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仙院,古楓。
萬籟俱寂的夜空之中,碎云浮于天際,清風徐來。
一只寒鴉從遠天之上而來,黑色翎羽在夜風之中不斷忽閃,沿著尼山而過,穿林過院。
但就在經過一處院落的時候,這只寒鴉忽然渾身震顫,隨后倏然墜落,筆直地撞在地面之上。
那漆黑的眼瞳溢出鮮血,順著光滑的羽毛流下,仿佛一瞬間被什么給震碎了生命,
而在其墜落的那方小院之中,靠近門廳的房檐下擺放著一把竹子做的躺椅。
躺椅上有個年輕男子,劍眉斜飛入鬢,如墨色刀鋒,鼻梁高而挺直,唇薄而色濃,下頜角線條利落如刃,脖頸修長,喉結分明。
一襲墨色衣袍松散地裹在身上,衣領微敞,隱約可見鎖骨凹陷的陰影,整個人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劍。
他的神態很安詳,就像是睡著了一樣,兩只手搭在用來保暖的白色毛毯上。
而在躺椅的右側,則有一張同樣是竹筒嵌合的茶桌,看上去精致小巧。
茶桌上有一只小爐,爐上的坐著壺水。
當那只掠過高空的寒鴉墜地身亡時候,這個院子里的一切仿佛都是靜態的,但唯有旁邊的茶杯,此時正在不斷地向外飛濺著水花。
不多時,男子的眉心之間有兩道金色的星芒狠狠對撞后呼嘯而出,迅速放大。
轉瞬之間,就如同兩道巨大的日輪,揚起了滿院的狂風。
而其中有一道明顯要黯淡一些,就像是將要燃盡了一般,在一陣強悍的碰撞之中不斷搖曳顫栗。
但未等到太多的停留,接著又是一次雙向奔赴的狠狠對沖,無數玄光就像是熔爐之中的鐵水一樣瘋狂迸濺。
黯淡的那一道沖擊而來之時,周遭掀起的全都是虎嘯龍吟,而那炙熱鼎盛的金光則如山岳壓來,戰意凌天。
“轟!”
“轟!”
“轟!”
三聲爆響,光芒之中仿佛有兩道身影逐漸的化形,都是渾身燦金,勾勒出輪廓的光線就如同流淌的金水。
被撞飛的那道金光之中化形的是一位老者,猙獰的面孔之上,從第一次眉心間碰撞時就出現的驚愕越發濃烈。
神念位于人眉心深處,今稱識海,而太古之時則被稱之為上丹田。
神念殺人并非隔空命,而是要以入其識海,以神念殺其神念。
但若是神念不夠強大,則很有可能被轟殺而出。
不過這種情況并不常見,古往今來甚至都沒有過幾次。
因為神游境不會以神念殺同等級的對手,那樣風險極高,因為神魂受創要比軀體更難愈合。
而若是對待下位者,哪怕是無疆境也可一擊轟殺。
除非,有人真的花費大量精力來鍛煉神念。
但神念對于神游境之下的修仙者來說,其實只不過是一個進行天人感應的工具,并不需要多么強悍。
根本就不可能有低境界者每日鍛煉神念,只為了某朝一日抵擋神游境強者轟殺。
出乎意料的事情讓須發花白的老人發出一陣仰天的狂嘯,無數仙光迸發而出。
“小輩受死!”
毒辣的眼神之中,迸濺的殺意化若實質。
而回應其尖嘯的,是一位沐浴于金光中的年輕男子迎面的鐵拳,騰空抽臂,拳如雨落,與其狠狠廝殺在了一起,氣爆之聲在虛空之中不斷炸響。
來往之間,神念間的拳拳到肉一點也不輸給純肉體的對抗。
老者拳如猛虎,揮掌如龍,轟隆一聲打的虛空都在震顫,與那年輕人拳意相撞,掌風對轟。
先前以神念相撞,輸贏全在神念強度的差距之間,而老者發現自己完全處于劣勢,甚至在警覺不夠之時被反殺而傷,這才決定化形殺人。
但隨著那年輕男子大開大合之間猶如氣吞天下,灼熱的鐵拳讓他心中巨顫。
轟一聲鐵拳震落,兇猛的拳勁之中綻放出數道金光,那懷著迅速襲殺之念的老者被一拳貫肩,被砸斷的手臂頓時如同被錘散的金水,漫天飛濺。
失去一臂的老者眼神中目眥盡裂,難以相信是何種方法能夠讓人將神念凝練至此。
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
年輕男子默念一聲,暴跳而起,如同從中山林撲出的猛虎。
一道清冽的劍吟從其雙手之間斬出,也是燦若金光一般,如同噴薄而出的晨曦滾燙。
其實神念與精神是一樣的,盡管成仙大道最終是神魂擺脫軀體,鑄就仙身。
但未證得仙道之前,肉身的腐朽也會令神魂變得衰弱。
就像是正午當空的紅日,便是晨間與暮時所不能比的……
砰一聲,劍斬之下,那神念狀態的老者被一劍斬出了滿地金光,立刻如流星一般劃破夜空,尖嘯間就要遁空而去。
但暴起的年輕男子比其更快,帶著朝氣蓬勃的滔天金焰,壓頂而去,轟一下將其狠狠踏落。
他方才正在院中飲茶,忽然就感覺到一股帶著殺意的神念灌腦而來,立刻凝神反殺,幾番對撞之間已確認對方該是神游境強者。
不過對方的神念強度,其實是比他想象之中的要弱。
老者也感受到這名年輕男子的殺意。
他才是來殺人的一方,本以為動念便能直接震碎對方的神魂,可此時卻發現對方要將自己鎮殺!
就在一柄由劍心聯動神念而凝聚的道劍升空之際,忽然有一柄金色小劍從老者懷中飛射而出。
盡管這只是一柄如同女子金釵一般的小劍,卻一瞬間讓虛空都在震動,并傳遞出一股致命的氣息。
年輕男子雙拳交迭被這一劍狠狠刺飛了出去,全身的金彩不斷迸濺。
感受著駭人的殺意,年輕男子狠對雙拳,試圖將其磨滅。
也就在此時,那老者在癲狂大叫之中再次化作金光,遁空而去。
噗一聲,不消片刻,那柄小劍被直接磨成了滿地的金水。
眼看那束金光劃破夜空,年輕男子頓時騰空一躍,根本不愿意放其歸去,而想要將其當空震殺。
但隨著他的躍起,匯聚成其金身的仙光卻忽然黯淡。
隨后一股莫名的禁錮從天而降,那金色的身影迅速被壓縮成與先前一般的金芒,被拉回了眉間。
修仙者到了下三境圓滿之后,無論是何境界都可動用神念,或探查,或感知。
但真正可以神游天外的,只有達到神游境,通玄不行……
此時,竹椅之上的季憂緩緩將眼睛睜開的,額前已有細汗密布。
然后他從竹椅之上起身,邁步在院子中轉了一圈,發現周圍一片安靜。
方才神念對轟之時的拳風猛烈到幾乎要掀翻房頂,但此時他才發現,就連糊窗的窗紙都安然無恙,一切都像是做夢一樣。
唯有腳邊那只七竅流血的寒鴉,以及茶桌上炸裂的茶壺與茶杯能證明,方才并不是一場幻覺。
他的目光從那只寒鴉之上轉移,隨后轉頭看向了尼山之上的幾座高峰。
雖然方才的戰斗就像是一場夢一樣無聲無息,只是死了一只寒鴉,震碎了一只茶壺和一只茶盞,但他還是感應到有一些人被驚醒了。
只不過在自己幾乎將那老家伙轟殺的時候,他們并沒有出手阻攔,所以季憂并沒有太多敵對情緒。
事實上,云霧深處確實有數十道的身影。
有些來自于仙殿,有些來自于長老閣,正隔著環山的云霧一臉復雜地望著他。
與此同時,在長老閣的二層,深邃而幽暗的大殿之中。
方長老、彭家主、彭羽,還有方錦程一行人臉色蒼白地站著,看著胸襟前滿是血花的呂長老,腦中一陣嗡嗡作響。
而當呂長老終于艱難睜眼之后,其懷中那塊雕刻著一柄小劍的玉牌在一陣清脆的咔嚓聲中碎裂。
強行延壽的秘術會將軀體逼近于死亡,而多出來的精氣魂則需要寄存于靈氣之中溫養。
而此時,那件本命之物碎落一地。
方長老見狀急忙上去,將其搖搖欲墜的身體攙扶住,就見呂長老的眼中全都是劫后余生的驚恐。
青云萬里登仙路,雛鳳清于老鳳聲……
緩過神來的季憂并沒待在自己的院子當中,而是在山巔那些人的注視下,沿著夜色邁步出門,行走于空無一人的寒冷山道之上,向著東向而去。
內院仙居的面積很大,因為這里住著所有內院弟子。
季憂穿街過巷,行走過一方石橋,隨后抵達了一間和自己相差不多的宅屋。
陰暗的夜色之下,那扇緊閉的木門被一拳震飛,隨后季憂邁過門檻走了進去,眼神之中涌動出了一片璀璨的金色。
那想殺他的老頭,季憂并不認識,只知道他是神游境強者。
不過仔細想想也能知道,這人一定是來自于長老閣。
因為除了長老閣之外,天書院的其他地方沒有這種境界的存在,有也沒必要夜里暗殺他。
其實他現在是有些慶幸的,慶幸那神游境只是神念殺來,若真的是本尊殺來,以他當前戰力是很難應付的。
青云天下雖然規矩稀爛,但確實還是有人講規矩的,不然那老頭不會選擇用神游天外的方式暗中殺他。
但同時,季憂也有些遺憾。
因為不管他的肉身多么強悍,他的悟道境界真的就只是通玄,無法神游天下。
若他也能以神念殺人,長老閣中的人必然不會再有好眠。
不過就像掌事院對他的評價一樣,他從來都不是能息事寧人的性格,所以他不可能默不作聲地覺得沒死就一切安好。
都要命了,還講什么禮貌?
所以既然有人能請老鬼殺他,他自然也能殺了小鬼。
季憂最近得罪的人不多,一個是方長老,另外就是因為向芙入了內院而失去名額的彭羽。
季憂提著雪亮的青鋒走進屋中,揮手引燃了屋中的蠟燭。
火苗撲簌簌一陣跳躍,散發出昏暗的光亮,他能看到桌上掛著一副字畫,上寫著“一念洞察青天外,始知我命不由天。”
這是方錦程的院子,只是他人并不在此。
季憂看了許久,隨后離開了此處,于夜風之中凌空躍起,飄搖的身影穿越了萬頃林海,轉眼便到了外院。
于空中向下望去,雪亮的月光投射在被秋風吹皺的湖面上,閃爍出一片波光粼粼。
外院似乎要比內院亮一點,至于原因,或許是因為外院之中的植被并不像內院那般密集。
而隨著他的落地,有四道身影向他而來。
這四人是負責在外院之中巡視的掌事院弟子,登仙白玉臺有兩個,悟道場也有兩個。
這萬籟俱寂的深夜,院中所有人不是在安眠就是在悟道,忽然出現一道身影還是極為明顯的。
然后他們就認出了季憂,忍不住朝其拱手行禮。
“季師兄好。”
“辛苦了。”
季憂對他們輕輕點頭,隨后便向著碧水湖雅院的方向而去。
見此一幕,四人不禁對視一眼,不清楚季憂為何會在如此深夜出現在外院。
但他們沒敢問,因為方才的季憂渾身都是劍氣,仿佛是要殺人。
此時的季憂已經來到了碧水湖雅院,洶涌的神念掃過便向著一座院子走去,接著也是一拳轟開了大門,撩起袍裾邁入進去。
這是彭羽的院子,但同樣,彭羽也不在院中。
夜色下的云霧之間,無數目光都在看著他在內外院之間穿梭,破門入戶,劍意直沖霄漢,自然是知道他想做什么的。
但由始至終都沒有人出來阻止,只是目光凝重看著,直到確認沒有劍氣狂嘯而落才稍稍松開了心弦。
不過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季憂離開后并沒有回到自己的院子,而是在輾轉間又回到方錦程的小院。
隨后他便坐在其袇房的門檻處,將鐵劍拄于手中,便開始靜止不動。
“他今夜莫不是真的要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殺一個才肯罷休?”
“長老閣首先出手,他殺一個也算是禮尚往來了……”
“當真就這樣看著?”
“就算方錦程和彭羽是傻的,長老閣可不是傻的,這兩人估計不會再露面了……”
日升月落很快,東方很快吐白。
寒秋的薄霧飄蕩于山林之間,使得初升的紅日就像被腌漬后的咸蛋黃,模糊且濃厚。
隨著晨雞報曉,內院弟子逐漸開始出門,準備悟道修行,但還未到的紫竹禪林,就看到薄霧之中出現幾道神色匆匆的身影。
仔細看,那是掌事院的三位掌事,所去的方向是長老閣的后山。
而與他們隨行的還有一人,是個身穿丹宗仙袍的中年男子。
自打丹宗與天書院交好之后,外院就一直有丹宗弟子常住。
而他們之所以這么急切地上山,則是因為接到了長老閣的通報,說呂長老的神魂受了重創,需要診治。
事實證明,長老閣的通報并非是危言聳聽,呂長老的確傷的很嚴重。
當三位掌事帶著的丹師趕到的時候,呂長老正躺在床上。
他的左半邊身子已經失去控制,仿佛是真正的枯木一樣,渾身的氣息都是混亂無比。
秦榮此時就在旁邊看著,觀察許久后與計敬堯、郎和通對視一眼。
天書院有護教大陣,不會是外敵。
而他們早上恰好接到巡查外院的幾位弟子通報,說季憂曾在昨日的深夜之中殺意騰騰地在內外院往返……
長老閣還是出手了,而季憂也出手了。
在萬籟俱寂,無人關注的尋常黑夜。
丹師很快收回了手,掌心的七彩丹光漸漸散去:“為何會有直接對神魂的重創?”
“神游境界,可以神念離體。”
“怪不得……”
秦榮看著他:“可有治療方法?”
丹師搖了搖頭:“我只能穩定住他當前的狀態,讓他以枯朽之形活著,但想恢復本身是不可能的了。”
“為何會如此嚴重?”
“他的神魂被打裂了,與肉身之間的橋接崩斷,殘破的神已經無法控制完整的身。”
長老閣中幾位掌權長老在聽到這句話后,都忍不住回眸望向了山下。
彭長老也是一早就聞訊趕來的,看著呂長老這幅樣后,頓時感覺一股寒意竄上了后腦。
他昨夜未曾見到什么,但他知道自家那位做家主侄兒昨日去找了方長老。
隨后沒過多久,他的侄兒就帶著彭家所有人,趁夜色離開了盛京,連半句話都沒留下,走的時候甚至還帶走了彭羽。
按道理來說,彭羽就算沒有入內院也能在外院修行五年,努力嘗試感應天書什么的。
可他就這么被帶走了,想來自己那位做家主的侄兒是真的害怕自己的嫡孫死掉。
另外,方長老的那位太孫此時也不見了蹤跡。
而關注著方家太孫的不只是彭長老,還有一些京中子弟及外院弟子。
近幾日,京中花樓新到了一批新的歌姬,于是他們昨日就約好了,要和方錦程一同到此喝酒。
不過當時的方錦程推托說要晚些,還說有些大事要做,讓他們先喝著,等辦完再來,引得眾人好奇不已。
方錦程本身就是個藏不住事的人,于是便告訴他們,他打算借助彭家對付季憂,還說那彭羽沒什么主心骨,很好利用。
不過有一些京中子弟在見過竇遠空如今的樣子之后,對季憂是有些陰影的,勸方錦程三思。
因為當初竇遠空也是想借妖族之手對付季憂,才落得個如此下場的。
不過方錦程并不在意,因為他覺得竇遠空根本不能他比。
那家伙,只不過是凡世王朝的一位尚書之子罷了。
而且他還說這次不會是他主動出面,必不可能惹一身騷。
就算沒成功,有他太爺在天書院他也不怕什么,甚至他還承諾若是整垮了季憂,整個冬日的酒錢都由他來付。
方錦程這個人,仗著太爺的背景,狂妄自大,脾氣還不小,但在守時這點上做的還是不錯的。
在他們看來,無論這件事成功與否,這家伙總該露面了才是,可不知為何,他們從昨夜縱情聲色到清晨,都未能見到他來。
人不來倒是沒什么,但昨天花天酒地地豪擲了一場,這酒錢總得有個著落才是。
正在此時,一位書生摸樣的男子跑了過來。
大夏皇帝啟用親征之后,一些年輕官員的晉升都很快,這書生也是受惠的其中一人。
他來到盛京之后四下打點,已經與這些京中的世家子弟混的極熟。
“幾位公子爺別等了,我方才去打探了一下,聽說方錦程閉關了。”
“閉關?怎么可能,他若是有閉關的打算,又怎么會約我們前去逛花樓。”
“他自然不是主動閉關的……”
“這話倒是好笑,閉關難道還有強迫的不成?”
“不錯,他此次閉關是被方長老強行為之,我問了昨日與方兄一起過來的那位兄臺,他說方錦程這關怕是再也出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