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晃而逝,很快,又是一周過后。
“還是不行……”
臥室里,俞邵望著面前的棋盤,輕輕嘆了口氣。
這兩天,他沒有去山海棋館,而是呆在家里,自己復盤拆棋,以及分飾兩角,自己與自己對局,也就是所謂的自弈。
一方以自己前世擅長的棋路來下,而另一方則以今世錘煉的棋路去下,以此磨礪自己。
在當初高中圍棋聯賽前,他也自弈過,不過那時無論怎么下,始終是前世自己擅長的棋路贏,如今,他以攻殺為主,自弈中終于能戰勝前世的棋路下出的棋。
不過,總的來說,還是勝少輸多,可能下個十盤,勉強能贏個三四盤的樣子,連一半都達不到。
直到如今自弈,俞邵才知道前世的自己,究竟是多么難纏的對手。
前世的棋路極端的冷靜克制,從不挑起復雜戰斗,即便發現對手的漏洞,也靜觀對手動向,根本找不到任何漏洞。
如果要用強,那么便全軍覆沒,如果不用強,又被不戰而屈人之兵,于平和處隱鋒芒,于無聲處聽驚雷。
他如果要以攻殺去贏,就必須將盤面攪亂到徹底失控,完全無法控盤的地步,才有機會,但是這個機會,即便他無比了解自己,也很難找到。
“終究還是沒有徹底走到盡頭……”
俞邵望著棋盤,心中默默想著。
雖然對比曾經的自己,這已經是極大的進步,但是還遠遠沒有達到他的預期。
畢竟他雖然在向前走,但是其他人走的只會比自己更快,因為他只能靠自己摸索,而其他人卻可以從他的棋譜中汲取養分,迅速成長。
就像蘇以明,已經以令人瞠目結舌的速度追趕上來了。
如果他連前世的自己,都還遲遲無法勢均力敵的話,那么這個優勢,又能維持多久呢?
“如果能將攻殺這一條路走到極致,再和前世的棋路相互融合,一盤棋中,既有返璞歸真的厚重,抓到機會后,又有凌厲果決的殺招,既有流水不爭先,又有處處爭先以成殺……”
想到這里,俞邵不禁微微一愣。
這些形容,他突然感覺,有些似曾相識。
在前世,世人對于ai,就是這么評價的。
所有棋手都有其棋風,有力戰派棋手,偏好高位布局,主動制造接觸戰,避免棋局趨向平穩,也有厚實派棋手,行棋堅如磐石,通過厚味壓制對手行棋空間,形成緩慢的細棋格局,于無形中將對手絞殺。
擁有棋風,是人類棋手的特征。
唯有ai,是沒有棋風的。
或者說,ai的棋風,是所有棋風的總和。
ai有時追逐外勢,能連弈驚天鬼手,手手成殺,弈出大氣磅礴的驚世殺局,也能返璞歸真,不爭不搶的占據實地,最終以細微到半目的差距,將對手擊潰。
片刻后,俞邵搖了搖頭,收斂心神,開始繼續自弈起來。
眨眼間,又是三天過去。
距離鳳凰杯開賽,已經只剩下了最后三天時間。
這天一早,俞邵便來到了南部棋院,穿過棋院大廳后,順著長廊,向參加鳳凰杯的集合點走去。
長廊上,兩個年輕的職業棋手正激烈的熱議著什么,渾然沒有察覺俞邵的到來。
“這屆鳳凰杯世界賽,熱度也太高了,刷個短視頻,刷十個居然有七八個關于鳳凰杯的,我感覺我已經進入了信息繭房。”一個長發青年腹誹道。
“不是進了信息繭房,是熱度本身確實太高了,我女朋友從不關注圍棋,都能天天刷到,不過這也是好事嘛,越來越多人開始關注圍棋了。“
一個戴著眼鏡的青年笑了笑,好奇的問道:“你覺得這次世界賽,誰能奪冠?”
“不知道,這特么誰知道啊?世界賽上一切皆有可能,報名世界賽的資格都是最近三年打進頭銜戰本賽,誰奪冠都不稀奇。”
長發青年搖了搖頭,說道:“世界賽上爆冷的例子還少嗎?”
“我倒是覺得我們今年希望很大。”
戴著眼鏡的青年想了想,說道:“莊未生老師就不說了,今年祝懷安同時拿到了兩大頭銜,還有俞邵和蘇以明這倆怪物!”
“不不不,你還是想的太簡單了。”
長發青年搖了搖頭,說道:“莊未生老師今年可是丟掉了十段頭銜,我擔心世界賽上表現可能不如以前。”
“祝懷安雖然意氣風發,拿到了兩大頭銜,但是以前那些同時持有多個頭銜的棋手,比如莊未生老師,和他們相比,同樣是持有多個頭銜,祝懷安就是感覺沒有那么有壓迫力。”
“至于俞邵和蘇以明,我反而覺得他們比祝懷安給人的壓迫力還強,確實是怪物,但是,話又說來了,他們畢竟是第一次參加世界賽。”
戴著眼鏡的青年翻了個白眼,吐槽道:“你也太悲觀了吧?怎么聽你這么一說,感覺中國棋壇要完了?”
“我其實最開始也挺有信心的,但是,知道安弘石老師參賽了之后,我就突然沒什么信心了。”長發青年嘆了口氣,幽幽的開口道。
“靠,你剛才不是還說,世界賽上一切皆有可能,誰奪冠都不稀奇嗎?怎么一下子又因為安弘石老師參加,所以沒信心了?”
戴著眼鏡的青年瞪大眼睛,問道:“你意思不就是覺得安弘石老師要奪冠嗎?這不自相矛盾嗎?”
“道理是這個道理。”
長發青年語氣有些復雜,解釋道:“我也知道安弘石老師不一定奪冠,你問我安弘石老師可能輸嗎?我覺得有可能,但是問題是,那是安弘石老師啊……”
“呃……”
戴著眼鏡的青年一下子噎住。
好像,確實也有道理?
三年前,安弘石拖著病軀,仍舊橫掃了那一年兩個世界賽,拿下兩個世界冠軍,那一幕至今他都記憶猶新,深受震撼。
但是,要說安弘石不會輸,那肯定也不是,可是問題就在于,即便知道安弘石有輸的可能,但是他心里潛意識里居然同樣還是覺得安弘石不會輸!
這二十年間,安弘石這個名字,太過深入人心,壓制力也太大太大了。
即便有人打破過安弘石的金身,但是,所有人居然會自己給安弘石再塑個金身。
當年莊未生擊敗安弘石,從安弘石手里奪走世界冠軍,確實舉國沸騰,莊未生在無數國人心中更是直接封神。
但是問題在于,接下來幾屆世界賽,安弘石依舊橫掃。
戴著眼鏡的青年突然間,也對這屆世界賽有些悲觀了起來。
“而且我覺得——”
長發青年還準備說些什么,突然注意到了身前不遠處的俞邵,一下子閉上了嘴,把話給吞回了肚子里。
戴著眼鏡的青年也注意到了俞邵,表情頓時有些尷尬,沒想到居然遇到了話題中的正主。
俞邵倒是完全沒把二人的話放在心上,從二人身邊走過,不久之后就來到了一間對局室門口,推開門走了進去。
對局室里,除了莊未生、陳善、鄭勤等報名了鳳凰杯的選手,都已經到了,當然其中還包括負責帶隊前往鳳凰的馬正宇。
除此之外,徐子衿、吳芷萱、樂昊強等沒有報名鳳凰杯,但打算去鳳凰杯現場觀戰的棋手也不少。
見俞邵到來,眾人紛紛向俞邵望去。
“俞邵,你來的有點晚哦。”
看到俞邵后,吳芷萱眼睛一亮,開口笑道:“我差點代替你去參加比賽了。”
吳芷萱身旁的吳書衡聽到妹妹的話,吐槽道:“得了吧,那丟人就要丟到全世界去了,不知道還以為中國進頭銜戰本賽要求這么低了。”
吳芷萱聞言不由哼了一聲,懶得搭理吳書衡。
“路上有點堵車。”
俞邵笑了笑,解釋了一句后,掃視了對局室一圈,開口道:“我應該不是參賽選手中最晚到的吧?蘇以明不也沒來嗎?”
“不只蘇以明,崔俊哲九段就都還沒到。”
這時,莊未生望著俞邵,開口笑著道:“早,俞邵國手。”
俞邵微微一怔,猶豫了一下后,開口道:“早,莊未生老師。”
“希望世界賽上,能和俞邵國手你再次交手。”莊未生開口笑道。
“我也是。”
俞邵點了點頭,笑著回答道。
他和莊未生雖然同為這一屆鳳凰杯世界賽的參賽選手,但是不一定會在賽場上以對手的身份相遇。
雖然鳳凰杯的報名資格就要求必須打入頭銜戰本賽,和前世比,已經算是要求高到很離譜了,但是因為這個世界棋手眾多,哪怕打入頭銜戰本賽才有資格報名,報名參賽的棋手依舊非常之多。
這么多的人報名,如果賽制采用積分賽或者循環賽,那都不知道要打到何年何月。
因此,在鳳凰杯的賽制之中,前幾輪是最為殘酷的單敗淘汰賽,只要輸一盤棋就直接淘汰,直至淘汰至一定的人數才會停止。
所以在這個賽制之下,如果運氣不好,即便是現任頭銜持有者,都有可能在第一輪被直接淘汰,沒有第二次機會,可謂無情。
鳳凰杯已經算相對溫和的了,因為通過單敗淘汰賽淘汰到一定的人數后,會轉變為雙敗淘汰賽的賽制,有了一盤棋的容錯率。
有些世界賽,從頭到尾都是單敗淘汰賽,沒有任何容錯率,一點大意就萬劫不復,慘烈到了極點。
不過,雖然鳳凰杯后面是雙敗淘汰賽,比單敗淘汰賽好一些,但是根據以往類似賽制的世界賽經驗,一旦輸掉入敗者組,往往打進奪冠的機會也不大了。
畢竟能從單敗淘汰賽,一路撐到這里的,即便掉入敗者組,那都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強者了,而想要在這么多強者之中殺出重圍,太過艱難。
所有人都知道,敗者組比勝者組更難打,因為掉入敗者,就意味著已經沒有退路,只能咬緊牙關,奮力一搏。
因此,敗者組的廝殺尤為慘烈,有太多的名局,都是在敗者組誕生。
但是勝者組不同。
勝者組雖然競爭也無比激烈,但是因為有退路有容錯,心態不同,導致下起來反而沒有敗者組那么驚心動魄,相對溫和。
而最后,歷經千辛萬苦,終于從敗者組的尸堆中爬出來的敗者組冠軍,還要和勝者組冠軍,在在決賽會面,進行三番棋決戰,贏下兩盤棋,才是最后的冠軍。
因為掉入敗者組后,每盤棋精神都是高度緊繃,殺出一條血路后,就幾乎已經精疲力盡。
所以如果很早就掉入敗者組,最后即便從敗者組殺出來了,在番棋對決中,結局往往也都是勝者組冠軍獲勝。
像很早就掉入敗者組,最終殺出重圍,并且奪得冠軍的例子,非常非常罕見,最近的一個例子,便是德國的韓斯大師。
那一年世界賽后,有記者采訪韓斯,韓斯稱呼這一條路為死亡之路,說他這一輩子都不想再經歷一次。
總之,世界賽相比于各國國內的賽事,更加慘烈,更加激烈,所有棋手無論如何都想贏,都會在世界賽上,迸發出最強的棋力!
“那就看運氣了。”
莊未生淡淡笑道,終于從俞邵身上收回了視線。
俞邵又看向站在對局室里,有些手足無措,滿臉寫著我很緊張的鄭勤,想了想,邁開步子,走到了鄭勤身邊。
“怎么緊張成這個樣子?這離比賽還有幾天呢,今天只是飛去鳳凰,到時候比賽真開始了你怎么辦?”俞邵笑著調侃道。
“我不緊張,我是激動!”
鄭勤立刻為自己辯解道:“我雖然在成為職業棋手的時候,就想過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走到世界賽的舞臺上,但是我沒想到,這一天居然來的這么早!”
“早嗎?”
俞邵有些愣:“你成為職業棋手,都兩年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