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連著陰沉了好幾天,那雪卻一直下不來。
這日午間,趙明枝小憩了片刻,一醒來就聽外頭呼呼風聲,掀起幔帳一看,屋內依舊黑洞洞的,唯有角落處一盞微光。
墨香正坐在燈旁看賬冊,聽得動靜,忙把手頭東西放下,舉了燈燭過來。
趙明枝歪在床上,問她道:“外頭怎么這么黑?是雪下來了嗎?”
墨香回道:“下了有一會了,現在還不大,只是風吹得響,天也黑得厲害。”
聽得下了雪,趙明枝也不再躺著,慢慢起身穿鞋。
墨香上前把床邊的蠟燭點了,又轉頭朝門口催茶,最后道:“這會子天氣不好,要是遇得大雪,怕是有好幾天樣樣不便宜,殿下若有什么想吃的,不如交代了,婢子叫他們早些備下,免得誤事。”
既然提起吃的,趙明枝就想到前幾日朝中得的急報。
因黔州有錢惟伍舊部散兵作亂,與流匪沆瀣一氣,當地官兵人少力薄,先行招撫,招撫不成,反被殺了使者,只得出兵剿滅,未果,倒是使其愈發壯大。
樞密院商議許久,因時值隆冬,調兵不便,尤其北面狄人雖然大敗,到底還要繼續提防,另又有幾處地方生亂,正為難間,衛承彥上書自薦,只說其中一隊首領與他曾有舊交,自請前往招撫云云。
一番權衡之后,樞密院也無反對理由,趙弘便一口答允了,只等點清人馬,過幾日便要帶人向西南而行。
也正是因為如此,裴雍同衛承彥二人里連著好幾天都在西營之中,總算早間送了信回來,只說后日出發,趁著明天休沐,想要今晚回來吃一頓酒。
眼下看這天氣,趙明枝也有些憂心,只怕衛承彥出行時候遇得風雪交加,路就更難走了。
只是差事就在身上,時間更不等人,此時憂心,并無用處,她將那些個想法拋到一旁,點了幾樣衛承彥平日里愛吃的肉菜,又選了幾樣酒,才分派妥當,就聽得外頭傳進話,原來門房處收到江南西路送回來的信報,乃是閩州地方回報先前新種稻種的收成,又送了不少秋收得的稻谷回來。
趙明枝讓送信人進來,向其詳細詢問各色情況,復又著人一一記錄,預備后續整理成文,好送去司農監給人仔細研究。
墨香在一旁聽了半日,等人走了,見趙明枝只顧低頭翻看田間送來的奏報,遲疑片刻,還是上前道:“殿下,等開春化了凍,想來玉霜也差不多能回來了,到時候我去一趟閩州吧。”
趙明枝有些驚訝,問道:“這又是什么說法?”
墨香道:“殿下去年就叫人在閩州幾地都種了新稻種,種類也多,地方又大,雖有朝中派過去的農官,也有當地人在,畢竟山高水遠的,其中究竟什么情況,只靠這些文書往來,不一定能看得明白。”
“秋收至今,好幾個月功夫都有了,再如何推脫路途漫長,也沒有到此時才有東西送回來的,便是稻子收得慢些,小半年功夫過去了,幾份札子難道弄不出來?殿下使人三催四請,先前也只有幾頁文書送到,說的不清不楚的,也不曉得是什么緣故。”
她說到此處,昂首又道:“旁人雖有能力,卻未必有我細致,況且這事從頭到尾,我都親眼看著殿下安排,最為知道殿下想法,又跟著在城外種了幾個月的地,雖不能說多厲害,囫圇總有個輪廓在了——這樣要緊差事,若沒有一兩個信得過的人看著,又怎么放得下心?”
“玉霜傷得重,就是養好了,回來也不能再長途跋涉,況且殿下身邊不能長久離了人,我卻不一樣,雖沒什么武藝能耐,總有一張比她能說話嘴巴,到時候去得閩州,就是有再多不會的,問人總行了吧?那些個農官糊弄我,我去問田間老農,老農說不清楚,我跟他們從早到晚跟著種一回,哪怕文筆尋常,大白話寫下來難道不會了?”
“不用明年今日,只七八個月功夫,有我在南邊看著,總能給殿下挑出幾樣好稻種來,到時候真能找到一年收成兩回三回的稻種,不拘什么米,總能叫人填個肚子,餓不死了吧?”
她說著說著腰桿都挺得更直了,一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模樣。
趙明枝本就對閩州田地不甚放心,更知民以食為天,眼下狄人既退,其余地方雖時有亂象,到底不過癬疥之疾,新稻種才是真正要緊,此時得了墨香自薦,當真有點瞌睡碰上枕頭的感覺。
只是耕種從來不是那樣簡單的事情,尤其自己在城西也跟著認了田之后,辛辛苦苦數月,又有人幫著打理,也不過得了一點谷子,眼下去往閩州遠地,其中艱辛必定更多。
她尚在猶豫,墨香已經走過來,半坐在趙明枝旁邊的小幾子上,認真道:“我曉得殿下覺得閩州遠,田間又辛苦,必定又心疼我到時候人生地不熟的,只我也想給殿下出點力,這樣事總要有人去做——難道在殿下心中,旁人比得了我能干?”
說到最后一句話時,她嘴巴都已經有些癟了起來。
趙明枝被她說得笑了,忍不住把著她的手臂,也挨近了同她說小話,道:“以你素來行事、才干,只要去了閩州,我自然是再沒有不放心的,只是那里畢竟山長水遠,也不曉得是個什么情況,要是當真水土不服,或是遇到什么難事,你不要逞強,或回京,或求援,臉面沒有你自己平平安安的來得半點重要——你知不知道的?”
墨香貼著她靠了一會,低低“嗯”了一聲,心中卻想:殿下時時惦記著那些個稻種,分明是金枝玉葉,也要日日下田,得閑便尋農書來翻看,或是尋了老農來教來問,我同玉霜兩個跟了殿下許多年,她能舍命陪去京兆府,我雖沒那個能耐,難道不能在閩州幫著做出點事情來?
只是想到再要遠離京城,屆時當真只有自己一人,到底還是心中有些不自在,更覺來日難料,此時便挨著趙明枝手臂,同她眷眷相依。
趙明枝又道:“閩州到底是國事,等我來日進宮,同弘兒商量一回,自他身旁也派遣一二親信同往——你這兩日也回去想一想,看看宮中誰人合適同你搭手?”
一時說到正事,墨香便振奮起精神來,把幾個熟悉黃門想了又想,評估究竟哪一個行事更為靠譜,為人更為踏實,又拿出來同趙明枝一一分說。
兩人正商量間,天色越暗,卻聽外頭人通報,原是裴雍同衛承彥回來了。
趙明枝收拾妥當去了偏廳,一進門,就見衛承彥衣服也沒換,正站在桌邊扒拉一盆水果。
他從里頭挑挑揀揀,選那些個不用去皮的,也不管是什么,拎起來接二連三地就往嘴里送。
趙明枝忙叫他一聲,又道:“那金橘是酸的。”
然而已經晚了。
衛承彥咬了一嘴的果子,也分不清里頭究竟混的什么是什么,正要吞咽,聽到趙明枝說話,其實是聲音先進的耳朵,然而還沒來得及反應,那酸味已經入了喉,吐也無用,只得皺著臉咽了進去,一時酸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哭著臉道:“怎么酸成這副德行!”
趙明枝忙使人去催菜,又拿茶給他。
衛承彥接了茶,使勁灌了幾大口,便坐著眼巴巴等肉上來,又同趙明枝說外頭天氣:“城外好大的風雪,老薛他們說反正明天休沐,讓我們留在營中挨過這一陣雪再說,但我惦記著你這一席好菜好酒,二哥又惦記你,所以兩個人死活都要回來,天都沒亮就出了營,跑到現在才到家——我餓得手都打哆嗦了!”
又抱怨道:“我人都還沒出發,幾個弟兄聽說是去黔州勸降,也不曉得哪一個同他們渾說那一處有金礦,個個催著喊我帶特產回來,旁的不要,只要金子——我難道是去挖礦的?還是他們看我長得像礦山?”
自打衛承彥定下來要去往黔州招撫亂兵,趙明枝便有些為他擔心,偏偏他自己并不以為意,聽其話里話外意思,好像營中素日兄弟也全不覺得有什么似的。
但孤身而入亂兵營,里頭又有不少流匪,想也知道其中危險。
不過他既然信心十足,不久前還招撫成功過好幾處亂兵,趙明枝也不想置喙,更不愿在臨出發前說不吉利的話,只笑了笑,接過侍從送來的酒,給衛承彥先斟了一盞,方才笑瞇瞇道:“承彥哥,若是旁人都有,那我也想要你挖的金子!”
衛承彥瞪圓了眼睛:“你竟也來湊熱鬧!我哪里來那么多金子!要金子沒有,只有這百來斤肉,瘦多肥少,你要不要的?”
說著把胳膊肘抬了起來,遞到趙明枝面前。
趙明枝忍俊不禁,被這幾句話拂去了心中擔憂,笑道:“你統共只有百十來斤,我都要了,營中那些弟兄們怎么辦?”
“你同二哥把我養得胖些,多出來的肉給他們就是!”衛承彥毫不客氣,“左右我是要長久在這里混吃混喝的,實在肉多不出來,只好對不起他們了!”
此處說說笑笑的,等到裴雍進來,菜早已上齊。
三人推杯換盞,吃到接近亥時才盡了興。
因是給衛承彥送行,趙明枝少不得多陪了幾杯,一時酒意上頭,終于壓不住心中擔憂,問道:“衛三哥,你去那黔州只帶一隊人馬,當真無事么?”
衛承彥把酒笑道:“我要是沒有把握,自然不會接這個差事,黔州已經同他們幾個來回,招撫不成,剿滅又不行,若我再失利,只能二哥親自去了——他同你如膠似漆的,還要幫著你們在京城看場子呢,我果真來這一出,怕不得給你們三個宰了!”
趙明枝先還認真聽著,聽到后頭幾句,等不到日后,此刻就想拿筷子封死面前這人的死嘴。
她伸手就把衛承彥手中的酒壺按住,道:“承彥哥酒喝得太多,都說胡話了,剩下這一壺便算了罷——我與你收起來,等你得勝歸來再喝。”
衛承彥唬得忙奪回那酒,笑嘻嘻道:“我錯了,我錯了還不成!這樣好酒,外頭使金銀都買不來的,也就自家府里才能喝點,二哥又總管著我,好容易得一回縱情,好嫂子,你且饒了我!”
聽他胡稱嫂子,趙明枝更是不肯放手了,笑罵道:“你再瞎說,這點酒也別想再喝了!”說著拿了杯蓋就去蓋他面前的酒碗。
兩人吵吵鬧鬧,裴雍只在一旁看著,也不插手。
衛承彥笑了一通,方才正經道:“圍城夔州就在北面,下頭又有沅州,沅州統制是二哥舊部,與我也相熟得很,陛下派了近侍與我同行,要是有什么不妥當的,再教他幫著從沅州調兵也不遲——反正不至于要二哥來救我!”
又嘿嘿道:“不過你要是得閑,不如等事情落定了,來黔州找我玩,聽說黔州真有個大金礦,我帶你挖金子去!”
他說著說著,忽覺不對,轉頭一看,就見裴雍抬眸看向自己,表情似笑非笑的。
衛承彥本來的七八分酒意,一下子就被驚跑了大半,忙坐直身體,道:“我這是吃醉酒了,在說胡話呢!京中許多事情,離不開你半點,怎么能到外頭胡亂跑呢!二哥,二哥,我看小趙也困了,不如這一席就吃到這里,我同你商量商量若是真的要從夔州同沅州調兵,要怎么安排才好!”
他說著,又朝趙明枝使眼色。
趙明枝見他偷偷把手邊剩的一壺酒藏到背后,只裝作沒看見,應了幾句,只說自己發困,便回去不提。
她酒量極淺,又容易上頭,今晚多喝了幾杯,連走路都有些踩不直,又因時辰太晚,不敢喝茶,只吃了兩口解酒飲子,才洗漱妥當,就聽墨香在一旁問她今晚還泡不泡暖湯。
自入冬以來,趙明枝總容易手腳冰涼,前次去了城西莊子上泡過暖湯,只覺十分有用,回來后便常常愛泡,此時想了想,還是應了。誰知她才泡了小一刻鐘出來,整個人竟多了幾分醉意,那醉又不是真醉,只腦子鈍鈍的,一點都轉不動,索性慢吞吞窩進被子里,本還想問裴雍,一躺下去,不知怎的,早忘得干干凈凈。
許是半夜時分,或許更早,趙明枝睡意朦朧之間,聽到身旁動靜,努力睜眼去看,就見裴雍坐在床邊,俯身來探自己的頭。
她正覺周身熱乎乎的,便滾出被子,搭著他喊二哥。
裴雍低聲應了,摟著她試了溫度,低低勸道:“下回吃了酒,還是不要泡暖湯了,酒水本就和血動火,時間一長,血氣難免上涌,只怕明天頭疼。”
趙明枝聽得發倦,“嗯”了一聲,眼睛已經又重新閉上。
裴雍低頭給她掖了掖被子,復又起身,對外間墨香不知說了些什么,出得門外,過了好一會,端了一盞飲子進來。
飲子溫涼,入口先酸后苦,澀味還極重,趙明枝嘗出了味道就不肯再碰,幾次想要把那碗推開,只是推之不動,便又想要去推裴雍的手。
裴雍把手稍向后躲了一下,才又湊到她面前,輕聲勸道:“是解酒祛風的,你再喝一點。”
趙明枝不得已又喝了兩口,又道:“又酸又苦,二哥,我不想喝了。”
她說著伸手再要推開,誰知碰到裴雍手掌,只覺冰寒異常,喃喃道:“二哥的手怎么這么冷。”
裴雍正要再勸一回,見她暈乎乎的,話說得慢,眼睛都要睜不開了,還不忘要拉他的手想要放進懷里幫忙取暖,當真連心都像泡在糖水里一樣,哪里還勸得動,只得把那碗放在一旁,低聲道:“我才從外頭進來,被風雪吹的,一會自己就暖了,你睡吧。”
趙明枝不肯睡,還半閉著眼睛往里頭讓了讓,抓著裴雍道:“我給二哥暖手。”
她趁著幾分醉意在此處胡亂說話,因拉不動裴雍的手,索性又蹭了出來,把臉挨到他手心處,自己被凍得一個激靈,仍不肯讓開,自言自語道:“冷冰冰的。”
裴雍幾次想要抽出來,又怕弄痛她,只得道:“你且松手,我剛經了雪,一身陰寒氣……”
趙明枝聽得“陰寒”二字,便又慢悠悠撐起身來,湊到他面前,胡亂親他,又道:“我不怕陰寒,我才泡了暖湯,身上都是陽氣……”
她晚間喝的酒名叫清泉,是果酒,此時一靠近,就帶來一股甜甜果子香氣,又有身上清爽香胰味,親的時候嘴唇極軟,仿佛一朵輕飄飄的云,又像一陣極輕柔的風,在裴雍臉上拂過。
裴雍根本無力去躲,先還略讓一下,怕自己臉上太冷,只是被趙明枝親了幾下,動作不自覺就慢慢頓住。
趙明枝凍了兩下,漸漸習慣之后,因她本就一身燥熱,反而覺得冰涼涼的怪舒服,又巴著他不肯放手。
裴雍太吃這一套,索性再不躲閃,忍不住伸手托住她頭頸低頭用力回吻。
趙明枝被吻得暈陶陶的,氣都要換過不來,帶著酒意,只不肯讓,更不愿意屈居人下,幾次想要翻身,因氣力不濟,發出哼哼聲音,又含含糊糊叫二哥。
她叫得急,親得又亂,裴雍只好松了手,匆忙扯了外裳,任由她翻在自己身上。
趙明枝分明看著是占了上風,腦子里卻總覺得哪里不對,除了貼身抱著,又一通亂親,其余一點章法也沒有,只是覺得被子里熱,熱得她手指、腳趾都泛潮。
身下人的手和臉本來冰冰的甚是舒服,只是衣裳一解,身體卻跟個暖爐一樣,尤其胸膛更是熱得她一點都挨不住,才貼了一會,就又想翻身下來,才翻到一半,又困又熱,又酒又倦,嘴里嘟噥著“二哥”,眼睛本就閉著,此時更是連腦子也逐漸一片空白,竟是就這般睡著了。
剩下裴雍一人,把人擁在懷里,原還低頭等著,等著等著,只見懷里人聲音漸輕,呼吸漸勻,摟著自己的手也慢慢松了開去,方才反應過來,一時失笑。
屋外風雪正疾,隱約還能聽到寒風穿過回廊、樹枝,或是空曠之處發出的呼嘯聲,屋內卻有一點微光。
裴雍抱著已經睡得安穩的趙明枝,難以形容心中陌生感覺,只有舒服與踏實。
他借著床畔一點燭光,看著趙明枝睡顏半晌,慢慢側頭,同她頭臉相貼,極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