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有自愈能力的,尤其季憂的肉身本就帶著旺盛的生機。
只要將經脈撐開,那生機便能慢慢愈合他的傷勢。
這也是前期治療的一個主要方向,因為他如今的狀態可以說是一碰就碎,只能讓自身生機慢慢修復,待到一個穩定狀態才能嘗試些別的手段。
這就應了尤殿主那句話,此事或許會耗時無數,最重要的便是耐心。
在此期間,丁瑤與卓婉秋帶著靈劍山眾人來到了天書院,以商談遺族處理問題的由頭進入了內院。
一開始,掌事院的眾人真的以為他們是為了正事而來,但當進入內院之后,他們便執意要見季憂。
尤其是丁卓二人,執意要寸步不離地留守照顧。
尤映秋并未拒絕他們的要求,同時惦記著師尊所說的蹊蹺,與他們多聊了幾句。
靈劍山小鑒主沒有靈鑒在手,再強也不過無疆中境,卻在臨仙來襲時守住了道場,這件事確實是有些蹊蹺的。
“他們說靈劍山小鑒主并未受傷,正在靈劍山主持大局,待到山中穩定便會親自前來拜訪。”
“他果然還尚在人間。”
“師尊說的……是誰?”
“一個酒品極差的老朋友。”
老頭喃喃一語,眼眸中流露出一絲懷念,并趁尤映秋沒看到的時候下山打了壺酒。
丹宗仍在封山狀態。
青云六宗當年允許丹宗重建,但條件是不許丹師修煉,并聯手以大法力限制了洪爐,這事也算是間接地幫他們度過了一劫。
不過雖說仍在封山,他們心中的警惕倒是少了些,隔段時日便會下山采購并收取書信。
而元采薇也在遲了數日之后,見到了自家姐姐的傳訊,隨后執意下山,不過卻被父親元黎阻攔。
“此事看似是妖人未能得逞,但平衡已被打破,青云已不是當初的青云,接下來會出現漫長的爭斗與亂象,你處世經驗不足,會給丹宗惹事,況且你若離山,你阿弟心思可就飛了。”
“父親,季憂救過我們全宗。”
“我自然知曉,所以我已安排丹陽子長老下山,他的丹術造詣比你更高,你大可放心。”
丹陽子在接到鑒主御令后便離開了丹山,一路行暗道來到了天書院,對其進行了診治。
他給出的結論與兩位殿主的意見相同。
季憂被吸干到虧空,身體極度虛弱,以撐開經脈的方式用自身生機先行將養是最好的方式。
因為無論是丹藥還是外物,對當今的他而言都是外力,外力就必然會加重他如今的負擔。
最好的辦法就是自身生機將身體修補到有一個穩定的基礎,隨后給他喂丹施術。
此后,吉祥殿便有了固定進出的人群。
曹勁松、溫正心、班陽舒、陸家姐妹會在尤映秋安排的時間前來探望。
另外還有匡誠,以及魏蕊。
他們是隨丁瑤與卓婉秋一同回到盛京的,畢竟匡誠本來就坐不住,聽到季憂身受重傷便更加坐不住了。
顏書亦覺得季憂如今也算是護了六大仙宗的傳承,最起碼在明面上,他們不可能再對季憂下手,此時回去也不失為一個好機會。
除了這些探望者之外,丁瑤和卓婉秋則是常住吉祥殿后殿,輪流看護。
丹宗長老丹陽子住在內院的仙客園,隔一段時間會前來一次。
還有一位老頭大夫,每日傍晚會到吉祥殿為季憂診治,丁瑤和卓婉秋每到這個時候就會犯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另外,對于這次浩劫的遇難者,天書院也為他們準備了一場祭奠。
一眾長老,內外院子弟,在此間隕落的人都被以畫像的形式擺放在了登仙白玉臺右側。
但此間之事,并未就此平息。
那些臨仙境的妖人確實死了,但很多事情還未被完全弄明白。
他們的整個計劃,那些不為人知的細節,以及是否還有別人參與其中。
這些事情自然是有跡可循的,因為在天道祭被季憂斬斷的之后,六大仙宗的上五境圓滿逮捕了許多活口。
那些人先是被羈押在了日升郡,被圣器鎮壓,隨后便被送入了司仙監趕工特制,與大陣相連的地牢之中。
六大仙宗都有人常駐于地牢四周,嚴加看管的同時對其不斷拷問。
大暑過后,一場小雨淅瀝瀝地造訪了青云。
白如龍在司仙監提司木菁的帶領之下,穿行于地牢深處的長廊之中。
為了鏈接大陣,這座地牢是建在地下的,四周不透光,僅有油燈照明,看上去十分的幽暗,人走在其中會有一種被壓抑到透不過氣的感覺。
不多時,白如龍便被帶到了深處的一座單獨的牢房之中。
借著幽暗的燭光,他看到了籠里的父親。
白家家主白正則模樣十分狼狽。
在遺跡一戰當中,他渾身的衣物都已經破損,看上去臟亂不堪,再加上在幽閉之中生活許久,精神也已經到了極限。
見到這一幕,白如龍不知道自己該表現出怎樣的情緒,于是只能麻木地沉默著。
白正則此時也借著燭火看到了兒子,凝視其許久后不禁開口:“你來此處作甚?”
“我想問問父親,為何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你覺得我做錯了?”
白如龍看著他:“我沒辦法覺得父親是對的。”
白正則冷笑一聲:“這世間沒有對錯,只有輸贏,我們輸了才是錯的,若是贏了,青史上便不會這么寫。”
“那會怎么寫?”
“自然是白家執掌中州,勢比仙宗,八方來賀。”
白如龍紅著眼眸緊緊盯著他:“權力當真如此重要?”
白正則瞇起眼睛:“沒有權利你永遠只能是下層,無論如何努力也只能居于人下,被千年世家打壓亦要恭敬賠笑,我所做的便是為了家族榮耀,你要知道,能顛覆這天下的機會不多,搏一搏是值得的。”
“若我白家與別人有血海深仇,我都是可以理解的,可父親難道只是為了欲望?”
“咱們家與別人確實沒什么血海深仇,卻也在仙家的底層不斷衰落,我修行無數光陰亦是無法破境,只能苦熬壽元,你年紀還小,未必能理解此中折磨。”
白如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所以你把家里人都做了自己破境的養料,包括自己的兒子?”
白正則的臉色忽然變得陰沉:“若是此戰得勝,那些人必將被請入宗祠,受白家歷代子弟香火供奉,你弟弟似虎更是會被擺在第一列,被視為英魂。”
“可是父親一開始選擇的是我吧?”
話音落下,牢房之中忽然陷入了沉默中,仿佛燭火與空氣都在同時凝固。
白如龍看著凝視他的父親喃喃開口:“我剛入天書院時收到了父親的丹藥,受寵若驚,但此時才想明白,那是能將我變為怪物的東西。”
白正則忽然笑了一聲:“不錯,就因為你的懶惰,我后來只能選擇似虎,留你這不中用的東西一命。”
“可你選擇了似虎,還殺了二娘,說明你也沒有多么喜歡他們,任何人在你眼中都是可以犧牲的。”
“成大事者,自然不能拘泥于小節。”
白如龍忽然吐出一口氣,隨后緩緩起身,朝著牢房外面走去。
其實他不懂什么天下大事,也確實是不中用的東西,甚至沒太多主見,很容易受人蠱惑。
所以除卻他們殺人煉藥,殘害嬰兒的事情之外,他略微能夠理解父親對強大和向上爭搶的渴望。
只是從自己的感情方面,他找不到合理的借口來說服自己。
當初在中州被季憂所救的時候,他看到了許多的邪種,覺得父親沒想過要他活著。
但當六大仙宗發出征討檄文,他又多出了一絲希望。
他覺得父親是不是怕功虧一簣,特地表現的無比冷漠,在天下人面前與我切斷關系,這樣就算是功敗垂成也連累不到我呢。
可就當他不斷地向前回憶,試圖找到更多的佐證來坐實這個猜測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那一盒丹藥,同時也想起了那句為了家族榮耀。
那一刻,他幾近崩潰。
因為他忽然明白,其實自己才應該是白似虎的角色。
而他當時之所以沒吃,是因為他一直覺得奇怪,父親一直更寵白似虎,得此仙藥萬不可輪到自己才對。
白如龍走出了地牢,見到陽光后沉默許久,隨后朝木菁緩施一禮:“多謝木提司成全,我知道六大仙宗下過令,不許任何人探視。”
木菁搖了搖頭:“出使雪域,妖石運輸,清繳邪種,新元救災,季公子對我等幫助頗多,白公子既然是他的朋友,該幫我們是一定會幫的。”
白如龍沉默片刻后又道:“你覺得我父親說的有道理么?”
“借口罷了。”
“是借口么?”
木菁看向遠天:“屈辱?壓迫?你們這些世家不事生產卻吃盡天下供奉,雖說確實有高有低,但最起碼都能善終,不會被餓死凍僵,強以此種說法做旗實在有些可笑了。”
白如龍聽后捏了捏拳頭:“也許我是真的不理解父親為了家族的苦心呢?”
“白公子莫要被蠱惑,親族都被吃了,何來白家?那只不過是你父親一人的欲望罷了,你所想的白家是你認識的那些人,是你的兄弟姐妹,你的叔叔伯伯,他所說的白家只是他自己,不一樣的。”
“原來如此……”
白如龍喃喃一聲,仿佛失魂一樣回了天書院。
第二日一早,他特地去吉祥殿看望了尚在昏厥當中的季憂,隨后便一人離開了天書院,回到了中州那破落的白家。
和季憂同屆的外院弟子早就學期已滿,就算沒發生這次的浩劫,他們也是應該離院的。
而除了對那些被當場捉拿的妖人不斷審問之外,仙宗還在不斷地搜索著那些逃散的妖人。
短短三日之內,逃亡之中的三十六人就已有十三伏誅。
青云天下的確很大,但就像季憂當初為了守丹山而殺了五位無疆所得到的那句評價一樣,得罪了仙宗又能夠逃得到哪里。
此間唯一還潛藏的,便是涼州杜家的五人,以及中州李家的十人,以及其他幾位參與此事的世家家主。
也許是因為持續不斷的追捕讓他們氣急敗壞,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感覺,這些人在逃亡一路之上殺戮不斷。
以至于中州、涼州,甚至青州、雍州都是人心惶惶。
雖說圣器復蘇,沒了臨仙境的他們對仙宗而言根本算不得威脅,可對于那些已損失慘重的世家來說仍是難以抵抗的存在。
畢竟這些人境界滔天,戰力極高。
烏云遮月的黑夜之下,李家人一路奔逃,從涼州繞行靈州東北,穿青州西北,再一次進入到了遺跡的周圍。
天書院及陳氏仙族的數十位長老追擊至此,卻意外地遇到了問道宗、靈劍山與山海閣的一眾長老。
短暫交談之下,他們才知道對方是追擊杜家余孽來到的此處。
天道祭被斬斷之后,各宗門人急切回宗,加上人族祭壇那如海的煞氣散入林中,以至于遺跡周圍并未被人看守。
他們在煞氣之中不受影響,卻可以阻隔追來的強敵,倒確實是個絕佳的選擇。
只是如此一來,他們便成為了困獸。
而且遺跡之中的煞氣終歸還是會散去的,屆時他們便無處可逃了。
所以追擊而來的眾人并不著急,而是選擇困守。
四周世家也深受其害,雖然正面迎戰不行,但也派了無數旁脈子弟前來幫助仙宗困守妖人。
一切就如同所料的那般,煞氣確實在逐漸消散,而包圍也開始慢慢推進。
不過正如丹宗掌教元黎所說的那般,盡管妖人先后伏誅,可問題是青云持續了千年的平衡已經被打破,必然會引起更大的爭端,這是無可避免的。
人族書寫青史千年,每次動亂之后都會有此種端倪出現……
入秋時節,災禍后的青云沒有安穩太久,各地世家就開始行蹤不斷
例如中州郭家,聲稱自家走失了一位千金,跑出無數世家子弟出現在那些滅族世家周圍。
其他家族也不甘示弱,說有寶物被盜,有親族被暗殺,各種理由五花八門地出現,以至于沖突四起
“還真是多事之秋啊,劫數剛過,天下便已有亂象了。”
崇王正站在自己的宅邸之中,面對包括魏厲在內的一眾親仙派官員,忍不住喃喃一聲。
魏厲此時看向崇王:“動蕩有時也是機遇。”
“不錯,動蕩也是機遇,自司仙監登臺,我們親仙一派備受冷落,此間牌局混亂,但必然會造就無數更加強大的世家,我們倒是要好好押注了。”
“李家如今滅族,留下大批的遺產,何家和左丘家雖然也損失慘重,但畢竟背靠仙宗,我想中州必然會被他們吃下,當初尸潮來襲,我們與其在盛京接下香火情,之后還是要好好維護才行。”
魏厲聽后抬起頭:“還有幽州,幽州一向是楚家獨大,如今必會被盯緊,至于其他六州,也都有圖謀的價值。”
事實也正如這些親仙派所預料的那般,各種爭端開還是不斷升級。
其他弱勢世家也并未坐等,而是私下聯合,相互角斗,世交、世仇在此刻開始重新誕生。
至于幽州,失去了楚家的幽州此刻就像是一塊沒有主人的糕點,很快便吸引了無數世家派人前去進駐。
還有幾乎被毀壞殆盡的涼州、青州、更是世家行蹤不斷,所造成的影響開始變得越發深遠。
這種感覺就好像是那些妖人重新洗牌了天下,雖然未能摘到最終的果實,卻當真將青云拉入到了一場亂世之中。
其實按照規矩而言,有仙宗執守青云,蛋糕遠遠輪不到世家來分。
可問題在于,經歷此番大劫之后,仙宗似乎已無暇顧及這么多。
因為爭端忽起不就,眾人才聽說玄元仙府之中也在爆發內亂,已經死傷無數。
另外陳氏仙族宣布暫時封山,原因不明,便更加推動了這兇猛的亂潮。
夜色下的李家舊址,數道身影隱秘前行,在其中一陣摸索,便見一道恢弘的刀氣開始從天而降,一瞬間血色飛濺。
同時四面八方都有呼嘯聲猛然出現,并有人聚起一束鋒利的仙光,殺氣騰騰而來的。
李家是千年世家,傳承深厚,家中秘術典籍,私藏秘寶無數的,稍微露出一點便足夠讓一個年輕的世家登上新的臺階。
彼時,一位年輕的修仙者仿佛懷揣了什么東西,朝外瘋狂飛馳。
但沒跑出太遠,一道仙光便轟然而落,瞬間將其震成了一片血霧,其手中之物迅速引來數道身影你爭我奪。
同時,幽州楚城,黑壓壓的數波人影也開始聚集于城外,隨著一聲瓷杯碎裂的聲音,殺意瞬間洶涌。
不過瞬息,術法與刀光劍影便呼嘯了百次。
漢白玉的石道上瞬間血如瓢潑,腥氣溢滿了全城。
楚城外城居住的基本都是血脈十分稀薄的楚家相關遠親,凡人也不在少數,此時全都躲在家中瑟瑟發抖。
事情就如同白正則與白如龍所說的那樣,在階級劃分無比明確的青云,動蕩是不常有的,每一次出現都值得人放手一搏。
轟!!!!!
戰亂愈演愈烈之際,一陣轟然的巨響自東北方向傳來,驚徹四方。
盛京城中,無數茶樓酒館的食客都忍不住低下頭,看著自己杯中的茶水和酒水不斷顫栗,持續了數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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