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談室內,安靜無聲。
兩名裁判和記譜員全都下意識的伸長了脖子,屏住了呼吸,神情專注又略帶一絲緊張的望著不遠處的棋局。
這一手,再次輪到了俞邵行棋。
不過,俞邵并未再如之前一般立刻落子,而是停了下來,望著面前的錯綜復雜的棋盤。
黑子與白子,仿佛交織著生死,隱伏著無窮的令人難解的玄妙。
“此時的盤面,我占據優勢,但是,想要一舉將黑棋擊垮,依舊不太可能。”
俞邵的腦海之中,又不禁浮現出一周前,國手戰第一盤棋局結束之后,蘇以明對自己說的那一番話語。
“你的潛意識里,總在顧全大局,有時候卻反而深受其害。”
“有些棋,既然下出,那么就是不求萬世之功,只求一世之名!”
“沒有這種心態,是無法完全發揮出那一手的優勢的,甚至會弄巧成拙。”
“唯有舍身一博,才能看到,那一條唯一的道路!”
俞邵的眼神寧靜深遠。
在此時這個盤面之下,他看到了一手棋。
這一手棋雖然和上一盤棋并無任何相似之處,但卻同樣是死中求生,在那看似一條絕境的道路之中,似乎蘊藏著一線生機!
前世種種、今生種種,全都一一浮現在俞邵的心頭。
前世的他,不戰而屈人之兵,以綿密細膩的棋風,以精細且密不透風的官子,矗立于棋壇的頂端。
而今世……
俞邵平靜的望著棋盤,開始用心的去感受每一手棋。
不再依賴于前世的經驗判斷,就仿佛一個初學者,感受每一顆閃耀著光輝的棋子。
前世的他,就仿佛一個幽靈,一直存在于他的心中,輕聲告訴他每一手應該如何去下,價值如何判斷,盤面如何取舍。
即便他并不完全按照心中那個的幽靈所說的去行棋,但是——
因為這個幽靈已經告訴了他這一手要怎么下,所以哪怕他不選擇這一手,卻也會不由自主的朝那一手的方向去思考,受到這道聲音的影響。
如今,這個幽靈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直至徹底微不可聞!
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看一盤棋局,以一個陌生的身體,去看這一盤棋,雖然有相似的地方,但是,更多的是他完全不曾察覺的玄機!
下出……與前世截然不同的一手。
“咔噠!”
俞邵眸光清亮,右手仿佛被什么牽引著,幾乎是不受控制的伸入棋盒!
棋子在棋盒內碰撞出聲,回蕩在手談室內!
下一刻,俞邵的右手夾出棋子,手腕高懸,然后——
于萬丈而下!
這一手,貫穿了空間,橫跨了緯度。
兩世為人,兩世弈棋,一切的一切,都只為尋找那一手,觸摸圍棋的更高境界,而此刻,這一手,終于,閃耀于棋盤之上!
十四列十三行,尖!
落子之聲,響徹了整間手談室,回蕩在整個棋壇!
山河寂寂,只余……這一手的回聲!
“尖!”
看到這一手棋,兩名裁判和記譜員先是一呆,然后,一抹深深的難以置信之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爬上了三人的面龐!
“在這個位置,竟然……竟然用尖來進攻?!”
因為形勢不佳,蔣昌東的臉色一直都有些蒼白,額頭上早就掛滿了細汗,而此刻,看到俞邵這一手弈出,他同樣也是愣住。
下一刻,他的眼睛迅速瞪大,甚至夸張到眼珠子仿佛要從眼眶中跳出!
“這里,尖?!”
日本東京,一個染著白發的青年,身子仿佛被震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制的略微站起,震撼的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喃喃道:“居然用尖?!”
“難以置信,這么一下,白棋的優勢就不明顯了,黑棋在小目明顯有反擊,盤面又變得撲朔迷離了!”
在白發青年身后,他的好友也是看直了眼睛,臉上滿是濃濃的震撼與不解之色。
在短暫的寂靜片刻之后,網上也仿佛是炸開了鍋,一下子爆發出了如潮般的議論,嘩然一片!
“這一手,太冒進了!”
“但是,說這一手不是好棋,也絕不盡然,因為盤面變得很微妙,多了太多的可能性,白棋在這個形勢下,有將黑棋大龍一舉擒獲的可能!”
“我理解,但是,太嚇人了,盤面的變化多如牛毛,仍誰都無法算盡其中變化,這一手即便是好棋,也不會有人下出來的!”
“圍棋太危險了,強者都不一定是勝者,所以盡可能下出自己有把握的一手才是正解,這一手……難道他篤定自己能將黑棋殺掉?!”
網上議論如潮,國手戰官方直播間里,密密麻麻的彈幕滿天飛!
這些網上的議論,兩名對局者自然一概不知。
蔣昌東咬了咬牙,許久后,臉上露出一抹兇狠之色,終于再次將手探進棋盒,夾出棋子,飛快落下。
俞邵也立刻夾出棋子,落于棋盤。
兩色的棋子,又開始不斷蔓延開來,黑與白的爭鋒,愈演愈烈。
看到棋局繼續進行,剛才還嘩然一片的聲音,此刻又瞬間消失,變得寂靜無聲。
所有人都緊張的望著這一盤棋局,連眼睛都不敢眨,徹底沉浸于這一盤棋局之中!
在俞邵下出那一手尖后,盤面撲朔迷離,變得無比微妙,黑棋治孤的壓力小了不少,但是那深入黑陣的白棋,卻對黑棋的死活產生了威脅!
不過,一連二十余手下來,蔣昌東對于死活的處理無比精準,甚至還對俞邵的白棋予以了沉痛的還擊!
但是……
漸漸的,所有人的表情都開始不受控制的發生了變化。
有人嘴巴微張,卻發不出任何一絲聲音。
手談室內的記譜員,額頭上已經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細汗,哪怕她并非當局者,居然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感到悚然而驚!
噠、噠、噠!
全世界安靜一片,唯有落子聲此起彼伏,回蕩千年!
“這是什么啊?!”
終于,染著白發的日本棋手經過長久的失語過后,幾乎是用吼的,將心中的話給吼了出來!
“白棋在角部居然有隱伏的金雞獨立,黑棋將白棋圍住后,俞邵不僅不補棋,甚至——還脫先了?!”
他扭頭望向身后的好友,問道:“你看穿白棋角部的金雞獨立了嗎?!”
所謂金雞獨立,是圍棋中典型的緊氣殺招!
這種殺招,是指在對殺時通過棋盤底線下立一子,迫使對方因兩側氣緊無法在此處落子,從而形成局部殺勢的戰術!
這種下法,多應用于角部與邊線區域,利用“不入“規則制造“有眼殺無眼“或“接不歸“的致命棋形,常能使整塊棋瞬間陷入絕境!
對于絕大多數職業棋手而言,金雞獨立的棋形可以說是一旦有這個可能就會被立馬扼殺,這一盤棋自然也不例外!
雖然白棋有金雞獨立,但是黑棋有圍殺白棋的手段,一旦黑棋強攻,白棋必須補上!
可是完全超乎他想象的是,白棋,面對黑棋的圍殺,并沒有這么補棋,而是弈出了一手讓他頭皮發麻的虎!
白發青年身后的好友,愣愣望著電腦屏幕,臉頰上的汗水緩緩流下。
“看到?”
他失神的望著電腦屏幕,喃喃道:“我不知道……下出這一手棋,需要怎樣的計算力,又需要怎樣的想象力。”
“我做夢都沒想到過白棋會不補,做夢都想不到……不會有人不補的,不存在才對,哪怕誰來了,都會覺得一定要補。”
他咽下一口唾沫,再次開口道:“太強了……除了他之外,無人能看到這一手,誰都不行!”
在世人的注視之下,棋盤上黑與白還在交替而落,不過,自白棋形成金雞獨立的殺型后,黑棋的形勢,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接近崩潰!
所有人都緊緊盯著棋盤,內心被一股無與倫比的震撼之情所填滿。
黑棋顯然已經用盡了全力,但在這場爭鋒之中,卻完全不是白棋的對手,白棋每一子都下,都仿佛橫亙著一股脅迫的威壓!
每一手,都強到讓人毛骨悚然!
安靜。
越來越安靜。
看著棋盤上棋子越落越多,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之中!
“咔噠。”
手談室內,俞邵再次夾出棋子,輕輕落下。
七列七行,跳。
落子之聲,回蕩在幽靜的棋室內。
看到這一手棋,蔣昌東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一句話,難以接受的望著面前的棋盤。
他的臉色不知道何時,已經變得蒼白如紙,頭發早就已經被徹底汗濕。
終局了。
勝負已分!
是的,這一盤棋,從布局到中盤再到終盤,快的完全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蔣昌東眼角抽搐了兩下,死死咬著后槽牙,緊緊盯著面前的棋盤,哪怕對于勝負已經心知肚明,卻還是無法接受,嘗試尋找翻盤的點。
蔣昌東的臉色突然又變得無比漲紅,耳根都徹底紅透,咬緊牙,還是從牙縫里擠出了幾個字:“我……”
話到嘴邊,卻無比沉重,根本開不了口。
他完全無法接受。
不是無法接受輸棋,事實上,他心里并非沒有輸棋的心理準備。
但是,他無法接受,輸的毫無還手之力。
又過了兩三秒,剩下幾個字,才終于從蔣昌東牙縫間,艱難的擠出。
“我輸了。”
四周仍舊安靜。
女記譜員、兩名裁判,仍舊望著不遠處已經終局的棋盤。
他們甚至都已經不在意輸了這一盤棋之后,蔣昌東到底是什么心情。
無人在意!
不只是他們,此刻,全世界所有關注著這一場比賽的觀眾,也全都如他們一般!
所有人都被這一盤棋中,白棋所顯現的棋力深深的震撼到了。
結束的太快了。
快到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他們本來以為,這將會又是一場針尖對麥芒的巔峰對決,但是,最終卻是白棋幾乎以碾壓的姿態,單方面宣布了棋局的勝負!
在這一盤棋局之中,黑棋甚至連和白棋抗衡的機會都沒有——
是連掙扎都做不到,從始至終都沒有任何懸念,就被白棋干凈利落的終結了比賽!
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無聲,雖然無聲,卻勝過千言萬語!
終于,不知道過了多久。
“這是足以封神的一盤棋!”
有人終于忍不住激動的吼出聲來:“俞邵不僅騙了我,也騙了全世界!”
“我甚至懷疑,即便是圍棋之神,都會被那一手蒙騙!”
“沒有人能看到角部的金雞獨立,都覺得如果黑棋把白棋圍住,白棋需要補棋,但是,白棋并不需要!!!”
“這個誤算,后續的戰斗的影響非常深遠,驚天陷阱直接坑殺了蔣昌東國手,白棋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拼搏的余地了!”
還有人難以置信的望著這盤棋局,腦子直到此刻都還在嗡嗡作響,失神的喃喃道:“怎么可能……”
“第一盤棋,蔣昌東贏了。”
“以俞邵的棋力,第二盤棋獲勝,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這第二盤棋,怎么可能下成這個樣子?完全……無力還擊?”
網上在沉寂了一片后,也終于宛如點燃的火藥桶,徹底炸裂開來,無數彈幕瘋狂飄過,密密麻麻幾乎占滿了屏幕!
勝負,已分!
對于外界發生的一切,對于因這一盤棋引起的軒然大波,俞邵全然不知。
蔣昌東雖然認輸,俞邵也沒有立刻收子,而是靜靜望著面前的棋盤。
這一盤棋,蘇以明雖然沒有如上一盤棋一般在現場看。
但是俞邵知道,蘇以明一定在某處關注著這一盤棋。
一定。
俞邵從未如此篤定。
俞邵望著這一盤棋局,每一手如何下出的思路,如何推演的變化,都仍清晰的記在腦中。
這是他前世絕對下不出的棋局,或許他對棋形的判斷與價值取舍,對于厚薄地勢,仍舊會受到上一世的影響。
這些東西,本來就是無法割舍,也是不應該割舍的。
而那些固有的行棋思路,已經徹底發生了改變。
哪怕前世那些熟知他的棋手,看到這一盤棋,也絕不會覺得會和他扯上任何關系。
仿若……脫胎換骨!
“你這一次見到的我,是這一世的俞邵……也是你第一次見到。”
“但,絕不是最后一次。”
“這盤棋,就是我的回答。”
“蘇以明,我等待著我們的下一盤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