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晴白日,碧空如洗。
天道會第八日第二場,隨著一道雷法垂降而下,靈州曾家一位融道境子弟曾順被擊敗,強烈的電光穿身而過,整個人被轟飛了出去。
高臺之上,陳樂收刀,眼神中滿是輕蔑,看的觀戰的眾人一陣沉默。
二十八歲的融道中境,這即便是在仙宗也已經算是天賦卓群了。
可問題是,這陳樂先前也沒有什么威名,就像是忽然冒出來的一樣,讓人覺得十分不解。
緊隨其后,山海閣弟子喬默從擂臺之中橫飛而出,血噴如霧。
這喬默并非籍籍無名之輩,事實上,他先前就在天道會上展露過頭角,與陳氏仙族子弟陳碩對戰,若不是缺少功法手段,走入決賽也未必會是難事。
雍州喬家立刻呼嘯上前,將喬默扶住,隨后轉頭看向臺上。
玄元仙府弟子鐘會,手無兵刃,空手應戰,年僅十七歲,通玄上境。
“竟是比霍卓群還要年輕的通玄上境?”
“這……這怎么可能?”
“玄元仙府也有這種暗藏于宗內的天驕?”
觀戰臺上,無數世家門人全都議論紛紛,眼神中閃爍著一抹不可思議。
此時,俯欄而望的季憂轉頭看向了東北方向。
那里站著的是玄元仙府的來者,有玄元仙府副掌教鐘澤,還有其宗內的親傳圣子楚先。
不過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個男子是坐在兩人身前的。
那男子看上去十分年輕,臉色有些蠟黃,襯托的嘴唇十分妖艷。
他只有通玄境的修為,但坐姿卻十分霸道,甚至有一條腿是搭在扶手上的,右手中還托著一串葡萄,輕輕咀嚼著。
因為吃相過于放蕩不羈,那葡萄才只吃了半串,漏出的汁水就已經流滿了他的掌心。
年輕男子對此似乎有些厭惡,揮手擦在了楚先那身名貴的紫金長袍上。
而在其擦手的位置,下方袍裾上還有一枚不算清晰的腳印,似乎是被人踹在了腿上。
不過盡管如此,楚先也沒有絲毫的怒氣,任由其擦著,隨后將手中一直捧著的茶壺遞了過去。
“廢物,叫你看個茶水都涼了!”
“少爺息怒。”
“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滿,我告訴你,你有今日全都是少爺我給的,你有什么不滿?你敢有什么不滿?!”
暴躁的聲音之中,楚先面無表情地將茶壺接到手中,隨后掌心靈氣聚集,使得那茶壺之中的水分迅速升溫,隨后又重新遞了過去。
隨后楚先直起腰身,重新看向賽場,眼眸之中無悲無喜。
此時,鳴鑼聲響起,鐘會獲勝下臺。
季憂被這銅鑼聲喚回了神,將目光緩緩收回。
而隨后的幾日的對決之間,如同這樣的事情仍舊發生個不停。
原本被視為奪冠種子的世家子弟依次戰敗,而許多年輕的仙宗弟子則不斷地冒出,迅速進入到了下一輪,以至于驚呼不斷。
尤其融道境的對決,許多天道會的老面孔被趕落下臺,換上是極為陌生,看上去又幾位年輕的身影。
“你們家的子弟也全都輸了?”
“輸了……最后一個人今日落敗。”
“喬默怎么會在第二輪就止步了?”
“仙宗今年所派出的子弟,修為和年齡當真是出乎了意料,這結果是我來時從未想到過的……”
聚集成群的世家門人議論紛紛,眼中的震撼始終未消。
青云天下所講的天賦二字,指的并非境界,而是速度,而講起速度便要提起時間,也就是年齡。
十七八歲的通玄上境,所代表的,將是未來能夠叱咤風云,掌管一方風雨的無疆,甚至神游。
這種人物若是如這般尋常可見,青云天下怕是早就已神游遍地了。
天道會第九日第三場,班陽舒對戰靈劍山天劍峰弟子顏意。
兩人之間相差了七歲,但卻同屬一個境界,甚至,那顏意已稍稍摸到了應天境門檻。
結果毫無意外,班陽舒被擊落出場,所幸沒有受傷。
隨后曹勁松等人帶著班陽舒從臺下離開,回到了樓上,與季憂站到了一起。
其實對于這些從未聽過名字,但此時卻在游仙會上大展身手的人,他們也是震驚的,但卻并不像其他世家那樣茫然。
因為有些事情想想就知道了,他們看著季憂,想起了他來此當日所說的,五大仙宗又打開了遺跡的事。
與天道會一樣,盡管是弟子間的對決,但各宗之內也有排名。
山海閣一路勢如破竹,斷層式碾壓,陳氏仙族排在第二,接著是玄元仙府。
天道會中位列榜首的靈劍山掉到了第四,問題是只有顏書亦清楚,那些進入到下一輪的都是天劍峰的弟子。
至于問道宗,他們甚至還排在靈劍山的后面,天書院則直接跌到了最后。
這場面,幾乎完全顛覆了當初天道會的排名。
不過就算是仙宗的內部,也是有細微差別的。
就比如靈劍山,在眾人看來,他們還算不錯,最起碼要比問道宗和天書院強些,但顏書亦卻清楚,那些進入到第三輪的,已經很少有他們玄劍峰的弟子了。
傍晚時分,隨著的第三場的結束,顏景祥與弟弟顏景瑞,以及玄劍峰一眾長老都聚集在了靈劍山的那座主樓之中。
此時,顏書亦從觀戰臺飄然歸來,足尖輕點落入閣中。
環顧了各位長老一眼,小鑒主邁步走入了后閣。
此時,顏景祥邁步跟上。
“書亦,這幾日的情況,你應該也看到了,那遺跡果實當真是仙緣,有時候有不是錯,沒有才是錯,若我們真的不主動,將來必成大禍。”
顏書亦眼眸冷徹地看向父親:“爹是來勸我下令,開啟靈州的遺跡?”
顏景祥握緊了袖口:“天劍峰本就勢大,如今又在大荒林得到果實,長此以往下去,玄劍峰危矣。”
“父親覺得,只靠幾枚小小的果子,天劍峰就敢來奪我圣器?”
“女兒你糊涂,即便天劍峰暫不成事,難道外患就可忽略?七大仙宗表面和善,可一旦失去平衡,整個靈劍山都將難保,前幾日的丹宗就是個例子。”
顏景祥說完話,緊緊盯著女兒的背影。
來參加天道會的只不過是弟子,就已經讓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誰又知道他們的長老有多少服了果子。
勢力無法均等,根本不可能相安無事,不然丹宗何至于被砍殺一夜,最后也只能無奈封山。
聽到顏景祥的話,顏書亦睫毛輕顫。
許多人都覺得她高高在上,難以親近,其實就是因為她從小到大所面臨的都是這樣的選擇。
也許一句話就能決定靈劍山的走向,甚至可能會影響整個天下的走勢。
所以她才不想做鑒主,不想撐起那么沉重的擔子。
所以她那年冬日一個人離山,躲在陌生男子的院子里不想離開。
可她知道,父親的擔憂是對的,當七大仙宗的勢力徹底失衡,靈劍山就會陷入到無盡的危難。
因為能夠飛升仙界的人只是少數,無數人都在盯著這世間僅有的資源,一分一毫都在算計,你少點我就可以多點。
“再看看。”
“女兒……”
“父親知道的,這事太大了,我還要再看看。”
聽到這句話,顏景祥沉默半晌,隨后輕輕揮袖走出了后閣。
當年老掌教悄無聲息地離開,隨后靈鑒自行擇主,選擇了他的女兒,當時的玄劍峰欣喜若狂,他也不斷感嘆天命在我。
隨后他就將顏書亦關入后山,讓她潛心修道。
女兒一開始是不愿意的,每日都想著往外跑,甚至試圖將靈鑒沉于玄海之中。
無奈之下,他只能拽著一些被天劍峰打傷的弟子,丟到她的面前,說那都是她的錯,同時也只有她能改變這種現狀。
于是自那之后,女兒便自囚于山,再也沒有往外跑過。
當然她也沒有令人失望,十歲通玄,隨后就是最年輕的融道境,最年輕的應天境,乃至如今這最年輕的無疆境。
可這也導致了女兒對誰都不親,包括他。
此時,顏書亦站在窗前,舉目看向了窗外的黑夜,久久不語。
丁瑤和卓婉秋則在后方,膽戰心驚著,一直都不曾說話。
不過沒等太久的功夫,她們忽然發現鑒主原本緊繃的身軀稍稍松懈了下來,粉腮也忍不住輕輕鼓起。
于是二人從隔壁的窗子向外看去,就見鑒主目光所及的東方,姑爺正在窗前抬頭看著她們這邊。
隨后,第三輪第四輪。
仙宗子弟開始對戰,開始有兩個服用果實的人出現在了同一擂臺之上。
六大仙宗,包括季憂,觀察的開始越來越仔細。
二進一的對決自然是有勝有負,也就有拼盡全力的情況,所能看到的東西自然更多。
“如今看來,那些人無論境界還是氣息都沒有問題,那果子應該為善。”
“就如那陳樂,險些被蕭含雁斬去一道手臂,即便是氣急敗壞也沒有出現邪化的現象,行為舉止也算正常。”
“所以,也許是我們都猜錯了,這真的是一場天道饋贈。”
閑庭偏院,紅燭小屋。
季憂輕聲開口,對面前的小鑒主說了自己的判斷。
他是因為見過鄭家老祖變成怪物煉人飛升,查到過有人以嬰兒當做容器,還見過卜家人異化為邪種,才一直堅定認為那不是仙緣而是大禍。
可當事實擺在面前,他又不得不承認。
二進一的比斗,必然會有輸掉的一方,但無論是輸掉的、重傷的都未曾出現詭異,就已經說明了結果。
顏書亦看著他:“可如果是這樣,先前所發生的那些便不合理了。”
“也許他們之間并無因果?”
“難道這世間當真有沒有因果之事么?”
季憂剝開一枚瓜子喂了過去:“無論怎樣,這都能算是好事吧,最起碼惹不出太大的禍,仙宗更便是了,但世人的日子還可以隨意過。”
小鑒主張嘴將瓜子吃掉:“就算是果子沒有問題,但你也說過道果不均,必然會有爭斗。”
當初搶奪大荒林遺跡的時候,問道宗是最為積極的,也是他家的弟子第一個從遺跡之中帶出了果實。
但此次游仙會,問道宗的排名極低。
這說明季憂當初的觀察和猜測是對的,斷魂山的遺跡果實當真沒有多少。
商家人自然不可能允許自己屈居于人后,必將會向外搶奪。
季憂沉默半晌后忽然開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不過還有件事很奇怪。”
“什么事?”
“玄元仙府中有個年輕人,看上去囂張不已,你可知那人是誰?”
顏書亦抬起眼眸:“玄元掌教鐘黎的親子鐘辰,前幾日仙宗之間便有傳聞,說有鐘黎要讓鐘辰承接圣器。”
季憂聽后有些驚詫:“他們不是有親傳圣子?”
“你說楚先?他是親傳圣子不假,但想想也知道,鐘黎怎么可能舍棄兒子不要,將圣器傳給外姓旁人。”
想到這里,季憂的腦海中浮現出當日所見的場景。
怪不得那楚先作為親傳圣子,卻對其畢恭畢敬,受到呵斥也不敢反駁,原來這鐘辰才是玄元的下一任執器者。
“既然他有意傳自己家人,為何當初要選楚先做親傳圣子?”
“鐘辰修行天賦不夠,以一個親傳名頭將目光轉嫁到楚先的身上,自然是為了保護他,而現在遺跡果實已出,可無限提升修為,這鐘辰自然不需要再蟄伏。”
季憂微微皺眉:“這楚先竟然甘心?”
顏書亦聽后冷笑一聲:“不甘心又能如何?兩百多年以前,楚家與玄元仙府還曾是世仇來著,但最終還是被打垮了,楚先應該清楚自己是被利用的,他這位置沒有天下人想的那般好坐。”
“仙宗,世家,相互之間的關系還真是復雜。”
季憂忍不住喃喃一聲。
他來到青云天下滿打滿算也只有七八年,對于以往的事情并不了解,直到此時才算捋清楚相互之間的關系。
琢磨半晌,季憂回過神,發現顏書亦正眼眸深邃地凝視著窗外,眉眼間帶著一絲憂慮。
道果所帶來的饋贈如此豐厚,靈劍山的人自然也有想法。
季憂知道,傲嬌鬼現在也面臨著選擇。
就像當初季憂一直認為必有大禍一樣,小鑒主的心中也是疑慮許多,暫時還無法說服自己。
看了半晌,季憂忽然上前,輕輕吻住了她的小嘴。
顏書亦回過神,冷傲地看著他,對他的舌頭一陣追咬。
被輕咬半晌,季憂忽然抬起頭,有些驚詫地看向了顏書亦,就見小鑒主忍不住瞇起了眼睛。
月事來了。
雖然丁瑤和卓婉秋都已經確認她們家鑒主是相公奴了,但高高在上的小鑒主一直不承認,叨叨著小小天書院弟子不過傳宗接代的工具。
她不饞陌生男子身子,不愛做,只是為了生個崽崽,以此為信念。
可隨著月事一來,她發現自己前兩次白尿了。
游仙會仍在持續,第四輪結束之后便是決賽。
看不出異狀的季憂已經漸漸松懈了下來,倒是對楚先與鐘辰之間的相處多看了兩眼。
雖然楚家人在他看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但這鐘辰實在不是東西,對身邊下人非打即罵,滿臉戾氣。
其實周圍的世家也都看到了這一幕,甚至有些毗鄰玄元仙府的,還知道這鐘辰。
眼見著這位從來不曾露面的掌教親子忽然露面,還代表了玄元仙府來參加游仙會,眾人大概也能猜到,玄元掌教應該是要讓他接掌圣器了。
于是,很多人看向楚先的眼神不禁都變得有些憐憫。
季憂此時收回目光,看向臺下。
陸含煙運氣還不錯,一路走到了第四場,不過上一場她已盡顯狼狽,這第四場就更玄了。
因為他的對手,是當年敗在了季憂手下的那位天劍峰峰主之孫的顏昊。
通玄中境對通玄上境,機會不說沒有吧,只能說是十分渺茫。
不過陸含煙心態還不錯,上臺之前看到季憂還喊了師兄,并向上輕輕揮手。
“季憂。”
季憂轉頭回去,看到一個胖胖的身影正邁步而來:“教習怎么來了?”
曹勁松輕聲開口:“你溫師姐,還有你的陸家二小姐今日有比斗,我來看看。”
“誒,話不能亂說,陸含煙怎么能是我的。”
“做了就要承認!”
曹勁松說完之后打量了他一眼:“你今日怎么有種輕松感?”
季憂俯在欄桿上:“仙宗越來越強不是什么好事,但總歸是不好的事中比較能接受的好事了。”
“聽不懂,少給我說一些隱秘。”
“教習膽子太小了。”
曹勁松也俯在欄桿上:“不知道最好,反正天塌了有個高的頂著。”
季憂聽后輕笑一聲,隨后開始觀看臺下的對決,臉上的微笑逐漸開始減淡,隨后開始皺眉。
下一瞬,同處觀戰樓上的眾人忽然感受到一股洶涌的熱浪呼嘯而起。
沉重的劍氣漫天釋放,震得整座樓閣都在狂顫,隨后轟然斬下。
咔嚓一聲,設立于擂臺之上結界應聲碎裂,而那劍氣則氣勢不減地斬向了顏昊。
擂臺之中,正試圖對陸含煙痛下殺手的顏昊目眥盡裂。
當年他是能夠進入天道會前十的,最后卻被季憂斬于劍下,回到靈劍山后受盡同門譏諷,道心中一直存著復仇之念。
只可惜,季憂沒有參加游仙會。
但幸好的是,他這一戰的對手據說是那季憂的妾室,于是顏昊出手凈奪命的殺招。
可他沒想到封喉一劍落下之際,四周的結界咔嚓碎裂,隨后才望見那抹劍氣。
不過顏昊到底是掌教之孫的身份,在那劍氣襲來之際,天劍峰一位長老已經飛身而來,雙手合并間狠狠拍向季憂,逼他收劍。
錚——
一聲清冽劍吟,季憂握劍橫斬,狂舞氣勁之下,那天劍峰長老暴退三丈,渾身氣血翻涌。
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全場都陷入了寂靜,仙宗也好,世家也好,全都凝望而來,望著那磅礴而炙熱的氣勁微微瞇眼。
很多人都聽說過方長老在季憂手中吃了虧,也有很多人知道他當初斷供靈石,引來世家齊聚盛京最后卻無功而返,對其戰力猜測不斷。
直到此刻,有些事情似乎是被印證了。
天劍峰那位長老是極為有名的無疆境,但與季憂一招之間竟隱約被壓制了。
觀戰樓上,趙云悅、陸清秋、柳駿馳、紛紛望來,眼神里充滿了震撼。
但當他們轉頭望去,卻發現有很多的仙宗門人眼神凝重,但卻并不驚訝。
“含煙!”
嘴角溢血的陸含煙恍恍惚惚抬起頭,就見陸清秋與陸家夫婦快步跑了下來,將她從地上扶起。
與此同時,那位靈劍山的長老則悶哼一聲,也扶起被嚇跌在地的顏昊,深深凝望了他一眼,接著轉身離去。
見狀,季憂收斂了氣息,迎著無數目光,沿著寂靜的樓梯回到了樓上。
此處想殺他的人太多,他也無法強殺顏昊。
曹勁松此時看著他走來,咽了下口水道:“還說不是你的?”
季憂低下頭:“你少說話吧,我的那個正一臉醋勁兒看著我呢。”
曹勁松抬頭看向西側,就見靈劍山小鑒主眼神微瞇,流露著些許醋意。
顏書亦當初因為害啪,特地去查過“勇敢失身”的陸家姐妹,知道那些都是謠傳,不然話醋勁兒肯定更大。
日頭向西而落之際,被中斷的對決在銅鑼聲中繼續,但方才熱鬧的觀戰樓仍舊是沒有半分聲響。
因為所有人都在看著季憂,尤其崇王,驚駭許久后忍不住捏緊了胸口,只覺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