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只是一位婢女,知曉的事情并不多,基本處于茫然狀態。
季憂也清楚自己從她這里問不出什么,于是從小樓起身,呼嘯間來到了丹宗掌教“臥病”的玉衡殿附近。
清風之下,衣袂飄忽,季憂雙腳點地,悄無聲息地落在了一座僻靜的茶亭之中。
隨后他的雙眸涌動出一片金霞,向著山林之下看去。
此時的玉衡殿戒備森嚴,門窗都是緊閉的狀態,而且前后門都有人把守。
不過把守者并非丹宗自己的人,而是那些既不是丹宗子弟,也非仙宗門人的來者。
那些人的修為還算可以,大部分都是融道上境。
而且,年歲看上去都和曹勁松差不多。
下三境和上五境之間有一個大坎,而下三境圓滿之后可謂是一步一步坎。
如曹勁松這個年紀,能修道融道上境,那是可以在仙宗做教習的。
季憂在上山時便想過這些人身份,猜測他們應該來自于丹宗的姻親世家。
因為沒有戰力,丹宗作為仙宗之一卻一直都活得格外謹慎而小心,千百年來不斷地靠著聯姻來獲取自保能力。
而他們聯姻的對象,基本都是出身于小世家的天賦卓絕的人才。
小世家好控制,不會出現因為野心太大而利用姻親控制整個丹宗的局面。
而這些是守門的,基本就是丹宗這些年通過女丹師的聯姻,而籠絡的一些家族骨干。
正在此時,季憂忽然感覺到一股強悍的氣息呼嘯而來,于是轉頭看去。
落差九層的白玉步道上,一位身穿仙袍的老者飄然而來。
“問道宗長老商榷,來此求見丹宗掌教真人。”
“我家掌教正在臥床靜養,此時無法見客,還請商長老見諒。”
玉衡殿前,六位身穿丹袍的年輕人邁步迎下,還未停步就已經提前拱手婉拒。
商榷聞聲皺眉:“你們是誰?”
“我是掌教真人座下弟子洪震,這些都是我的師弟師妹。”
丹宗掌教元黎有六位弟子,都是上五境丹師,也是每年丹藥供應的主力。
所以也許別人不清楚洪震的名字,但這些長老卻并不陌生。
這是元黎座下天賦極高的一位弟子,成丹率驚人,為六子之首,不少仙宗世家都曾動過讓家中后輩與其結親的念頭。
而其中有兩人,季憂發現自己是見過的。
一個是當初他們來丹山做客時,受命為天書院展示丹術的文彬。
另一個是在四千年秋斗之際,因尤不渝之事隨丹陽子來丹山,受元采薇所托為自己送信的袁冰清。
“原來是掌教高足。”
“商長老言重,開陽殿的賞丹會已經開始了吧,長老可是看到了什么中意的丹藥?師尊說了,今日上山的都是我丹宗貴客,皆可免費贈與。”
“我此番前來對丹藥興致不大,不過既然丹宗掌教不方便見客那就算了,我明早再來。”
商榷揮揮衣袖,轉身之際又道:“丹宗丹道傳承于天道,奧妙無窮,元真人掌控圣器多年,丹術通天,一夜之間也該痊愈才是。”
六位弟子目送其遠去,笑容收斂,眉心不禁微微皺起。
不過在問道宗長老商榷離開沒多久之后,玄元仙府的一位長老也飄然而至。
他所說的與商榷所說幾乎一樣,也是求見元黎,而洪震等人的回答,則依舊是掌教臥病難以起身。
“山海閣長老霍郁,前來求見丹宗掌教真人……”
“陳氏仙族長老陳柯,前來求見丹宗掌教真人……”
“靈劍山長老顏景福,來此求見丹宗掌教真人……”
一波又一波的人先后到來,都是求見未果后便飄然離去,期間并未強求……
申時過后,送走了靈劍山的那位長老之后,日頭已經開始走向了黃昏。
金色的采光隨著日頭的下落偏移,此時籠罩著玉衡殿,被其金色寶頂折射出一片璀璨的光芒。
眼見著這種拜訪戛然而止,眾人不禁稍稍松了口氣,臉上浮現出一絲疲憊。
元黎座下弟子洪震依靠在了廊柱之上:“六大仙宗里,有五大仙宗都來了。”
元冰清聽后之后抬起頭:“只有天書院沒派人來?”
“我丹宗與天書院終歸是有些交情的,他們就算想來也不會如此光明正大吧,只不過六家來了五家,和五家全來并沒有什么區別。”
談話之中,文彬忽然接到一封弟子傳訊,展開后看了兩眼便走向了洪震道:“不是五大,師兄,六大仙宗都來了。”
洪震眼神一怔:“怎么會?”
“方才有弟子前來通傳,說天書院的季憂在今日清晨時分也來了山上,他在丹霞坪露過面,便沒了影蹤。”
“季憂……”
聽到這個名字之后,包括洪震在內的男弟子全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他們自小在丹山之上長大,被掌教待若親子,其實對元采薇都有著情愫在心,畢竟誰會不喜歡朝夕相處的掌教千金呢。
所在丹宗決定要招尤不渝為婿,意圖和天書院聯姻的時候,他們還表達過要帶起私奔的念頭,但對方并未回應。
后來尤不渝因為問道靈劍山跌境,婚事就此不了了之。
他們本來是松了口氣的,可誰知后來便有了關于季憂與元采薇的傳聞,兩三年間未曾斷過。
丹宗屬于半避世狀態,山上的丹師也沒能力行走四方。
他們不清楚傳聞的細節,甚至對季憂的了解也不如尋常的仙宗弟子,但心中暗痛一直都隱隱存在著。
“不對,季憂和天書院之間的關系并不好,又怎會替天書院出面來我丹宗要人?”
元冰清在沉默之中張口:“定是這幾日精神緊繃,讓山下的弟子看錯了。”
文彬聞聲看向元冰清:“季憂被天書院排斥不假,但代天書院出面的事他可不是第一次做了,別忘了他可是去過靈劍山問道的,還以天書院弟子身份出使過雪域。”
“那是被逼著去的。”
“靈劍山的劍林,可不是別人逼著他去破的。”
洪震聽后眉心微皺:“出身不夠的人在青云天下都會被當做是異類,季憂對外表現清高,但為了融入,暗中以熱臉貼冷屁股也并非不可能。”
文彬此時看向人頭涌動的山下:“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文師弟這是何意?”
“五個還是六個已沒有區別,但他今日既然與其他仙宗門人一樣來了此地,便說明他對我丹宗并無善意,與采薇的傳聞怕也只是傳聞,不然不該露面的。”
元冰清剛要開口說些什么,余光卻忽然瞥見一道蹁躚的身影從高處的瑤光殿而下:“采薇師姐……”
眾人聞聲看去,便見元采薇腳步款款下山。
幾位年輕的男子本想打招呼,卻發現元采薇目光瑩潤,腳步匆匆的,眼神中寫著期盼,仿佛要去見什么人一般,口中的話忽然又被咽了回去。
丹宗最近面臨的大事有許多,其中最大的就是圣器傳承的問題。
他們都知道元辰正式閉關了,而采薇師妹則在其中嚴格看守,不離寸步。
換句話說,若不是有很想見的人來了,她輕易不會從瑤光殿出來。
恰好,他們剛剛知道了季憂來了丹宗。
而當他們的目光隨著元采薇的腳步偏移之后,他們的臉色逐漸變得難看了起來。
因為他們發現元采薇所去的方向是自己的竹樓時,忽然意識到上山后就沒了影蹤的季憂可能就在其香閨之中。
霽月此時也從瑤光殿的方向而來,勉強跟在后面。
她是自季憂離開了竹樓小院之后就去了瑤光殿的,覺得既然是姑爺,這消息還是要盡快告知小姐一聲。
此時剛剛跑到近處,她就看到舉目望來的眾人,于是稍稍欠身。
作為元采薇的貼身婢女,霽月其實知道其中幾位師兄對自己小姐一直都有情愫。
畢竟他們所練的一些藥花,精油,都是通過她的手送出去的。
但霽月多少都有些替他們難過,覺得他們大概還不知道自家小姐已經被那位剛來的姑爺蹬過了。
這可不是她這做婢女的胡亂編排,而是她發現小姐自盛京回來之后,偷偷服了不少母子益氣的丹藥,似是想要安胎。
只是后來好像確認了沒有動靜,才停了。
霽月行過禮,隨后便轉身朝著竹樓的方向而去……
季憂于午時便已從玉衡殿隔壁的那座孤峰茶亭離去了,先是回到了丹霞坪的附近轉了一圈。
山下的仙宗門人很多,甚至比清晨更多。
他還發現了幾個熟人,例如出身于靈劍山玄劍峰,當初負責看守劍林的顏燁和顏清池。
另外還有兩位老人,一個霍家人,一個商家人,都曾與他一起出使過雪域。
不過這些人與早上相遇時的區別在于,他們并不在丹霞坪,而是去到了天樞殿。
原因是因為丹宗臨時起意,在天樞殿辦了一場賞丹會,邀請那些仙宗門人前去賞鑒。
丹宗丹藥向來有市無價,備受追捧,而賞丹會所拿出的丹藥也都是宗門內的珍品,但季憂卻發現,那些仙宗之人在賞丹的過程之中稍顯心不在焉,似乎目的并不在此。
季憂隨后便離開了丹霞坪,回到了元采薇的竹樓小院。
有些事不需要看太久,大概就可以有些眉目了。
丹宗掌教并非得病,而是在裝病避而不見。
至于那些仙宗長老也知道他在裝病,所以輪番前來,逼他見人。
丹宗果真有事要發生,而且很可能是禍事。
不然的話,他們也不會將自己的姻親世家全都召集上山來,做出了防范之事。
現如今,仙宗的禮數有加只是表象,真正的風雨似乎正在集結。
正在此時,竹樓小院的院門忽然被人推開,季憂聞聲抬頭,就見元采薇正推門入院。
她穿著一件繡了纏枝牡丹的藍色羅裙,行走之時裙擺如浪,發間則斜插了翡翠玉簪,襯得肌膚如新雪般皎潔,見到季憂后美眸微亮。
她方才正在瑤光殿中,聽霽月說姑爺來了還恍惚了一下,似乎沒意識到姑爺意味著什么,
直到元辰反問一句我姐夫來了,她才意識到是季憂到了丹山,于是匆匆而來。
不過當真正見到季憂的那一刻,元采薇卻忽然多了一些無措感。
她和季憂的相處沒有顏書亦和他那么膩歪,平日都是止乎于禮的,與匡城和魏蕊有些類似,最出格也就是唇友誼。
結果新元忽然被蹬了,還是沒有前搖的那種大力抽射。
可在元采薇原本的想象之中,這事應該是在相互許諾,海誓山盟,低聲叫了相公之后才水到渠成的。
結果順序顛倒了,例如稱呼、情誼什么的沒來的及跟上,丹宗之女多少有些無所適從。
“公子,好久不見……”
元采薇叨念一聲后連忙看向霽月:“那個……月兒,快去奉茶。”
霽月聽后趕忙去屋中拿茶具,心中卻不禁有些疑惑。
前段日子安胎藥都整上了,怎么還叫公子這么生分,聽上去像是朋友到不像道侶。
她拿起鑷子,向茶壺之中投了茶,隨后便聽到院中的閑聊聲響起。
“元辰接圣器的事情最近如何?”
“進展緩慢,不過終歸是有些成效,父親也算松了口氣。”
“那就好……”
季憂默念一聲,忽然也覺得挺奇怪的,有種不知道該擺出何種態度的感覺。
若是太過親密,好像有些不正經。
若是以正人君子相待,但又覺得自己明明讓她開花一夜,蹬的她嗚嗚叫過。
季憂想著想著,目光不自禁地的看向了她的小腹。
元采薇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臉頰微微飛上紅霞:“沒懷……”
“我也沒有迫不及待要你們立刻就懷……”
從入院就開始公子姑娘相稱,彬彬有禮的兩人,忽然就聊起了懷沒懷的話題,使得氣氛稍稍有些旖旎。
不過就見此時,前去泡茶霽月噠噠噠地從房中出來,端著茶水沖淡了這般氛圍。
元采薇此時忽然回過神,帶著茫然的目光開口:“我倒是忘了問了,公子為何忽然前來丹宗?”
季憂將茶杯放到桌上后開口道:“新元之后我一直在四處尋靈氣充裕之所修行,路上接到了顏書亦的傳訊,說丹宗有難,于是才趕了過來,一進山就看到了許多仙宗之人,到底出了何事?”
元采薇睫毛輕顫著道:“六日前,我丹宗陸續接到了其他仙宗的來信,說是找到了一種絕無僅有的寶材……”
季憂有些明白了:“他們要你們幫忙煉丹?”
“不錯,他們傳訊而來,說要送來讓我們研制丹藥,而后來他們也確實如期而至,可卻沒有攜帶任何藥材,還說藥材珍貴無雙,不能隨意帶出宗門。”
“說白了,他們真正的目的是想要帶走山上的丹師。”
季憂微微一怔:“這不是你們丹宗的禁忌?”
元采薇點了點頭:“我丹宗經歷過一段被其他仙宗奴役圈養的黑暗時代,此后一直謹慎小心,我的祖輩也費盡心血,將仙宗不許強借丹師寫在了青云仙規里,但問題是現在所有的仙宗都來了。”
青云仙規是仙宗聯手制訂的,目的是為了相互約束,維持穩定。
可是這仙規雖然約束了四方,讓青云天下平穩了幾百年,可不管它多么公正,核心終歸是統治者的工具。
統治階層需要什么,仙規便會因此而改。
換句話說,如果青云天下的所有仙宗都眾口一詞,那么他們說每句話都可以是新的仙規。
而以前的那些仙規,則沒有任何的意義了。
就如同現在這樣,當仙宗需要穩定的丹藥來源的時,仙宗便制訂規則不許圈養丹師。
可當仙宗需要的是丹師的時候,那條規則便作廢了。
只可惜丹宗也沒料到他們的態度會轉變的如此之快,未開護山大陣,等人來了之后,發現這些人已經請不走了。
季憂思索許久之后開口:“我倒是挺好奇的,究竟是什么藥材如此珍貴竟能讓仙宗齊動,還不惜撕了自己制訂的仙規?”
元采薇抿了下嘴角:“我也是覺得不明白,于是去問了爹爹,可爹爹沒有明說,只讓我和元辰進瑤光殿,受圣器庇護,短時間不要離開。”
“然后你父親則對外裝病,想要拖延時間?”
“對,爹爹將丹宗的姻親世家全都請上了丹山,隨后稱病不見,其實就是不想激起仙宗怒火,也不想讓宗內弟子被帶走。”
季憂聽后看向元采薇:“丹宗與天書院交好,可曾向天書院求助?”
元采薇眉眼低垂:“實際上我們第一時間便給天書院去了信,但并沒有消息傳回,想來就算是圣宗也不想與聯手的五大仙宗為敵吧,他們沒有派人來已經是看在交好的面子上了。”
“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那些仙宗門人沒有那么多的耐心,他們若是鐵了心要做的話,你父親終歸是要出面的。”
“實際上,父親已經決定明日與他們相見了……”
將所有事情托出之后,竹樓小院便陷入了沉默。
丹宗這一劫,還真的是難過了。
因為元黎既然稱病拖延,還把姻親世家喚到山上,心底應該是想要拒絕的。
可是拒絕,對于丹宗而言也許是最壞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