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盤棋,蘇以明執黑,對手執白,俞邵很快就判斷出了形勢。
“黑棋略占上風,白棋略處下風。”
雖然黑棋優勢,但是白棋可下的棋還有很多,勝負還不好預料。
不過這僅僅單純從盤面上來判斷形勢優劣而已,以時間來看,蘇以明的優勢就太大了,幾乎沒有怎么用時間,反觀白棋,時間已經用了大半。
而現在盤面比較復雜,正是需要大量時間去計算和長考的時候,偏偏白方已經沒有充裕的時間去思考了。
俞邵站在一旁觀戰,除了俞邵以外,四周同樣還有幾個業余棋手,同樣站在一旁,關注著這一盤棋局。
就如俞邵所預料的一般,在盤面無比復雜,而時間又所剩無幾的情況下,坐在蘇以明對面的男人慌亂之下,接連下出了緩手,立刻便被蘇以明抓住了。
原本剛才形勢還算的上勢均力敵,但頃刻之間,白棋便無比被動,一路挨打,已經隱隱有了崩潰之勢。
“不過……他也不弱。”
看了一會兒后,俞邵抬起頭,望向了坐在蘇以明對面的荷蘭男人。
落入敗勢之下,男人并沒有兵敗如山倒,反而下出了好幾手局部最強的應手,甚至還一度反撲,對黑棋造成了殺傷,讓俞邵都有些意外。
“看來有些小覷他了,夠資格參加世界賽的棋手,沒有一個是簡單的。”
俞邵望著棋局,心中默默想著:“這種纏斗的方法非常精細,必須思慮周全,如果是其他人,確實有冷不丁被白棋突襲,攻守易形的可能。”
“但是,可惜,他的對手是蘇以明,他應該不會給白棋這個機會……”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些許騷動,雖然很快騷動就止歇了,但俞邵還是下意識的扭過頭,朝騷動的源頭望去。
只見不遠處,二百零七桌,荒木野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而四周圍觀的業余棋手,不由下意識的給荒木野讓開了一條路。
荒木野穿過人群,正好也看到了俞邵,彼此視線頓時在空中交匯。
俞邵不由微微一怔,很快就看到了仍舊坐在二百零七桌一側的鄭勤。
“結束了?”
俞邵眉頭微皺,想了想,便轉身朝著二百零七桌走去。
很快,俞邵就來到了鄭勤身后,然后望向棋盤。
當看到棋盤上的形勢之后,俞邵頓時有些錯愕。
“這……”
棋盤之上,黑子與白子緊緊糾纏,但是卻僅僅只占據了右邊一半的棋盤,而左邊另一半棋盤,除了零星幾顆明顯布局落下的棋子外,幾乎可以說空無一子!
而唯一被棋子占滿了右邊棋盤,黑與白赫然形成了八塊棋以上的纏斗,紛雜繁復,死子、弱子、強子更是錯綜復雜,令人眼花繚亂!
不少棋局哪怕俞邵全程沒有看過一手,但只要看到最后的中盤,也能大致猜到落子的順序。
可是,這一盤棋,即便是他也已經完全看不出落子的順序了!
幾乎無法想象,之前在棋盤之上,究竟爆發了何等激烈的搏殺,才能下到如今這個盤面。
“右邊三角處白八子已是黑棋盤中餐,黑棋即便想糾纏白棋薄味,也無濟于事,白棋跳是緊湊的強手,反包黑棋,如果成立,黑棋有可能被反殺一塊。”
“一旦白三角處八子死灰復燃,黑棋當然不行,所以,黑唯一的機會是尋找白封鎖線的漏洞,可是偏偏白棋有斷的手筋,黑棋已經無法兩全!”
“黑棋,輸了。”
俞邵眉頭越皺越緊,心中也越來越驚訝。
哪怕棋局已經結束,但棋盤之上,依舊充斥著讓他都不禁為之心驚的鋒芒與殺機!
“但是,怎么下成這個樣子的?”
“為什么白棋會捕獲黑棋兩塊棋筋?在右邊沒有子力的情況下之下,任何棋手都絕不會讓棋形兩邊漏風!”
“黑棋之前應該是想棄子,回頭圍剿白棋于黑三角處的棋筋,但是那邊最后為什么走成了愚形?”
俞邵看向四周一旁圍觀的業余棋手,只見他們有些呆滯,臉上還掛著一抹揮之不去發難以置信之色,呆呆望這棋局。
俞邵又扭頭看向鄭勤,只見鄭勤一言不發,表情蒼白,失神的望著面前的棋盤。
單敗淘汰賽,只有一盤棋的機會,這盤棋輸了,也意味著鄭勤,在第一輪就被殘酷的淘汰了!
雖然以鄭勤目前的棋力,在世界賽上,注定無法走太遠,可是第一輪就直接退場,還是完全出乎了俞邵的預料。
畢竟這段時間,他一直在和鄭勤下棋,鄭勤的棋力增漲肉眼可見,即便一些頂尖棋手,如果一時大意,鄭勤也不是沒有贏的可能。
但是這一盤棋,鄭勤卻是……
無比慘烈。
俞邵收斂心神,輕輕拍了拍鄭勤的肩膀。
鄭勤此時才如夢初醒,抬起頭,向身后望去,看到時俞邵,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卻什么也沒說出口。
“出去緩緩?”
俞邵又看了一眼鄭勤面前的棋局,輕聲說道。
鄭勤聞言,猶豫了一下,最后深吸一口氣,終于站了起來,和俞邵一起,朝著比賽會場外走去。
很快,二人就來到了比賽會場外的大門口,然后停了下來。
來到比賽會場外,鄭勤此刻才似乎終于徹底從棋局中回過了神,緩緩吐出一口長氣。
“怎么回事?”
俞邵望著鄭勤,笑著開口道:“因為對手是荒木野老師,感到壓力,緊張了沒下好?”
聽到這話,鄭勤沉默了。
俞邵有些不解,以為鄭勤還在因第一輪就被淘汰而失落,正準備開口時,鄭勤搖了搖頭,終于開口道:“不,我沒有。”
“沒有?”
得到這個回答,俞邵有些愕然。
如果鄭勤沒有發揮失常,為什么最后終局的盤面,會那么奇怪,而且黑棋甚至都不是全軍覆沒,都可以說支離破碎了!
鄭勤再度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鄭勤點了點頭,說道:“沒有,或者坦白來說,正因為對手是荒木野老師,所以我反而沒有太大的壓力。”
還沒等俞邵說話,鄭勤便繼續道:“十年前,荒木野老師確實是所有棋手的目標,或許這么說很失禮,但是……”
“荒木野老師,畢竟已經十年沒有參加過比賽了,不僅是我,所有人對于荒木野老師復出參賽,也都只是感覺意外,但不會真的將荒木野老師視為對手。”
“所以,在得知第一輪比賽的對手,是荒木野老師后,我是松了一口氣的。”
鄭勤微微低頭,望著地面,低聲道:“我本以為,這次可以讓荒木野老師,那個十年前叱咤風云的棋手,見識下我的實力,但是……”
接下來的話,鄭勤似乎有些說不出口。
俞邵沉默著望著鄭勤,即便鄭勤沒有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可親眼看到終盤的他,已經知道最后的結局了。
“就像是……遇到了十年前的荒木野老師?”俞邵皺眉問道。
俞邵本來以為,鄭勤會給出肯定回答,結果沉默片刻后,鄭勤便給出了與他預料完全相反的回答。
“不。”
鄭勤輕輕搖了搖頭:“這段時間以來,我不斷精進棋力,鉆研棋局,即便遇到的是十年前的荒木野老師,我也有和荒木野老師一較高下的信心。”
“這盤棋,我下的很好,不僅沒有發揮失常,甚至可以說,我已經超常發揮了……”
鄭勤低著頭,越說聲音越微弱:“硬要說的話,就跟……當初在山海棋館,第一次遇到你一樣……”
聽到這一番話,俞邵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就跟當初,在山海棋館一樣?
雖然在這個世界,下了這么多盤棋了,但是論那盤棋他的印象最深刻,和鄭勤在山海棋館的第一盤棋,一定榜上有名。
這一盤棋,其實完全算不上精彩,那時他純粹抱著玩玩的態度,鄭勤的棋力也遠不如現在,僅僅只是職業初段左右的水平。
和高中圍棋聯賽、英驕杯、國手戰等等棋賽上的棋局比起來,這一盤棋,確實有些不夠看。
但是,那盤棋特殊的就特殊在,那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后,下的第一盤圍棋。
也是在這個沒有圍棋AI的世界,第一次出現AI的棋路。
“就和那個時候一樣。”
鄭勤眼神有些茫然,語氣無比微弱道:“我再次品嘗到了……毫無還手之力的滋味……”
俞邵望著鄭勤,一時無言。
另一邊。
比賽會場內。
七十一桌旁,一眾觀戰的業余棋手,愣愣望著這一盤棋局,不知道何時,已經徹底看傻了。
木村吾那張微胖的臉上滿是細密的汗珠,望著面前這盤堪稱波瀾壯闊的殺局,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片刻后,木村吾終于從棋盤上收回了目光,看向對面這個自己從小帶到大的學生,然后緩緩開口道:“我輸了。”
對面,東山熏不斷喘著粗氣,雖然只是下棋,但卻仿佛跑了一場馬拉松一般,臉上除了汗珠之外,還有肉眼可見的疲倦之色。
勝負,已分!
這一盤棋,勝者是東山熏,敗者是木村吾!
這盤由八龍共舞,四塊孤棋圍殺厚勢的驚天奇局,這場師與徒之間的內戰,終于落下帷幕!
這也意味著,代表著日本最頂尖的棋力之一的木村吾十段,將在第一輪,被自己的徒弟親手淘汰,這是完全超乎了所有人想象的!
沉默。
此刻,四周是一片驚人的沉默與死寂!
終于,緩了許久之后,東山熏才深吸一口氣,朝著自己的老師低下頭,開口道:“多謝指教。”
木村吾一言不發的望著面前的棋局,這么多年來,他已經將東山熏當作了自己的兒子,一直期待著東山熏有朝一日,能在賽場上擊敗自己。
看到東山熏始終不及自己,他有時候甚至會恨鐵不成鋼。
但是,當東山熏真的在棋盤之上將他擊敗,當這一天,真的到來的時候——
面對這個自己從小帶到大,面對這個自己最得意的學生,以這種一手手充斥著天才靈光,一招招漫溢著冷峻殺招,將他擊敗,使他無緣本次世界賽的這一刻!
他的內心卻久久無法平靜,心情格外的復雜,復雜到了極點,心中第一時間涌現出來的情緒,根本難以用言語形容。
終于,又過了片刻之后,木村吾終于朝著自己的徒弟微微低下了頭,輕聲開口道:“多謝指教。”
四周,還是一片寂靜無聲。
韓修怔怔的看著這一幕,作為一個將這一盤棋,從頭到尾,一手不落的看完的人,心中同樣久久無法平靜,仍震撼于后半盤白棋的那宛如神跡的攻與殺!
那是毋庸置疑的才華和靈感,那是令人生畏的算度與判斷!
八龍共舞之下,四塊孤棋圍殺厚勢,令人瞠目結舌!
他能看得出來,這一盤棋,從頭到尾木村吾都沒有任何留手,甚至可以說,每一手都毫不留情,確確實實的發揮出了屬于“木村吾”這個名字,該發揮出來的水平!
也就是說,這一盤棋,棋局的勝負,無關乎于其他,東山熏能贏,僅僅就是因為這一盤棋他的每一手下出來,最終就應該該他贏,無人可以置喙!
雖然棋局結束,但是木村吾和東山熏,卻都好似有萬般心事,仍舊坐在椅子上,都沒有起身離開,也沒有收拾棋子。
直到棋局結束結束了一會兒,這一盤棋分出勝負的消息,才終于逐漸傳開。
“什么?木村吾十段輸了?”
“怎么可能?木村吾十段怎么會輸?那可是木村吾,可是十段啊!”
“我的天,木村吾十段輸給了東山熏?輸了多少目?放水了吧?但是世界賽第一輪也不至于放水啊?”
“被屠龍了?真的假的,你在逗我?怎么輸的?”
“不會吧?木村吾老師第一輪被自己的學生給淘汰了?”
不斷有棋手向著七十一桌趕去,哪怕得知了這個消息,也根本不敢相信耳朵,非得親眼看到才肯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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