列陣益都城右側,龐勛所率麾下亂兵十余萬,列陣益都城左側。
雖說兵馬十余萬之多,但其中有半數都是被裹挾的青州百姓。
除此之外的半數兵馬,又是從沂山、魯山、泰山等處下山投奔的群山盜寇。
剩余兵馬的又半數,則是都是龐勛率領北上的徐宿盜寇。
軍中披重甲而善戰者,止于萬人。
“嗚嗚嗚——”
“咚!咚!咚……”
沒有任何對陣叫罵的小手段,兩軍各自擺開陣仗,號角與擂鼓齊齊作聲。
“殺殺殺!”
官軍方向,王式以淮南軍為戰鋒,宣武軍其次,五千披重甲的“長槍都”則是拱衛在王式中軍處,后軍方才是李璲、王從簡所率的忠武軍、淄青軍。
淮南軍經過王式的操訓,結大陣而開鋒已然不難。
兩萬人呈前后十個隊次,每隊二千人,前隊為戰鋒,余下九隊以弓弩干擾,兼領交替戰鋒的任務。
李福所率的宣武軍不用做別的,只需要防備盜寇奇兵,馳援前軍與中軍就足夠。
不得不說,王式沒有花費太多時間,便摸清了諸鎮節度使的能力與麾下兵眾的素質。
“強弱強弱弱”便是此次軍陣的組成,以淮南鎮的強兵作為戰鋒,精銳的長槍都坐鎮中軍,保持調度不亂。
余下三部,皆不過是拱衛前軍戰鋒與中軍調度的橋梁罷了。
“殺殺殺!!”
淮南鎮的戰鋒隊兵卒正在喊殺,所有人持弓弩步步緊逼,而盜寇一方還未作戰,便因為官軍的喊殺聲而露了怯。
陣上,望著步步緊逼而來的官軍,中軍的龐勛咬牙切齒。
他們已經在銀刀軍中當了十幾年基層武官的存在,自然能從陣上看出敵我差距。
河淮諸道兵馬在李福手上,三軍不協調都是老生常談的話題,更重要的是各部交流不足,若遇戰事則無法馳援。
可如今在王式手上,三軍列陣、調度皆無懈可擊,還未作戰,便讓人喪了三分膽氣。
李福頂多指揮指揮各鎮兵馬,而王式能詳細指揮到某一旅、某一隊。
這種詳細的指揮若是出現問題,那就是微操失敗,若是沒有出現問題,則是知兵善用。
王式的指揮沒有什么破綻,至少龐勛看不出有什么破綻。
“直娘賊的,王式這個殺才!”
龐勛罵罵咧咧,與他身旁的許佶等人也是一樣,可見幾人有多么心虛。
銀刀軍被王式支配的印象太深,當初王式就是三兩下便把徐泗地區的頑疾給消除。
若不是李漼他們對王式所說的話不上心,龐勛他們也不會有如今的成就。
仗還沒打,龐勛等人便已經想起了退路。
“直娘賊的,對面幾萬人進軍有度,我們拿什么打?”
“要我說,干脆趁亂戰時,率軍退入魯山,轉進向南邊的兗州逃去。”
“逃?王式這殺才早就布置好了,只要兗州出兵兩三千,就能把我們堵在山里。”
“直娘賊的,怕個甚,陣上見真章!!”
許佶、張琯幾人罵罵咧咧,龐勛則是強迫自己沉穩指揮。
“他們會用弓弩干擾我們,前軍不要怕,舉盾沖鋒后與他們短兵交擊!”
龐勛這般說著,可他卻把軍中近萬甲兵集結到自己的中軍,前軍的兵卒除了一身單衣,便是便宜的腰刀與木盾。
這些木盾連層獸皮都不舍得裹上,更別提銅鐵等物了。
“嗚嗚嗚——”
號角作響,龐勛也親自站在擂鼓車上,用鼓槌重擊擂鼓。
“咚咚咚……”
“殺啊!!”
沒有章法,前軍數萬人隨著號角與鼓聲作響時,毅然決然的發動了沖鋒。
“放!”
陣上,官軍陣中的李湘冷臉揮手,戰鋒隊弩手率先發作。
弩矢越過百步距離,輕而易舉的射穿了不少亂兵,但仍舊被木盾所阻。
李湘并未著急,而是眼睜睜看著亂兵沖入百步距離后,拿起木哨猛吹了起來。
“嗶嗶——”
隨著李湘一聲令下,前陣半數兵卒迅速將手中的兵器更換為弓箭,仰天拋射。
箭矢如雨,密密麻麻地飛向沖鋒的盜寇。
在箭矢落下的“嗖嗖”聲中,無數盜寇在沖鋒的路上倒下,哀嚎聲與慘叫聲交織在一起,宛若九幽傳出的聲音。
只是盜寇們并未因此停下腳步,此刻他們距離官軍的戰鋒已不足百步,沖鋒的勢頭愈發猛烈。
李湘沒有膽怯,而是根據中軍傳令的旗語,不斷按照王式所傳出的軍令來指揮。
隨著盜寇沖入三十步的距離,李湘默默后退數十步,緊接著揮手下令:“鋒隊挺槍!”
令旗揮舞,戰鋒第一隊的兩千兵卒迅速棄弓換槍,長槍如林,寒光閃爍。
在列校、隊長的命令下達后,他們齊聲高呼:“殺!”
官軍的槍陣如一道洪流,向盜寇發起了沖鋒。
盡管陣腳略顯不穩,但盜寇缺乏足夠的精騎,即便看出破綻,也無法有效反擊。
相反,武寧軍的前軍亂兵們在面對官軍槍陣沖鋒時大駭,紛紛轉身逃跑。
“逃啊!快逃!”
盜寇們的士氣瞬間崩潰,原本兇悍的沖鋒變成了潰敗。
長槍刺破了單衣與血肉,無數被裹挾的百姓和盜寇在官軍的沖鋒下倒下,鮮血染紅了大地。
幾萬人的盜寇大軍,竟被兩千人的鋒隊追殺,場面混亂不堪。
“殺殺殺!!”
官軍士氣大振,留駐的不少兵卒紛紛舉槍重重砸在地上,而官軍的戰鼓聲也愈發激昂。
王式站在巢車上,能將前軍情況盡收眼底,故此他沒有猶豫,高聲下令:“戰鋒軍追擊,敵若駐隊則駐隊!”
隨著他的命令通過旗兵揮舞令旗而傳遞到戰鋒軍前,李湘不再猶豫,當即下令追擊。
官軍的槍陣如猛虎下山,繼續向前推進,而盜寇們四散奔逃,毫無還手之力。
這群被裹挾而來的盜寇與百姓們在官軍的追擊下,士氣徹底崩潰,紛紛丟下兵器,跪地求饒。
“饒命!饒命啊!”
官軍的刀鋒毫不留情,無視了盜寇們的哀求聲,將他們盡數砍殺。
開戰不過兩刻鐘,益都城外的戰場上早已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能逃回來的人不在少數,但他們早已嚇破了膽,這讓龐勛臉色更為難看。
他可以清楚看到,官軍的鋒隊并未因為此次出擊而折損太多兵馬,頂多就是負傷百余人,但己方卻被砍殺近萬人,兩萬余人嚇破了膽。
龐勛眼神閃爍,最后還是下令道:“許佶,你帶后軍先往淄州撤去,我等會率中軍撤退。”
“是!”許佶松了口氣,他最怕龐勛與王式死磕。
如今的局勢太明朗了,他們十幾萬人栓一起都不是王式的對手,唯有謀求突圍,才能茍全性命。
思緒落下,許佶立馬前往后軍,準備帶著后軍及三軍家眷往淄州撤去。
不過他們的動向,很快被王式放出的精騎獲知。
他們還沒往西撤走十里,王式便知曉了賊軍準備撤退的消息。
“確定沒有埋伏?”
王式看向趙黔,趙黔連忙搖頭:“一路向西往淄州去都是平原丘陵,沒有能夠埋伏的地方。”
“好!”王式頷首,隨后果斷拔出腰間為將者的佩劍:“賊軍逃遁,全軍追擊!!”
賊寇士氣已然跌到谷底,王式不會放過這個痛打落水狗的機會。
“嗚嗚嗚——”
號角聲吹響,亂軍陣中的龐勛臉色一變,隨后厲聲道:“不準退,退者死!”
他目光看向張琯:“你率兩千甲兵做督戰,前軍誰敢退下來,盡數宰了!”
“是!”張琯連忙應下,隨后率領兩千甲兵前去壓陣。
與此同時,龐勛把中軍之中除甲兵以外的所有盜寇都押到了前軍。
戰場上,六萬多亂軍在兩千披甲督戰隊的監督下,勉強穩住了陣腳。
官軍步步緊逼,戰鋒隊的箭矢不斷落下,盜寇之中中箭倒地的數不勝數。
感受著左右中箭倒地的同袍,不少盜寇都發了瘋,不斷往后逃去。
“退后者死!!”
張琯帶著督戰隊將那些逃跑的盜寇處死,狠辣的手段令前軍的所有盜寇心生畏懼。
他們重新列陣,手持簡陋的長槍,面對官軍的精銳,心中充滿了恐懼與絕望。
“殺!!!”
戰爭的結果不出預料,兩軍交鋒的瞬間,官軍如猛虎下山,幾乎一邊倒地擊破了亂軍的陣腳。
“穩住!穩住陣腳!!”
張琯不斷下達軍令,可根本阻擋不了盜寇不斷后退。
“直娘賊的!不給我們活路嗎?!”
“打不過,撤軍吧!龐帥為什么還不下令撤軍!!”
盜寇們在陣中叫嚷,但他們的聲音太小,喊殺聲不斷重復。
眼前的人不斷倒下,官軍熟練收割著所有試圖反抗的盜寇。
“降者不殺!”
李湘振臂高呼,前軍戰鋒隊也跟著附和起來。
兵如墻進,盜寇如待宰的豬羊,除了少量人可以通過合作來殺死披甲的官軍,其他人都死在了官軍的兵鋒下。
“直娘賊的!跑啊!!”
當死傷超過所有盜寇的承受范圍后,他們不出意料的開始往后逃跑。
盡管有督戰隊在身后威懾,但對于六萬多身穿單衣、手持簡易長槍的盜寇來說,前進或后退都是死路一條。
恐懼與絕望讓他們失去了理智,開始調轉鋒頭,沖擊張琯的督戰隊。
“殺!殺了督戰隊!我們才有活路!”
一名盜寇高聲呼喊,聲音中充滿了憤怒與絕望。
“殺了督戰隊!”
“直娘賊的,他們不讓我們活,我們就讓他們死!”
“動手!!”
在他的煽動下,所有盜寇都開始沖擊起了督戰隊。
“誰敢動手!!”
張琯怒叱,揮刀砍翻數名盜寇,嘗試穩住陣腳。
“張琯,你娘的頭!”
“你當初拉我們入伙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
“我們要走!”
督戰隊的陣線被盜寇沖擊,哪怕是龐勛精挑細選的精銳,但面對十數倍的盜寇,他們也無法穩住陣腳。
很快,大批盜寇突出重圍,開始朝著中軍沖擊而去。
“直娘賊的!”張琯眼見情況不妙,臉色驟變,急忙下令:“撤!快撤!”
督戰隊在張琯的指揮下迅速撤退,而前軍的六萬余人則在官軍的追擊下徹底潰逃。
張琯撤回到龐勛身旁,氣喘吁吁地說道:“節帥,守不住了!”
“前軍已經崩潰,官軍的勢頭擋不住,很快就要殺到這里了……”
得知前軍潰敗,龐勛臉色驟變,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他很快便冷靜下來,連忙揮手道:“傳令武寧軍,向淄州撤退!”
所謂武寧軍就是軍中能披甲的甲兵,而龐勛此舉,無疑是放棄了那六萬盜寇。
畢竟河淮兩道流民遍地,只要精銳不失,重新拉起一支流民隊伍并不難。
“撤軍!撤向淄州!”
“嗶嗶——”
隨著龐勛軍令下達,中軍處的一萬武寧軍開始簇擁著龐勛向淄州方向撤退。
王式沒有下令追擊,而是率軍在戰場上招降、捕殺那些試圖逃跑的盜寇與亂民。
時至午后,城外的盜寇被徹底捕殺一空,戰場上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王式沒有率軍進城,而是三令五申地強調軍規,命令大軍在城外扎營。
半個時辰后,他令城內官員送出城中所有家禽及牲畜蔬菜,準備好好犒軍,進一步壓縮龐勛的逃竄空間。
牙帳內,王涉、李湘、李福、李荀等諸將齊聚一堂,等待王式的到來。
隨著王式走進牙帳,眾將紛紛上前,提出不解之處。
“王公,為何不乘勝追擊龐勛?此時正是剿滅賊寇的良機!”
曾經被龐勛擊敗過的義成軍節度使李荀忍不住站出來,語氣急切地質問起來。
面對他的質問,王式卻不著急,而是語氣沉穩的安撫道:“龐勛雖敗,但其主力未失,貿然追擊,恐中其埋伏。”
“只要楊復恭、楊公漢二人率兵守住齊州,加上魏博鎮不會準許賊寇流竄進入,龐勛的死期就在眼前。”
諸將聞言頷首,顯然是被王式的分析說服。
“都退下好好休息去吧,我也該寫奏表了……”
“我等告退……”
王式沒有再多言,而是解散了眾人,眾人也連忙作揖退出牙帳。
在他們離開后,王式便來到主位坐下,將青州大捷的奏表寫好,確認無誤后,派人送往了長安。
在長安為官的這一年多時間里,王式學會了如何迎合上意。
如今的局面,他需要不斷制造大捷來討至尊開心。
哪怕只是小勝,他也要寫成大捷。
至于敗績,他雖不至于厚顏掩飾,但他相信自己不會在面對盜寇時打出敗績。
奏報被送往了長安,而王式也在青州休整三日后,繼續向龐勛發起了追擊……
“嗯,王式果然沒有辜負朕的信任,青州大捷…很好!”
長安咸寧宮內,李漼靠在椅子上,手里端著酒杯,耳邊則是田允對奏表的解讀聲。
他臉上表情愜意,不似此前的激動與高興。
自從王式擊潰王仙芝以來,他便清楚自己選對了人,故此漸漸放松下來。
田允望著他,心里暗嘆了口氣。
李漼剛即位時也想過勵精圖治,解決河隴與河朔及流民問題。
只是可惜,自從他知道神策軍是什么模樣后,他便心灰意冷了。
這般怠政的態度,已經持續三年有余。
除了前段時間王仙芝和龐勛聲勢較大時,他比較緊張外,余下時間都宛若平常。
這種生活讓李漼感到舒服,怠政只有開始,沒有結束……
想到這里,李漼又開口詢問道:“對了,隴右的糧食采買如何了?”
田允聞言,當即行禮道:“此事由戶部與度支負責,但奴婢聽說進展不錯。”
“只要朝廷給錢,那劉繼隆就沒有不賣的糧食……”
“嗯!”李漼臉上浮現笑意和幾分輕嘲:“看來這劉繼隆也沒有朕想的那么大野心。”
“如今糧食金貴,他若有野心,必然囤糧而興兵,不想他竟然如此本分。”
“現在他大肆售賣糧食,朕反倒放心許多。”
田允聞言附和:“是,陛下明鑒……”
“哈哈……”李漼爽朗的笑了幾聲,隨后便將目光重新投向了殿內的伶人身上。
不多時,咸寧宮內便響起了靡靡之音,田允和樂師們也自覺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