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驚秋晚,朝看菊漸黃。千家風掃葉,萬里雁隨陽。
日光未透,白露茫茫。
安遠城上屬的紫瑯郡有大批修仙者路過,被當地太守隆重招待。
他們是剛剛從西北而來,以東平山脈為起點,一直搜尋到了此處,此時已有些精疲力盡,臉上也帶著凝重。
雖然卜啟榮死了,但那些行將就木的仙宗長老并未死心。
又命令他們進行了連續三日的搜山,企圖尋找是否有尚且存活的卜家子弟,結果……并無所獲。
隨后他們又去調查了酒莊,調查了卜家主家的宅邸,走訪了所在地的官府,查閱了縣志。
無數繁雜的消息收集了一籮筐,混亂地堆疊在一起。
這些信息現在還分不清有沒有用,只等著交由長老手中,或許可以捋順成線。
姜妍、顏秋白、蔣月柔也在此歇息,還有重傷后的姜晨楓、謝晨宇等人,打算乘坐仙船回宗。
吃吃喝喝間,他們的疲憊緩和了不少,緊繃的心弦也漸漸放松。
但就在在此時,街頭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于是他們走出太守府,向外看去。
在紫郡城的官道之上,收繳稅奉的官差的趕著糧車不斷來往,殺威棒迎空豎起,神武無雙。
一些身材佝僂的百姓正扛著重重的麻袋向著此處而來,在官差耀武揚威的注視之下走向馬車。
有些年邁者因扛包速度過慢,被踢打者常有。
紫瑯太守躬身在他們邊上站著,畢恭畢敬道:“每年秋收之后就是咱們郡收繳稅奉的日子,糧食一半充入國庫,一半送入咱們仙宗,供養各位仙人。”
有山海閣弟子聽后不禁好奇開口:“我們這些仙人,能吃這么多糧食?”
“其中有部分是會兌換成金銀的,重新流入市場賣回給百姓,另一部分由云州收購,用來養活全州的礦工,兌換給各位仙人的便是靈石。”
“還有一部分被中州和禹州兌換去,養活靈苗場的工人,總之是會讓仙人老爺們滿意的。”
這些修仙者常年枯坐深山之中修行,不問世事,許多人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平日的吃穿用度來源于此,覺得鮮活而生動。
眼見仙人們對此頗感興趣,紫瑯郡太守再次開口:“不過今年的,這給各位仙人的稅奉可能要少一些。”
“這是為何?”
“城中新開一家商號,雇傭我們大批的百姓前去做工,說好待到稅奉收繳之日要如數上繳,可是……”
山海閣弟子眉心微皺:“交不夠數?”
紫瑯郡太守聞聲擺手:“數目是夠的,但運輸路上難免會有損耗,尤其這幾日連續多雨,不少都在路上發了芽,這等還如能要。”
“還有這等事?”
“下官這幾日一直頭疼此事,恰逢各位仙人從此路過,才斗膽叫仙人們為小官做做主。”
紫瑯郡太守揮袖將身后一個年輕人喚來:“昨日我兒帶人前去替各位仙人理論,結果被那主事拳打腳踢趕出了門。”
紫瑯郡太守之子也拱手上前:“那狗日的商號不知是仗了誰的勢,實在可惡,還辱罵仙宗,簡直刁民矣!”
其實自卜啟榮死后,那些急于延壽的長老便陰晴不定,有些弟子也是受了氣而無處發泄的。
聽聞此言,便有些好事者傲然抬頭,想要隨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順便找一些身為仙人的存在感回來,平衡道心。
于是紫瑯太守與其子三跪九叩,朝前帶路。
實際上糧食運輸時候都會被被雨布遮蓋運輸,就算受了潮氣也不會輕易發芽。
而所謂損耗,其實也并非因為運輸,而是人為。
官府的差役都知道糧車上的是稅奉,輕易是不敢伸手的,但各地的官老爺卻總忍不住動心思。
因為在沒有這家商號的前些年,百姓稅奉都是由他們收繳,多要一些填入自己的荷包都是既定的規則。
但隨著外出的務工者增多,這家商號都是繞過了散戶,直接公對公交糧,賬面核查的無比清楚,以至于想撈些油水的機會幾乎沒有。
紫瑯郡太守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對這商號早就惦記多時。
如今借了仙人之威,自然急不可耐。
而見到他們遠去,余下的眾人則不禁輕笑。
山上寂寞,有些人想要高高在上一把也在所難免,不過對于其他人而言,這種容易讓道心斑駁的事情還是少做一些最好。
不過很快,那些隨同前往的人就臉色復雜地走了回來,手里還提著一袋糧食。
跟在他們身后的紫瑯郡太守及其嫡子則略顯惶恐,一路低頭不語。
因為方才那些仙人老爺們門都沒進,只是跟那商號的主事平等地交談了幾句,隨后便轉頭走了回來。
而讓他們恐懼的是,那位主事其實只不過是個凡人。
“那商號可曾服軟?”
“說話挺客氣的,聊得高興了還高價賣了我們幾袋糧食……”
逞威風的事情會影響道心,但好奇不會。
事實上,人族的求仙之路一開始就是因為對天道的好奇而開始的。
于是,很多好奇這家商號的人都陸續沿路前往,而當他們看到“無慮商號”的招牌之后,瞬間便陷入了沉默。
豐州一開始是沒有修仙者的,但后來忽然就有了一個。
隨后就是問山,秋斗,天道會,歷經種種之后,很多人都開始知道了他的存在。
他姓季名憂,字無慮。
當然,也有謠傳說他字博長。
此時,無慮商號的主事的壯起膽子問他們需不需要糧食,于是他們每個人的手里都多了一袋糧食。
這一幕,看的紫瑯郡的太守父子一陣心驚膽戰。
隨后眾人回到了太守府,無論是買了糧食的還是沒買糧食的,都陷入了沉默。
東平山脈發生了許多事情,很多都令他們始料未及,例如蠻族的出現,還有卜啟榮被殺。
而最讓人念念不忘的,還是季憂身上發生的事情。
只是他們這幾日一直在搜山,加上各種分散排查,沒有太多交流時間,
直到此刻,因為見到了那家來自豐州的商號,他們才令人開始深思東平山上發生的一切。
被傳陷入了瓶頸,此生將于通玄境止步的季憂忽然出現在了東平山,然后出劍砍殺了應天境的邪種,還斬敗了與自己同門的一位無疆境長老。
這本就是足夠叫人啞口無言的事情,以至于很多人到現在都難以接受。
而更讓人啞口無言的,是關于季憂的另一件事……
卜啟榮是各大仙宗下了死令一定要活捉的人,卻眼睜睜地被季憂斬殺了。
他們清晰地感覺到那些長老當時已經怒火滔天,恨不得將季憂挫骨揚灰,結果還未能出手,那些人就被靈劍山小鑒主以圣器之威給攔下。
作為七大仙宗唯一執掌圣器,以冷艷聞名天下的小鑒主特地為他出手,這件事當時其實在當時就已經讓人覺得驚詫。
而更令人覺得不解的,還是那些長老的反應。
小鑒主已有掌教身份,話語權自然凌駕蒼生。
但青云天下一向是講規矩的,即便是掌教也不能公開隨意插手別宗之事。
季憂若是靈劍山弟子,那他即便屠殺了一個世家,有靈劍山小鑒主出面,別人也不敢對他如何,可問題在于季憂是天書院弟子。
但莫名其妙的,那些長老都將怨氣壓了回去。
也就是說,那些長老都認為靈劍山小鑒主是有正當理由去管季憂的事情的。
后來,季憂昏倒在了山上,被靈劍山的小鑒主帶走了,而天書院的人沒有任何意見,仿佛他就該被靈劍山小鑒主帶走一樣。
他們當時離得很遠,沒有聽到顏書亦那句“家事”,但心中多少都有些自己的思量。
有人覺得,季憂是靈劍山的暗探。
但也有人覺得,顏書亦是看中了季憂,想把他挖到靈劍山。
當然還有些更大膽的想法,好像是最合理的,可一旦浮現在腦海就會讓他們覺得難以置信。
唯有姜妍,眼眸微怔地沉默著,心中卻已經確認了一個答案:“當時隨伺在季憂左右的那兩個女子,是你家小鑒主的貼身婢女對吧?”
坐在她旁邊的顏秋白輕啟朱唇:“姐姐此刻倒是想起來了?”
“當時靈劍山的駕輦來到先賢園的時候,我只顧著看小鑒主了,實在沒太看清她們的樣貌,但我想就算看的再清楚,我應該也不敢信。”
“我也是看了很久,才確定自己沒看錯的。”
姜妍的腦中出現了季憂手持利劍的形象,睫毛不覺輕顫。
當初在墜鷹峽東面山谷死里逃生之后,她曾問過顏秋白,說若是顏秋白不想招婿季憂,自己就要去了。
實際上她說的是實話,先前的季憂只是通玄境,不至于讓她真的心動到真的要主動招婿。
即便他戰力隱約超越通玄,可鄉野私修的出身仍是被人詬病。
可山谷那次,季憂展現而出的戰力卻直接超乎了她的想象,令她覺得無需猶豫。
她知道季憂和元采薇的事情,知道想做正妻是很難的,但最近卻聽說丹宗在與山海閣接觸,有意想把女兒嫁給山海閣的親傳圣子。
這讓姜妍覺得少了爭搶者,自己的機會還是不小的。
可她從沒料到過連元采薇可能都做不了正妻,因為靈劍山小鑒主也是季憂的道侶。
不過姜妍并沒有怪顏秋白沒如實相告。
因為就連她這個問道宗弟子都不敢輕易開口議論這件事,又何況是顏秋白的這個靈劍山弟子……
“我一直以為靈劍山小鑒主冷傲無雙,如同真正的神女臨凡,現在倒是不同了,我記得當初天道會的時候,天書院和靈劍山好像被安排在了同一個院子里?”
“妍姐姐,此事未被親口承認前,還是不要胡亂猜測的好……”
兩人齊齊沉默,但顏秋白卻知道姜妍要說什么。
若他們真是道侶,那么當初天道院被安排在一個院子里也許不是巧合,是自家鑒主想粘著夫君。
可是回憶起腦海之中,鑒主那冷漠而高傲的形象,她又覺得怎么也對不上……
寒露之后,氣溫驟降,寒意森森。
百姓仍舊過者貧苦且安穩的生活,在將稅奉交齊后預備著過冬,而各宗弟子帶著所有關于卜家的資料陸續回宗。
與此同時,書院也陸續有人歸來。
首先回到尼山是秦榮和計敬堯一批人,他們前去搜捕蠻族,但奈何實力實在不敵,只好交由鎮北軍接手。
而隨后歸來的,則是由方長老和葛長老帶領的那批繼續搜查卜家線索的那批人。
他們回歸山的消息早早便傳入了內外院,所以車隊一進城,天書院的內外院就有大批弟子前來迎接。
但事實上,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是想趁此機會打算探聽探聽,東平山脈中是否真的如眾人所說一樣出現了天生靈寶。
巧合的是,還有一輛自安遠城而來的馬車也到了此地,碾碎了一地寒秋雨所聚集的水汪。
雖然與方長老一行同向,但那輛馬車卻顯得格外孤獨。
而其他的馬車似乎也與其刻意保持著距離,靠在偏左的一側。
一開始,站在門口的天書院弟子還以為這車和方長老一行不是一起的,沒想到卻一起停在了天書院的門口。
首先下車是方長老,他臉色蒼白,步伐虛浮,讓門前眾人瞬間意識到他受了傷,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天書院中的人都知道,方長老是無疆境大能,忍不住開始議論是何方神圣能傷他。
議論之時,獨自歸來的那輛馬車也挑起了車簾,隨后季憂從車上跳下來,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隨同方長老歸院的弟子自然是知道發生了什么,此時再見季憂,神色不免有些復雜。
而在石階之上,方長老以陰毒的眼神望來,眼中怒火洶洶,同時還帶著一股被遮掩的懼意。
當日在密林,他被季憂斬破了加身的諸法,受到了反噬,而季憂的腰腹也被自己的氣勁透體。
可他心里清楚,若是拼盡全力他絕對能廢了季憂,但季憂卻能要了他的老命。
季憂此時也眼眸冷淡地直視著他,眼神里充滿了挑釁。
這倒不是他在檢驗過戰力之后有些飄了,主要還是方長老錢袋子真的太香了……
香到就算再打一場也未必不可。
不過那些留守于天書院的弟子并不清楚真相,見到這一幕后覺得莫名。
“季憂真的被帶去了東平山脈?”
“肯定是。”
“沒想到還是安全回來了,只是這般幸運真不知道能讓他碰上幾次……”
“不過各位有沒有覺得奇怪,他們怎么不是一起回來的?”
“是不是得罪了方長老?我方才看方長老的眼神,好像是要把他千刀萬剮一樣。”
“這季憂在長老閣看來本就礙眼,怎么又得罪了方長老,他現在連融道境都未破,之后的日子還要不要過了?”
“他這人,本來就是這樣……”
卜家的事情引得仙宗蜂擁而至之時,尼山之中的日子還算比較安穩。
有些人在閉關沖境,有些人則在吃喝玩樂,混跡于各種交集場所。
不過因為東平山脈出現天生靈寶的事情傳的有鼻子有眼,所以很多人都在暗中關注著。
所以當方長老一行歸來時,很多人也在一旁觀看。
此時的方錦程邁步來到了長樂郡主趙云悅的身邊:“抱歉,太爺他此番舟車勞頓,心情怕是不好,賞仙會的事情容我隨后再稟。”
“無礙,我崇王府的事畢竟是小事,自然要看方長老的時間,我與父王都不著急。”
司仙監的壯大讓親仙一排都不好過,朝堂之上壓力也是頗大。
也因為對稅奉的掌控權不再,加上與他合作的靈石商會也在不斷減產,導致他和仙宗之間的聯系也日益稀薄。
所以崇王費盡心機,收集了不少如丹藥、法器、兵刃的好東西,打算邀請些仙人過來,舉辦個宴會。
而目的還是給那位皇帝侄兒施壓,希望重新將稅奉的掌控權從司仙監手里拿回。
但像這種宴會,若是到場者位格不夠,那便完全沒了意義,所以趙云悅便盯上了方長老。
一方面是因為她和方錦程的交情還算不錯,另一方面是她聽說方長老極愛茶盞。
剛好,崇王收了一套在靈光之中溫養幾十年的茶器,也算是投其所好。
但眼看方長老那一副怒火中燒的樣子,趙云悅也覺得此時提及此事不太合適。
于是她轉頭,看向門前的季憂。
方長老與季憂的仇怨源自于方錦程和陸含煙,隨后在天道會預選上達到了頂峰。
但在她看來,方長老畢竟是一方仙宗長老的掌權人物,如此公開仇視一位只有通玄境的弟子,未免有些自降身份。
就在此時,眾人聽到一聲冷哼。
方長老拂袖而去,帶著陰沉的臉色踏空而起,呼嘯之間沒入了萬頃林海之中。
不過令眾人沒想到的是,隨后而來的葛長老也如方長老一樣在季憂面前站定。
就在眾人以為季憂是不是一口氣得罪了兩位長老的時候,葛長老忽然的抬手,對季憂微微躬身,緩施一禮。
圍觀的弟子瞬間愕然,看著葛長老彎曲的腰桿睜大了眼睛。
因為無論是仙宗還是世家,長老身份都是高于教習的,更高于學子。
按規矩來說,從來都只有弟子向長老行禮,而絕沒有長老向弟子行禮的先例。
此時,葛長老緩緩起身。
當初卜啟榮攜八只邪種殺向他的時候,是季憂出劍保了他一命,雖然他知道季憂的本意不是為了救他,但感謝也是必要的。
他本來是想給季憂些銀錢的,而不是如此俯身低頭。
而之所以會轉換念頭,是因為季憂的戰力太可怕了。
最關鍵的是,他現在才知道季憂根本不是沒有背景的鄉野私修。
他那個背景若是說出來,估計整個天書院都會因此震動
所以如此眾目睽睽之下行禮,葛長老確實是存了些許的巴結之意的。
在他看來,一位長老低頭,如此給面子的事情必然要比銀錢來的有誠意。
誰知下一瞬,季憂只是回了個略顯敷衍的微微淺笑,隨后轉身便走,沒有理會。
“錢也不給,凈整些虛的。”
“給我鞠個躬有什么用……?”
與此同時,掌事院的三位掌事,還有內院之中的殿主,都在向著他的身影望來。
目光之中便見那消失許久的白衣劍客,此刻給了他們一種猛虎歸山的感覺。
他們知道季憂殺了卜家人的事情,有人贊同有人則反對,但事實上,包括天書院在內的仙宗其實還在一路暗查,根本沒把卜啟榮的死作為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