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的楚河因為在秋斗之中戰敗,以至于接觸天書的愿望落空,據被活捉者交代,他們并未就此放棄。
仙緣近在咫尺,遠比枯坐修道來的容易,獲得的反饋更多。
沒有人會因為一兩次的失敗而失望,反而會對此更加狂熱。
而在楚家與李家的安排之下,他們開始秘密布局天道會。
朱舜也好,朱堯也好,李云朗,莊子信、莊由。
這些當初在天道會炙手可熱的種子選手,都是帶著不為人知的目的走上擂臺的。
他們一路過關斬將,要的是在天道會拿到名次,從而進入先賢圣地。
就如同安排楚河入天書院時還安排了杜竹和白如龍作為備用一樣,除了這些人之外,還有一些最后在天道會落榜的人,其實也和這件事脫不了干系。
例如當時臨賽破境的巴揚,游白等人,都是為了送他們奪得前十所被安排的護航者。
其實對于這一部分,季憂先前便已經有過猜測。
因為當時他一路追到日升城,看到朱舜、莊由等人的時候,便有著一種當初一同踏入先賢圣地的強烈既視感,隱約便猜到他們應該是在先賢圣地之中做過什么。
而這個猜測,在這份供詞之中得到了印證,或者說是更為細節的補充。
“天道與人族氣運相連,而人族氣運連接人族眾生,這是青云天下所共知的。”
“但鮮有人知的是,這并非一種縹緲的概念。”
“人族與天道的氣運相交之處,就在先賢圣地深處的萬世太平廟,乃是當年的七大先賢聯手所建。”
“天道依賴于掌控世界種族,對人間的掌控之力也是來源于族群氣運。”
“為了消除服用丹藥后的泯滅之力,我們要進入先賢圣地,斬斷天道與人間最直接的聯系,從而使遺跡得到解放。”
季憂低著頭,將這段來自于朱舜的供述反復看了多遍。
當年他確實有所疑問,為何有一部分人在進入圣地之后并未潛心求道,而是每日來去匆匆,還有疑問為何世間天驕都想進入先賢圣地,偏偏有幾人來干過之后便提前離開了。
而更大的疑問是在后期,他在先賢圣地之中感受到了如岐嶺那般的惡念。
如今,這些都有了答案。
最關鍵的是,他先前一直不明白楚家等人是如何操縱天道讓遺跡之物可以現世,從而提前布局一切的,現在也總算解開了這個謎團。
左丘陽見他陷入沉思不禁開口:“當時你們入了先賢圣地沒多久,玄海之上便出現血霧彌漫,隨后便是暴雨傾盆連續數月,還有部分糧產有殼無芯,想來便是天啟。”
“天道的警示?”
“可以這么理解。”
警示的用途自然是希望被人知曉的,而這世間應該是有人可以讀懂此事的。
可是,沒有守夜人了。
季憂思索半晌后抬起頭來:“氣運被斬斷難道就只是釋放了遺跡,沒有別的大災?”
左丘陽搖了搖頭:“氣運一說向來玄妙,我們也很難明白它除了讓遺跡解放還會造成什么,也不清楚他們所說的斬斷究竟是以什么方式,而且先賢圣地目前無法被打開,我們沒機會去一探究竟。”
先賢圣地是個破碎的空間,每五年才能自動修復一次。
若是在修復不足的情況下強行打開,那整個空間都會化作一片虛無,不復存在。
所以關于這一部分,他們短時間內很難去驗證,更無法去彌補。
但就如同季憂的方才所問的那般,其他仙宗在看到這份證詞之后一樣產生了擔憂。
因為根據青云史來看,遺族當年就是因為失去了氣運,才被妖族和人族聯手推翻,最后舉族滅亡,而人族得以中興,屹立千年。
上一代妖帝也是因為所謂氣運不在我族,所以遠赴雪域,咽下了千年風雪。
而如今人族的氣運被斬斷了,那么會不會重蹈遺族之覆轍,舉族滅亡,誰也不清楚。
他們甚至無法得知此次妖族與蠻族成功跨過北境,一路南下,是不是也是因為天道開始在庇護他們。
如果是的話,那么失去氣運的人族可能無論如何掙扎,最后都難逃終焉。
“這些妖人,還真是不管不顧了。”
“天道誘惑無窮,而且對他們而言,此事若成,即便人族覆滅他們仍舊可以提前飛升,獲得永恒的自在吉祥,自然無需多慮。”
季憂此時忽然揉了揉眼,感覺到眼眸中一陣酸痛。
尤映秋說的不錯,他現在的精神力十分衰弱,哪怕還休息了一日,在連續的閱讀之下也還是會感受到一陣不適。
“眼前有些模糊了,額前也有些脹痛,剩下的內容還請左丘殿主幫我口述。”
“好。”
左丘陽將剩下的案卷拿起,一一攤開。
天書院殿主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手握重拳,即便是長老閣的長老也需要恭敬對待,更不用說弟子身份了。
可此時的左丘陽卻有著言聽計從之意,若被其他人看到,估計會被驚掉下巴。
因為這種感覺,真的就像是下位者在給上位者做匯報一樣。
“后續的事情與我們先前猜測相同,仙宗因為道果而打開遺跡本身就是他們所設下的局。”
“岐嶺之事發生之后,所有的遺跡都被仙宗看管了起來,他們難以接近,而他們手中的嬰丹已經消耗無幾,通過進入先賢圣地解放遺跡仙緣,其目的就是讓仙宗自行將所有遺跡打開。”
“竇遠空、卜家,都是一個引子。”
季憂聽到之后抬起頭:“竇遠空其實沒去過卜家酒莊對吧?”
左丘陽抬起眼眸:“連這件事你也知道?”
“我在東平山脈強殺了卜啟榮之后回到過卜家酒莊附近,向周圍的百姓打聽過,他們說卜家酒莊一向戒備森嚴,不許生人靠近,竇遠空沒那么大的本事。”
“不錯,竇遠空從始至終都沒去過卜家,他是被杜家人約去的。”
根據證詞所言,聯手為禍的世家在切斷人族氣運之后,一直計劃著在不暴露的情況之下讓仙宗再次對遺跡產生貪念,自行打開遺跡。
于是,他們便聯手做了個局,以竇遠空做餌,卜家人做鉤。
季憂出使雪域歸來,入京第一件事就斬去了竇府的獅頭,這件事在當時鬧得很大。
后來竇遠空失蹤,竇尚書將一切都怪罪在了季憂的頭上,也是到處尋找,還尋了不少世家的幫助。
說實話,一個大夏官員的兒子失蹤,這其實根本就不會引起修仙者的注意。
可問題在于此事和季憂有關,而季憂那時在青云天下已經風頭正緊。
或許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竇遠空被選中,通過杜家的邀約而遠赴青州。
杜家家主交代,他們暗中將竇遠空拋入了尸坑之中,讓他親眼見證了人化邪種,將其扔置在了被選為棋子的卜家周圍。
卜家所擔任的確實是運尸工的角色,在他們的計劃之中是最沒用的存在。
他們所知道的,都是那些的聯手在一起的世家需要他知道的,而對于不該知道的那些,他則一概不知。
竇遠空身上抓痕果然引起了仙宗的注意,而卜家也就此闖入了仙宗的視線之中。
在原定計劃下,卜家人戰力提升,能異化邪種一事必然會引起仙宗貪念,必然會刨根問底最后被引向遺跡。
可誰知卜啟榮最后連話也沒來得及說,就被季憂在無數神游境的眼皮子底下給殺了。
左丘陽說到這里后看向季憂:“你當時千里迢迢趕到東平山脈,將卜家人趕盡殺絕,其實有很多人都不明白是為何。”
“因為我不知道遺跡被解放的事,我只知道遺跡中的仙緣想帶出來,需要殘害嬰兒作為容器。”
“只是這樣?”
“難道還不夠?”
“不是不夠,只是你也許不清楚,當時七大仙宗里有很多人都懷疑你與遺跡之禍有關,卻沒想到你的理由竟是如此出乎意料的簡單。”
左丘陽此話不假,在季憂舍命殺掉卜啟榮之后,很多人都在懷疑他的目的,覺得他與岐嶺之禍或繼續有所關聯。
在他們看來若不是這樣,季憂何需如此急迫地想要殺卜啟榮滅口。
尤其是季憂的戰力實在太古怪了,竟然連無疆境的方長老都打不過他,更是加深了這種懷疑。
只是他們從沒想到,季憂去殺人的理由會這么簡單。
這種理由若是放在別人身上,左丘陽只會回一句,胡勾八扯。
但若是放在季憂身上,想起他過往所做的種種,卻讓他感覺如此真實且無需疑問。
“后面呢,卜啟榮被我殺了之后,大荒林又是如何被開啟的?”
季憂不愿意被深究此間動機,對后續進行了發問。
“人的貪欲被激起便很難再消散了,尤其是對那些壽元接近枯竭的人而言,更不可能就此放棄。”
左丘陽轉頭看著他:“被活捉的那些人對此說不清楚,應該是計劃被你打斷后他們臨時補救的原因,不過想要引一群想延壽想到近乎癲狂的人而言,把他們引去大荒林不是什么難事。”
“說到這里,禍事發生之后,方長老那些人去了哪里?”
經過左丘陽前一句話的提醒,季憂忽然想起那些該死不死的老家伙。
“想來應該是遇害了,”左丘陽思索后開口,“那些妖人前去汲取遺跡中央的磅礴仙緣成就臨仙,他們也許是做了養料。”
“那還真算是為數不多的好消息。”
左丘陽對他的評價不予置評,而是將手中案卷放下:“之后的事情你都親身參與,想來也無需多言了。”
季憂此時重新低頭看向那些案卷:“聽起來沒有什么遺漏,只是他們所說的可否全都屬實?”
“這份口供是在一月之前被整理成案卷的,而這一月之間,各大仙宗都在根據這份案卷查找,目前來看與事實并無出入,他們不小心遺留的痕跡也都對的上號,只有楚家,暫時無從查訪。”
“因為蠻妖二族的入侵?”
“不錯,”左丘殿主點了點頭,“幽州已被蠻族占據,關于楚家那部分暫時無法前去查訪。”
季憂忍不住沿著后窗望了一眼西北方向:“說起蠻妖二族進攻一事,左丘殿主倒是并不緊張。”
“他們不會一直南下。”
左丘陽撫案開口:“蠻族與妖族長期處于極北酷寒之地,族群數量不多,偌大的北境及幽云二州已經足夠完成他們重歸九州的愿景,而且如今的他們仍舊會畏懼圣器之威,不會輕易進入腹地。”
蠻妖二族趁著人族虛弱之際,強行跨過了北境城墻,殺了人族一個措手不及。
但人族有圣器存在,對他們而言仍舊是難以跨過的大山。
攻下幽云二州是因為妖帝與蠻皇確認玄元掌教已死,但短時間內,他們絕對不敢再次南下。
“可蠻族與妖族既然回歸九州,就絕不會只滿足于幽云二州。”
“此話不假,可問題在于災禍之后人族損失慘重,也需要一段時間的休養生息,待到元氣恢復才足夠將他們重新趕出北境。”
日中午后,季憂端坐于在輪椅上,被丁瑤推出了自在殿,朝山下而去。
從左丘殿主哪里得知了災禍的來龍去脈之后,他的心情極為復雜。
因為在他看來,這件事禍根源于貪念不假,但卻不僅僅只是源于楚家、李家之流,而是來自這整個天下。
玄元仙府對七竅玲瓏體的貪念,導致了楚家洶涌的仇恨,恒久的階級劃分也導致了如白家這般世家的野心,更不用說那些仙宗長老對于壽元的渴求。
所以誰是誰非,真的很難說清。
季憂此時稍稍轉頭,便見丁瑤也在一陣沉默,不禁開口問道:“怎么了?”
丁瑤稍稍回神:“聽過此事全貌之后,忽然覺得這看似平靜的天下其實一直都暗藏殺機,說不定從你身旁擦肩而過的人便有著洶涌的禍心。”
“結果總歸是好的。”
“嗯。”
季憂將視線收回,看向了那秋日下的紅日。
這次的災禍是過去了,可問題在于天道綁定在人族的氣運若真的被斬斷了,一定不只是單純解放了遺跡那么簡單。
兩人一邊思索一邊朝著山下走去,便見三位掌事院掌事正立于山道之上。
那些被活捉的妖人在招供之后,供詞就是他們三人整理的,所以他們很清楚楚河在此事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回想當初他們得了楚家人的許諾,將其派到岐嶺送死,心中不免一陣發涼。
也正是因為整個事件鏈條被補全,扯出了一個幾乎顛覆了整個世界的大局,他們才意識到多次掐斷禍苗的季憂究竟有多么生猛。
不過季憂所注意點不在他們本身,而是在于他們身后那些拿著鐵鍬正在修路的掌事院弟子身上。
看到這一幕,季憂眉心稍稍皺起,神色有些古怪。
“開始修路了。”丁瑤也有些驚訝。
“大概是因為那妖人來時打壞了不少建筑,順道便修了。”季憂回應一聲。
丁瑤點了點頭:“那們現在要回吉祥殿么?”
季憂思索片刻后搖頭:“在房間悶了太久了,推我出去走走吧。”
“那我們去哪兒?”
“去曹教習的院子坐坐,看看他那里有好東西沒有。”
丁瑤點了點頭,隨后便推著季憂一路下山,來到曹勁松的那間院子。
一進院門,季憂就看到曹勁松正挺著偌大的胸膛在房間內進進出出,將一些應用之物全都翻了出來,以木箱裝好之后搬到了院中。
溫正心和班陽舒也在,正和一些掌事院弟子一起幫忙。
另外還有馬教習與丁教習以及其他幾位教習,他們沒有動手,只是不斷地凝視著眾人在屋中和院內進進出出。
從門廳向內看去,屋里已經被搬空了空了,僅有些不值錢的家具還在。
溫正心此時抱著一只箱子走來,見到季憂后不禁開口:“師弟來了,身體怎么樣了?”
“還是有些虛弱,曹教習這是怎么回事,要被逐出天書院了?”
“呸!”
曹勁松大步流星而來,以洪亮的聲音開口:“我昨日接到了長老閣的通知,已晉升為內院長老,今日要搬到山上去住。”
聽到這句話,場間神情最為復雜的就是丁教習和馬教習了。
他們二人在過去的兩三年間并未招收到什么優秀學子,一直都在潛心修道,比曹勁松進入應天更早,但身份還是教習。
因為悟天成術并非用一件容易的事情,有時候甚至比沖境更加耗費光陰。
可誰知曹勁松卻先一步成為了長老,甚至還是署名在了長老閣的長老。
他們自然清楚這不符合正常流程,但卻能夠明白為何會有這種結果。
兩人眼神復雜地看向季憂,心說母憑子貴這件事在世家之中并不罕見,但師憑徒貴還是第一次見。
遙想五年前,他們還曾嘲諷曹勁松竟從鄉下帶了個私修回來,不曾想五年后結果卻成了這般。
“你將天道感悟凝練成術法了?”
“沒有。”曹勁松坦白擺手。
季憂盯著胸膛炸裂的曹教習看了許久,又想起那忽然開修的山路。
怪了,我怎么感覺我才是繼任了掌教的那個?
秋日驕陽之下,自在殿殿前高崖。
左丘陽與尤映秋正并肩站在一起,向下俯視。
經過了掌事院弟子的不斷修繕,原本的深坑逐漸被填補整齊,整條山路都漸漸變得平整了起來,甚至在過于陡峭之地還被挖出了臺階。
見此一幕,左丘陽不禁回頭看向師妹:“雖然師尊說要多聽季憂的決定,但也沒說所有都要聽吧,曹勁松剛入應天便被升為長老也就算了,修路也聽?他這輪椅可坐不了多長時間的。”
“師兄有所不知,在天機術的定語之中,天下沒有小事。”
尤映秋輕聲開口道:“師尊在世時與我講過一個故事,說靈州曾有只蝴蝶煽動了翅膀,改變了周邊氣流,這股氣流在數日后于中州掀起了強大颶風。今日填的這坑,難保明日不會補入天道之中,就像楚河入我天書院的時候,誰也想不到背后是顛覆天下的風險。”
“言之有理。”左丘陽忽然就被說服了。
“季憂今日與師兄談了什么”
“就是問清楚了這次災禍的來龍去脈,還有他們在先賢圣地之中斬斷了人族氣運的事情。”
尤映秋聽后輕輕點頭,睫毛一陣微顫。
就如季憂所在意的那樣,得知人族氣運被斬斷之后,所有人都覺一定不會只是解放了遺跡那么簡單,因為當一個族群失運,必定會顛覆整個青云,就如同當初遺族滅亡一樣。
“我明日便要閉關,宗事之上還要請師兄多多擔待。”
“你要潛修天機術?”
“不錯,不管后續如何,我都要先將天機術修至圓滿,看清師尊讓我看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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