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寧走到沈昱住下的庭院時,被天上肆意盤旋的鴉群怔住了腳步。
山間鳥群多本不稀奇,但他們畏人,本不應該在低空盤旋,如今卻有幾頭已經有停飛之勢,甚至開始搶占本屬于他們的地盤。
方寧的視線穿過肆虐叫囂鴉群,找到了沈昱,卻未有絲毫松懈。
一股濃郁的酸腐味,透過沉寂的夜色,隨著山里濕冷的霧氣一同鉆入人的鼻腔中。
那是極重的血腥氣,從何而來?
方寧定睛看到,那鴉群是從寺廟外的墻壁上飛來的,應是被血腥氣吸引,尖銳的鳥喙還銜著剛剛從寺廟外撕下的血肉,一邊炫耀叫囂著自己的成果,一邊用那雙猩紅的眼看著活生生的眾人,似是下一秒就要將這些人變成它們嘴里的肉。
“李先生不見了。”躲在臥房一步不敢往外邁的書童,突然瞧見那鴉群嘴里銜著的墨綠衣袍,意識到什么,往側間的屋子跑去,在搜羅了一圈后,大驚失色。
魏督監的領隊被聲音吸引而來,在人群集中的庭院里巡視一圈,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朝著人群中望了一圈,問起一旁的沈昱,
“阿木和阿杰人呢?不說去茅廁的嗎?”
沈昱與阿木這二人一間屋子,自然相熟一些,指著棲息在寺廟圍墻上的烏鴉,沉重道:“那好像是阿木的衣服。”
此時那鴉嘴里不知在咀嚼著什么,還往外吐著已經被咬成絲絲縷縷的破布棉球。
“媽的,去看看寺廟外到底怎么個事兒的。”說罷,領隊朝著空中左右橫劈,想趕走那不斷尖鳴的烏鴉,卻適得其反,將那群鳥獸的斗志徹底激起。
方寧被那群烏鴉叫的頭皮發麻,趕緊走到離庭院最近的木門前,提議道:“我們還是趕緊去看看寺廟外究竟發生了何事吧。”
說罷,她走在隊伍的前段,最后瞧了一眼西南角的庭院,這里是青檀寺最大的別院,有一十二間屋子,能容納小百人。
但除了運輸隊十九人外,只有李書生與書童住在此處,還是在一條游廊的最角落兩個位置。
她一直想不明白,為何她也是來借宿的,要與風水先生和劍客一同住在東南角,將他們這群人錯開是有意還是只是她多心罷了?
另外,事情發生了如此之久,隱旭以及青檀寺的其余和尚呢
隨著她疑慮的升起,隱旭等人倒是及時趕到了。
他們脫下佛衣,換了身短褐素衣,外袍的長衫也用一根羅帶規矩地束在腰間,手里帶著挖山的鐵撬,應是去辟山路了。
“阿彌陀佛。”隱旭與眾人是同時見到寺廟圍墻外的三具尸體,面色半是驚懼,半是不忍。
小和尚見到寺廟外如今被啃噬的累累白骨,尸身錯落地披覆幾塊血衣,大腿根那些肉多的地方,還能看見纖維筋絡被用力的拉扯在外,肥嘟嘟的臉上瞬間煞白,“是妖怪殺的人,主持救救我,善哉善哉。”
“別善了。死相都這么慘了,還善個頭啊。不如想想怎么把我們這些人快點救出去。”游俠劍客雖是個膽大的,但也經不住天上盤旋的鴉群太過惡心,它們嘴里還往外滴著血,伴著腥惡難聞的口味一起往下滴,如一場陰曹地府的雨,澆灌進在場每一個人的毛孔里去。
方寧一直沒說話,只是盯著那三具尸體瞧,總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死狀太慘,對于驗尸來說,難度將大大提升,恐怕很難驗出致命傷口。
也不知她那位師兄,還能不能大刀闊斧地說出這些尸體背后的真正死因。
她看向沈昱的眼里都充滿了同情,若不出她所料,今夜又是一個不眠夜。
究竟是尋惡鬼還是找真兇,都得讓沈昱從鴉嘴里找到真相了。
若她沒記錯,小時候沈昱被鳥獸啄過屁股蛋子,自此之后,尤為恐懼尖喙的動物。
師兄啊師兄,這一趟你隨我出行,當真是成長不少。
隱旭依舊循例為這三人超度,待一切結束之后,面上已有乏色,回頭巡了眼面色都很難看的眾人,只好最后撫慰道:“各位,我等將連夜修葺山路,若不出意外,明日午時各位就能下山。便不耽誤各位后續的行程了。”
方寧瞧了眼和尚手里的工具,雖是鞋襪和撬柄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泥點,但原說要修葺十日的山路,現在不足兩天兩夜就能完工,也未免太快了些。
然而其他人都早已迫不及待地要往山下趕,自然也沒多言。
方寧見眾人都要散去,只等明日啟程,全然不管這地上的尸體,終是忍不住發問:“敢問主持,待我等離去后,這三具尸身當如何處置?”
隱旭將掌心放在胸前,手里的佛珠一下下叩響,自若道:“自然是報官處置,姑娘自可放心。”
一旁已嚇破了膽的書童只是連連擺手,道:“不用報官,這肯定是妖怪作祟。此地山高路遠,回去再將尸體焚化肯定是來不及了,官府的人也查不出什么,還請主持為我家少爺超度后,趕緊焚化,去除邪祟,早生極樂。”方寧一聽那書童要將尸體焚化,適時證據鏈將悉數斷開,立馬出聲,“小書童,世上本沒有什么邪祟,都是有人裝神弄鬼。你若真想讓你家少爺早生極樂,更應該留著尸首,等官府的尋出真相來。”
書童似是什么都沒聽進去,嘴里不住的念叨,“少爺是被邪祟害死的。”
“你個小書童,怎被輕而易舉嚇破了膽?那小姑娘說的沒錯,這三人肯定是自相殘殺,你看地上散落的斧頭和刀劍,不就是阿木和阿杰的嗎。”隊伍里的大漢忽然高聲發言,將眾人視線引在一半被埋進泥地的長斧與短劍上。
方寧記得說話的人,好似是運輸隊中除魏督監領隊之外最愛帶頭的,琿縣當差的衙役。
她目光幽幽落在離尸體兩寸遠的刀斧上,隱隱覺得這兩件所謂的兇器,錯落的位置有些奇怪。
會有哪個賊人要暗害他們時,丟兵卸甲?
哪怕是垂死之際,必然也是緊攥著武器才對啊。
但阿木和阿杰的手明顯放松,武器灑落在身旁,握柄與手部相反的狀態,這又是為何?
方寧來不及多想,見眾人都要回屋休息,待明日啟程,自知留給她與沈昱的時間已經不多,與沈昱眼神交流一番,退到隊伍最末端.
“我需要那群烏鴉,他們胃里應該有殘留的尸身組織。”沈昱的聲音幾不可查,但方寧分明聽出來帶著些隱含的恐懼。
“師兄,活捉嗎?”方寧在一旁松著筋骨,百無聊賴時,逗弄起沈昱。
沈昱看到了方寧眼神里的戲謔,知道她是在暗暗笑話自己小時候的囧事,咬著牙道:“活捉。你要盡快,別等它們消化完了。”
“得嘞。”方寧說完,身形如鬼魅穿梭于林間,此時眾人都已回屋,自然沒有人注意到她來去自如的影蹤。
她攀到最高的樹上,將外袍脫下,收起四個邊角,形成一張簡易的兜布里,一只手輕巧握住枯枝,垂掛起來,另一只手在嘴邊吹起哨音。
音色融于山林間,伴著鴉雀得逞的尖銳鳴叫,在黑漆昏沉的夜里像是死亡的奏樂,哀鳴遍野。
那群鴉雀被方寧吸引過來,眼疾手快之下,僅用一只破網,便將它們抓住。
方寧見有一兩只逃脫了出去,窮寇莫追,況且網里這些,足夠沈昱頭皮發麻,便心滿意足的跑去與沈昱回合。
她飛檐走壁,身形有如一灘墨跡,溶于幽靜如無波深海的夜色里,讓人瞧不出蹤跡。
她順道也去瞧了眼隱旭等人,確如隱旭所言,在盡力的挖山道。
但她總覺得,隱旭有事相瞞,下午那群和尚進了隱旭的住處后,又去了何處?
方才眾人集聚,可也沒見到那幾個人的身形。
她躍過寺廟梁檐,見彎月下燒出一抹妖冶紅光,細瞧之下,才知是后院僻靜無人的亭臺上,亮出隱隱燭光。
沈昱正往西院挪去,不忘佝僂著身形,遠遠瞧去,還真有些偷雞摸狗的底色在。
方寧暗自感嘆,師兄當提獄司實在屈才,憑這演誰似誰的技藝,當個名角兒,不得迷死萬千女子。
她不急與沈昱回合,而是一路跟隨,等沈昱進了安置尸首的偏院,才翻身從一扇一尺寬的矮窗一溜煙地滑進了屋子,衣袍翻飛下,猶如深水蛟龍,身姿敏捷,如魚得水。
“師妹可是胖了?這窗戶險些將你卡死。”沈昱被方寧嚇得步伐頓了一瞬,恢復鎮定后,才想明白方寧這是要戲耍自己。
方寧吃癟地抿抿嘴,將手里裝著七八烏鴉地袋子一股腦扔給沈昱。
沈昱猶如燙手山芋,在半空中翻了數翻,都沒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最后還是握住了一只烏鴉的雙腳,才找到支點,拿住了包裹。
“他們的叫聲會將人吸引過來的。”沈昱啞著嗓子提示方寧。
方寧自是眼疾手快,猶如鷹捉小雞般,從布袋里拎出一只,拍暈一只,如此幾番下來,夜色重新靜謐起來,而沈昱對方寧更多了幾分敬畏。
“女中豪杰,應是如此。”沈昱瞧著那一只只肥碩的烏鴉在方寧手里恬靜的睡去,不由感慨起來。
方寧只覺得男人真到了關鍵時候,無用得很,掏出手里調配好的瀉藥,悉數灌進了那些烏鴉嘴里。
若真全剖開烏鴉的肚腸,拿出尸體的碎肉,估計沈昱下輩子還得被啄屁股。
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沈昱的屁股一命,自然也是福報。
方寧如此想著,將那群烏鴉扔了出去,靜等它們的排泄物,轉而指著那三具分不清誰是誰的尸首道:“可有把握能找到致命傷?”
沈昱搖頭,不敢講話說全,“我且試試。”
“尸身壞爛至此,需用井水不斷沖去表面蛆蟲、穢污,等尸首全然干凈了,才可以分清哪些傷痕是重傷,哪些是輕傷。”沈昱將尸身的正反兩面都翻開檢查,眉頭不住的皺起,現下血肉與衣衫粘連,完全不辯傷口。
他出門,從井口打了三盆涼水,交給方寧道:“你一點點灌進他們的血肉里,配合我將淤血逼出去,先從阿木開始。”方寧接過沈昱手里的瓢勺,跟著沈昱從阿木的頭頂、顎骨前囟、發髻,雙眼等處一點點澆灌而下,最終停在小腹的位置,“腸壁有血痕,不似之前的傷口都已泛白,這是死前傷。”
沈昱點頭,用手指丈量起傷口,目光落在阿木泛白的肋骨上,摩挲著傷痕,“凡被快利武器劃破皮肉,死前必有血痕,而這一刀,兇手用了極大的力道,所以腸穿肚爛。你看肋骨的位置,刀刃所過之處,都有二三劃痕,這是因為兇器恰好卡在阿木肋骨,拔不出來,用了極大的力道,上下推動,這才將刀刃翹出。”
方寧皺眉,暗覺不對,“若是一刀破開肚皮,正中肋骨,兇手的力道得是極大,李書生恐怕沒有這有大的蠻力。”
“兇器應是一柄長刀,長五寸,頭尖尾寬,呈塔狀。”沈昱低低說這,目光落在一旁阿杰的刀上,用手比劃了一下,聲音更沉了些。
很快,他對著阿杰的尸體檢查起來,可惜阿杰是這三具尸身中被啃咬得最厲害的一具,髖骨與恥骨都已不知所蹤,若不是憑著衣料,甚至難辨男女。
“師兄,這副模樣,大羅神仙來了都束手無策,要不換一具瞧瞧?”方寧見沈昱站在原地,遲遲不動手,只以為他已是窮途。
誰想,沈昱出門,從地上烏鴉的排泄物里找出一根半指長的骨骼,拼湊間,將阿杰的尸身拼回七八,拿出墨筆,將阿杰的骨頭從上至下描繪一遍,最后停在恥骨的位置,喃喃自語,“怎會如此?”
方寧尋著沈昱手里的動作也是一驚,阿杰的恥骨上,傷痕極其狹長,幾乎是一刀將整個恥骨劈開,連著筋絡的位置全部被活活劈斷,而恥骨銜接處,還有一凹陷,將兇器的形狀刻了進去。
那是阿木的斧頭,由于形狀稀奇,之前方寧和沈昱還多看了幾眼,不會有錯。
“他們是相互用各自的武器砍殺而亡的。但身上還有別的武器傷痕,形似棍棒。”沈昱用手剝開鐵骨的肉,果然看見阿木與阿杰的手腳處,都有圓弧的傷痕,借著方寧手里的清水,將滿是血污的手清洗了一遍,目光從猶豫到堅定。
死者是世上唯一不會有所欺瞞的人,即便再不可能,若除去所有的可能性,那便是唯一的解法。
方寧一路觀察運輸隊眾人,知道阿木與阿杰形同手足,若是互相砍殺而亡,必有隱情,追問道:“師兄,可否知道他們三人,死亡的順序?”
沈昱鎖眉不語,轉而觀察起最后一副尸首,李書生。
沈昱似有發現,將里里外外的骨骸都翻找了一遍,轉而篤定道:“右手食指,少了根指頭。若我沒記錯,那上有一根翠綠扳指,應值不少錢。”
方寧思索著被烏鴉銜走的可能性,分析道:“那扳指堅硬非常,若被烏鴉吃了,那烏鴉早就腸穿肚爛,可能性不大。這缺失的骨節處,好似被利器砍斷,瘡口齊整,是死后傷,兇手可能是殺了他后,想拿走值錢的物件,卻因淤血將手指變得粗大,無奈之下,只好將那書生的手指砍斷。”
沈昱認可地點頭,借著油燈,將李書生的皮肉骨骸一寸寸檢查,直至看見頭骨處有絲絲裂縫,旋即意識到什么,將指腹伸進阿木與阿杰的口鼻中,不知扣了多久,帶出些許粘液,細聞之下,道:“若我沒猜錯,那書生應先是被人一拳錘暈,后腦的腦骨已有裂痕。暈倒之際,被阿木與阿杰瞧見,本想將他們救下,與兇手纏斗,這也是為何他們身上還有些棍棒傷,但很快被迷香擾亂心神,將對方錯當成兇手,二人纏斗至此。那書生便被人用阿木的斧頭砍斷肋骨,失血過多,最終慘死。”
方寧見沈昱將一切娓娓道來,心里對這位師兄很難不敬服,只是瞧著眼前這一臉污泥的面孔,與油燈下血絲遍布的眼眶,襯著這一身血瘀與爛肉橫濺的素衣,彎唇道:“師兄,你如今瞧著,嫌疑匪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