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談室內的氣氛,壓抑且沉重。
蔣昌東的臉色不知道何時已經變得蒼白無比,許久之后,才再次夾出棋子,艱難的落下。
十四列十六行,小飛!
“這種手段,其實是損害自身的,但是……沒有辦法!”
一旁的裁判艱難的咽下一口唾沫,看出了蔣昌東這一手棋之中蘊含的深深的無奈。
“因為下方的白棋沒有活,所以白棋不敢貿然用強!”
“黑棋的確一直不動手,但黑棋一定不是不動手,只有黑棋的準備工作做到了百分之百,那時才會動手,在此之前,黑棋只是不斷走厚!”
“如果白棋敢用強,那么黑棋必然動手,白棋就直接崩盤了!”
“這一點,我清楚,所有人都清楚,蔣昌東老師也一定清楚!”
這時,俞邵再次夾出棋子,緩緩落下。
十七列十行,檔!
看到這一手,裁判瞳孔縮小,微微張開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黑棋……無視了白棋的小飛!”
南部棋院,轉播室內。
“白棋的小飛是無奈之舉,棋形已經漏了風。”
鄭勤望著電視屏幕,心神顫動:“這不是最強的一手,黑棋最強的一手,是在這里直接攻入白棋的腹地!”
“俞邵一定看到這一手了,但是……”
徐子衿美眸怔怔盯著電腦屏幕,開口道:“他沒有這下,而是筆直的朝著自己的方向前進,僅僅將自己的棋走厚,哪怕有更強的手段都不采用。”
“他篤定……”
樂昊強有些失神的開口道:“這么走,就能贏,已經到無視白棋的地步了。”
人群之中,蘇以明平靜的望著電視屏幕,不知從何時開始,就已經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的望著這一盤棋局。
在轉播室內眾人的目光注視下,電視屏幕上的黑子和白子,還在不斷落下。
面對如此形勢,白棋當然不肯坐以待斃,每一手棋都是最強的兇招,意欲攪亂局勢,逼迫黑棋出手,和白棋決一死戰!
但是,白棋的一切手段,只要不太過分,黑棋竟然全都無視了!
不知又下了多少手之后,電視屏幕上,又一顆白棋落盤。
看到這一手棋,蘇以明的眼神微微一變。
而鄭勤先是一怔,隨后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失聲道:“不能這么下,蔣昌東老師,判斷出錯了!”
樂昊強原本并不覺得這一手有什么問題,聽到鄭勤的聲音,有些疑惑的重新審視了盤面,突然心中一驚!
“確實!”
樂昊強眼睛都不眨的望著電視屏幕,開口道:“黑棋這里有尖了之后見合的手段,黑棋竟然可以直接將白棋大龍截斷!”
其他人聞言,思索片刻,表情也是不禁變了變。
白棋這一手,的確出現了問題,黑棋如果直接咬上去,通過見合的手段,白棋的大龍就會被攔腰截斷,如此要不了多久就崩盤了!
下一刻,黑棋再次落下。
但是這一手,并非那一手見合之尖,而是——
十七列十二行,拐!
一抹震撼之色悄然爬上了所有人的面龐,唯有蘇以明仿佛已有所預料,神情依舊平靜。
“俞邵一定能看到的這里的見合的,我都看到了,但是……即便這里有強手,也依舊不用?”
鄭勤艱難的咽下一口唾沫:“他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終盤,黑棋一定贏了?”
所有人都一片無言,震撼的望著這一盤棋局。
要知道,下到這里,黑棋雖然已經顯然是優勢,但是從盤面目數來看,黑與白之間是差不了太多的。
黑棋大約七十多目,白棋大約六十目,下一手又輪到白棋下,下完之后,白棋也接近七十目,黑棋再算上七目半的大貼目,目數其實非常接近。
但是,黑棋卻沒有下出這最強的妙手,而是下出了最為簡明的拐!
時間不斷流逝。
噠!噠!噠!
棋盤上,黑與白還在交替而落下,落子之聲仿佛譜寫成了一曲震撼人心的交響曲!
在世人的注視下,黑棋再次落下。
十二列十八行,托!
這不是最強的一手。
有一眼能看到的更好更妙的一手。
下方白棋還沒有活,這里最強的一手肯定提,糾纏白棋不活的余味。
黑棋下出這一手托之后,白棋就非常簡單的做活了。
但是,看到黑棋下出這一手托,而沒有下出最強的提,所有人的心里竟然再無波瀾,沒有感覺絲毫奇怪,畢竟之前黑棋甚至有大勝十幾目,甚至說不定直接終結棋局的機會。
所有人,都只是愣愣無言的看著這盤棋局。
而此時,已經進入了官子的爭奪!
雙方差距,從始至終都不大,即便到現在,都是如此!
看著官子一個接著一個的收完,所有人的心情,都被一股茫然又震撼的情緒填滿。
雙方之間的差距,依舊不大。
不到最后一刻,他們甚至都不知道,這一盤棋究竟誰勝勝負。
那清脆的落子之聲,仿佛穿過手談室,回蕩在了全世界。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只有落子聲回蕩的無聲寂靜中,那一條通往終盤的道路,終于出現在了世人的眼前。
“半目……”
有人眼神恍惚的望著這一盤棋局,雖然雙方還在落子,但已經提前看清了這一盤棋勝負。
“俞邵,贏了半目。”
一片無聲。
驚人的寂靜。
這一盤棋,迎來了終局,但是,沒有歡呼,沒有尖叫,沒有吶喊,有的,只是一片深深的寂靜,一切就如這一盤棋一般。
平淡。
是的,平淡。
俞邵沒有下什么很好的棋,也沒有下什么很壞的棋。
全盤沒有發生過任何激烈的戰斗,盤面簡明到了極點,沒有任何看不清楚的模糊地方,一切……都平淡無比。
雖然最后,黑棋只贏了半目。
但是,這半目,甚至比中盤屠龍,還要震懾人心。
不管多么偉大的棋手,他一生的弈棋可能很多,但是為世人銘記的,始終往往也只有寥寥幾盤。
而這,或許是名為俞邵的棋手,那寥寥幾盤之中的其中一盤。
寂靜。
此刻,沉默比任何話語都有用。
南部棋院,記者辦公室內。
丁歡呆呆看著電腦屏幕,雖然雙方小官子還沒有徹底收完,但是,結局其實已經注定了,即便是他也已經看出。
為了撰寫棋評,丁歡左邊另一臺電腦已經打開了word文檔,但是,丁歡卻仿佛忘記了自己需要撰稿。
他只是愣神的望著電腦屏幕,沉浸于這盤不含絲毫殺意的棋局之中。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許久之后,丁歡才終于深吸一口氣,顫抖著手指,開始在鍵盤上瘋狂敲打。
“我為俞邵撰寫過太多太多的棋評,從英驕杯,到國手賽,我見證了俞邵一路走來的每一手棋、每一張棋譜!”
“從點三三、到大雪崩、妖刀、大斜、再到大暴雨、尖頂……俞邵的棋總能給我帶來震撼與感動!”
“但是,無論是英驕杯,俞邵和蘇以明兩名絕世天才,演繹的那場雙龍橫死的血戰,還是在國手戰本賽上,俞邵弈出的那一手驚世駭俗的尖頂,都遠遠不及這一盤棋,帶給如此深沉的震撼!”
“我甚至不敢相信,這是俞邵下出來的棋。”
“從布局開始,面對白棋的咄咄逼人,俞邵匪夷所思的不與相爭,順水推舟的走在了外圍!”
“中盤的雙方的爭鋒,本以為俞邵會一路猛攻,高歌猛進,但俞邵卻只是不停為攻擊做著準備!”
“最終,一切問題,在后續的盤面變化中,終于得到了答案!”
“交鋒,并不一定是在一招一式,有時候,交鋒也在于全局更大的謀略,于大局之上的過招,也可以稱之為大勢!”
“本以為,在優勢已經越來越大的情況下,俞邵總算會發起進攻了。”
“但是,也沒有!”
“妙手,不用,強手,不用。”
“只是圍而不殺,下出最簡明的一手。”
“不管白棋怎么下,俞邵下的要多清楚有多清楚,要多簡明有多簡明!”
“既然黑棋已經看到了必勝的那一條路,只需要堅定的前行就好了,白棋的一切手段,黑棋全都無視了!”
“甚至可以說,即便讓白棋占到了很大的便宜,也所謂,黑棋只需要贏,屠龍也好,一目兩目也罷!”
“最終,黑棋半目勝!”
“一個以攻殺聞名的棋手,卻下出了最為巔峰的流水不爭先的名局!”
“圍棋,是爭的藝術,但是,圍棋,也是不爭的藝術!”
“夫唯不爭,故萬物莫能與之爭!”
“流水不爭先,爭的是滔滔不絕!”
“這是俞邵最讓我感到悚然的一盤棋,它的悚然不在于一招一式,甚至恰恰相反!感謝俞邵為我們棋迷奉上這樣的這一盤巔峰之作!”
“今年的國手,終于迎來了結果了!”
“他——”
“將是俞邵!”
寫到這里,丁歡忍不住抬起頭,再度向右邊的電腦屏幕望去。
電視屏幕上,黑子與白子仍舊在不斷落盤。
終于,在又一顆黑棋落于棋盤之時,白棋不再落子……
小官子,都已經收完了。
正如所有人提前預料到的那般——
黑棋,半目勝!
南部棋院,休息室內。
“結束了。”
見到雙方將官子完全收完,莊未生終于緩緩從電腦屏幕上收回了目光,開口喃喃道:“黑棋,半目勝。”
安弘石坐在莊未生對面,并沒有說話,許久之后,他才挪開目光,望向橫亙在二人之間的棋桌上的棋盤,上面擺著和電視屏幕上一模一樣的棋局。
這是他和莊未生一起,跟著電視上這一盤棋,一手一手同步復原出來的。
一片無聲。
二人似乎都還沉浸于這一盤波瀾不驚的棋局之中,無法回過神來。
“安弘石老師。”
不知道過了多久,莊未生突然開口,喊了一聲安弘石的名字。
安弘石微微一怔,終于從棋盤上收回視線,跳起頭望向對面的莊未生。
莊未生望著棋盤,問道:“你說,如果一個人放棄了走上他最熟悉的道路,選擇走上他并不熟悉的道路……”
莊未生頓了頓,然后繼續問道:“那么,他究竟是變得可以被打敗了,還是……變得更加無法被打敗了?”
時間,仿佛定格。
窗外明媚的陽光灑進休息室,空氣之中細小的微塵都顯得無比清晰,二人隔著一張棋桌,彼此對立而坐。
安弘石并沒有回答,依舊靜靜坐在原地,望著面前的棋局。
如果一個人,放棄了走上他最熟悉的道路,選擇走上他并不熟悉的道路,他究竟是變得可以被打敗了,還是變得更加無法被打敗了?
許久之后,安弘石緩緩站起身來。
他并沒有給出問題的答案,而是開口說道:“其他人都回朝韓了,既然國手戰也結束了,那么我也得回去了。”
“我送你。”
莊未生站起身來,開口說道。
“不用麻煩了。”
安弘石搖了搖頭,拒絕了莊未生的提議,徑直走到門口后,又突然停下了腳步。
“對了,記得替我轉告俞邵一聲。”
安弘石背對著莊未生,開口道:“就說……安弘石恭喜他拿到國手頭銜,躋身超一流棋手的行列,期待在世界賽和他交手。”
“好的,我會的。”
莊未生淡淡一笑,開口說道:“慢走。”
手談室內。
裁判在仔細數了三次目后,才壓下心頭的萬般情緒,沉聲宣布了比賽的勝負:“這一盤棋,黑棋,勝半目!”
蔣昌東的臉色蒼白如紙,失神的望著面前的棋盤,仿佛沒有聽到裁判的話。
許久之后,蔣昌東才終于低下頭,聲音微弱的開口道:“多謝……指教。”
俞邵從棋盤上收回視線,也朝著蔣昌東低頭,回禮道:“多謝指教。”
隱約間,俞邵仿佛聽到了耳畔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多謝指教……”
這道聲音飄渺不定,然后越來越小,越來越小,說完最后一個字后,它終于隨著俞邵身后哪道模糊的身影一起,徹底消散……
棋局,結束了。
國手戰,終于落下了帷幕。
但那深沉的寂靜,依舊籠罩著整個世界,依舊還是一片震撼人心的無聲!
落子之聲,仿佛還回蕩在全世界,久久不息,回蕩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