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懵的不只是丁歡一個人。
棋院研討室內,看到電視屏幕之上俞邵下出的這一手爬,所有人也都和丁歡一樣,徹底懵了。
他們彼此只能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包括江夏華也是一時無言。
“這……”
“爬?”
之前那一手點三三,雖然堪稱驚世駭俗,但他們還能勉強看懂,畢竟點三三自古已有,是在角部破空的強硬手段。
只是在布局階段,在盤面如此空曠的情況下去點三三卻從未有過,點三三的圍目并不大,反觀白子取得厚勢,點三三為惡手。
但這一手爬,就……完全看不懂了!
因為黑子這一手爬,和白子的長進行交換之后,黑子一眼看去就是純虧,基本棋理都在講莫壓三線、莫爬二路,但黑子偏偏爬在了二路。
黑子在此的正常下法是扳粘,雖然扳粘也是虧損,但明顯扳粘比爬二路的目數更大,因此,扳粘比這一手爬二路虧的少。
“脫先之后,他又回到了左下角。”
只有鄭勤緊緊盯著電視屏幕,下意識的咽了一口唾沫。
“最終……還是和一年前那兩盤棋一樣,在二路爬了一手!”
“這手爬,也就意味著,黑子永遠也不會走扳粘這一手棋。”
鄭勤深深深吸了一口氣。
“一年前那兩盤棋,那時我的棋力不足,太過稚嫩,不夠成熟,后續下法出了不少問題,所以也看不出盤面的微妙之處。”
“但,如今經歷在職業賽場一年的磨礪,我已今非昔比,而且今天這一盤棋,是雙人戰。”
“正因如此,我可以摒棄其他棋步,只需要關注他下的每一手棋就好!”
“為什么這么下,告訴我答案!”
“俞邵!”
“竟然脫先,回到二路爬了一手……”
蘇以明望著電腦屏幕,眸子倒映著棋局,表情依舊保持著一貫的冷靜之色。
但他的右手,卻下意識的攥緊成拳。
顯然,看到俞邵這一手棋,在他的心中,也已經掀起了一陣驚濤!
“不扳粘,而是爬在二路……完全想不到。”
蘇以明審視著盤面,對于目前的形勢做出了判斷。
“現在的局勢,很顯然,黑子落入了下風!”
“他是要在后面的局勢之中,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還是說,從點三三之后,他所下出的這幾手棋,本就蘊藏著深意,有我未能注意到的奧妙所在?!”
蘇以明目光清亮,隱隱有些鋒銳,讓人不敢直視。
“俞邵他……”
“究竟會讓我看到,怎樣的一盤棋局?!”
手談之室內,鴉雀無聲。
落下棋子之后,俞邵表情波瀾不驚,依舊靜靜的望著棋盤,等待方昊新落子。
此刻,手談之室內眾人表情都各不相同。
但,所有人無一例外的,都將視線齊齊投向了俞邵。
所有人都不解這一手之意,這完全是匪夷所思的一手。
終于,方昊新沉默許久之后,才終于將手伸進棋盒,從棋盒之中夾出棋子,輕輕落下。
三列十二行,長!
這是黑子爬之后,白子必然的一手,絕對沒有任何問題,換成任何一個人來下這一手棋,必然也是選擇長。
接下來,又輪到孔梓行棋了。
孔梓望著棋盤,忍不住深呼吸幾口氣,才勉強使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
他實在是搞不懂俞邵到底在想什么了,有時能走出讓他都驚嘆的下法,但有時又像完全不懂圍棋一樣。
俞邵剛才那一手爬,是關鍵的一手,直接將左下角局部定型。
往事不可諫,他現在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按照正常的下法,繼續行棋。
孔梓皺眉思索了一會兒之后,終于將手伸進棋盒,夾出棋子,落在了棋盤之上。
四列三行,斷!
這是當前盤面的好手,再次回到左上角,進攻白子,欲爭奪先手,以勢取利,以此追回布局的劣勢。
莊未生思索片刻,夾出棋子,緩緩落下。
四列二行,打!
隨后,便再次輪到俞邵行棋,頓時,所有人都將目光投向俞邵。
不僅僅是方昊新、孔梓、莊未生,還有一旁的丁歡、吳芷萱、裁判、攝像師……
在眾人視線的注視之下,俞邵很快便夾出了棋子,輕輕落下。
三列十行,拆三。
看到這一手棋,頓時所有人竟然都悄然在心里松了一口氣。
這一手棋,用意很明顯,要安定左上角的黑子,是很正常也很合理的一手。
方昊新更是如釋重負,望著棋盤,陷入了思索。
思索片刻后,方昊新終于再次夾出棋子落下。
方昊新下完棋之后,孔梓思索片刻,也終于落子,緊接著莊未生也同樣夾出棋子落下。
噠、噠、噠……
如此轉了一圈過后,便再次輪到了俞邵行棋。
不過這一次,俞邵并沒有立刻行棋,望著棋盤,思索了片刻之后,才終于從棋盒之中,夾出棋子,緩緩落下。
八列十六行,打入!
“打入?”
看到俞邵這一手,孔梓心中一驚,瞬間便從這一手棋之中,洞悉了俞邵的意圖。
“他直接將在敵陣投入黑子,孤軍深入,要破壞白子的模樣?”
雖然明白了俞邵的想法,可孔梓有些難以置信。
“可白子左下角已經絕厚,這怎么動手,他……居然對左下角白子的厚勢有想法?!”
看到白子左下角的棋型,即便他作為攻殺型棋手,也對白子左下角沒有任何覬覦,他剛才已經在為進軍中腹做準備了。
結果俞邵這個時候,不僅沒有按照他的思路去走,甚至和他的想法背道而馳,導致他上一手棋的作用,一下子微乎其微。
這一手打入,不惜虧損,也強行要將戰場引導進左下角,儼然擺出一副要和白子搏命的架勢,完全出乎了孔梓的預料。
不止是孔梓,看到俞邵這一手打入,方昊新臉上同樣浮現出錯愕之色,莊未生也再次皺了皺眉。
“左下方是厚勢,如果拆在九列,棋型會更厚,但是……黑子或許有大飛逼住的強手,那么,拆在星位?”
方昊新思索許久,才終于落下了棋子。
十列十六行,拆!
輪到孔梓行棋了。
孔梓不由深吸一口氣,望著棋盤,眉頭緊鎖。
“完全搞不懂他在想什么,白子左下角那么厚,這樣下我上一手棋不就虧了?”
這時,孔梓突然仿佛看到了什么,猛的愣了一下,隨后便陷入了長考之中。
許久之后,孔梓望著棋盤,眨了眨眼。
“大概、似乎、也許在這里點一手的話,白子會……有些難受?”
孔梓仔細想了想,確定了自己的猜想之后,才從棋盒之中夾出了棋子,落在了棋盤之上。
五列十五行,點!
“嗯?”
看到孔梓這一手棋,莊未生表情微微有了些變化。
莊未生望著棋盤,第一次陷入了長考。
許久之后,莊未生才終于從棋盒之中,夾出了棋子,緩緩落下。
四列十五行,粘!
在莊未生剛剛落下棋子的瞬間,俞邵便立刻從棋盒之中夾出了棋子,眼神凌厲,望著棋盤之上的點位。
下一刻,棋子落下。
八列十四行,跳!
“好棋!”
孔梓目光微變,忍不住扭頭看向身旁的俞邵。
這一手棋,既輕靈,又兇悍,再次無視了邊角實空,抓住了絕妙的時機,做勢要撕裂白子的厚勢,和白子一決生死!
“但是,這真的能行嗎?”
孔梓搖了搖頭,不再去想其他。
此時棋局已經下到這里了,他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俞邵要與左下角的白子搏命,但既然俞邵一意孤行,他也只能陪著俞邵一條路走到黑。
否則,兩個人若不能一條心,結局必定是投子。
經過俞邵前面那幾手棋之后,他如今已經是上了俞邵這條賊船,徹底下不來了。
此時,所有人也都意識到了這盤棋局,即將進入最關鍵的時刻,俱是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這場戰役的勝負,或將左右全盤的勝負!
方昊新思索許久之后,才終于深吸一口氣,從棋盒之中,落下棋子。
接著,孔梓夾出棋子落下,然后又是莊未生,最后則是俞邵。
噠、噠、噠……
手談之室內,棋子不斷落下。
棋盤之上,雙方的廝殺,已經愈發激烈,刀刃見紅!”
棋院研討室內。
“簡直難以相信,黑子竟然對白子左下角的厚勢有想法?”
一眾年輕的職業棋手,圍著棋盤,不斷拆棋,并且不斷相互討論著各種變化。
“俞邵初段這一手打入真嚇人,孔梓老師本來想在中腹做文章的,現在被迫卷入到了左下角的廝殺之中。”
有人指著棋盤上的黑子,滿臉凝重的開口說道:“不過孔梓老師也是臨危不亂,這一手點下的太妙了,這可能也是那時黑子唯一的一手了。”
“不過,莊未生老師應得也滴水不漏,粘上之后,黑子難討太大的便宜,然后方昊新選擇繼續在下方撈空,想要擴大優勢。”
“黑子也沒有坐以待斃,壓之后的長,對白子形成了封鎖,不過想要撼動白子的厚勢,終究還是太難了。”
電視屏幕之上,黑子白子每下一手,他們便同步將棋子落下。
人群之中,鄭勤緊緊盯著棋盤,卻始終沒有參加進眾人的討論,一直一言不發。
就在這時,電視屏幕之上,黑子再次落下。
九列十七行,尖!
“孔梓名人,選擇在這里尖?”
看到這一手棋,有人微微一怔,反應過來之后,立刻從裝有黑子的棋盒之中,夾出棋子,落在了棋盤之上。
“這一手尖,加強了自身的聯絡,還威脅下方這一塊白子!”
有人眼睛一亮,開口說道:“不愧是孔梓老師,絕妙的一手啊。”
沒過多久,電視屏幕之上,白子也很快落下。
“莊未生老師擋住了,非常厚實,完全不給黑子任何可趁之機。”
看到這一手棋,立刻有人再次將棋子落在棋盤之上,眾人再次熱議起來。
就在這時,電視屏幕之上,黑子再次落下。
五列十三行,跳!
“這一手,俞邵初段選擇了……”
“跳?”
看到這一手棋,眾人微微一愣。
當他們想到這一手棋的用意之后,一個個全都猛然瞪大了眼睛,目光之中滿是震撼之色。
鄭勤更是下意識的朝電視屏幕伸長的脖子,眼睛死死盯著棋盤左下角這顆黑子,心臟都幾乎停止了跳動。
“這一手跳之后,白子右下角眼位不足!”
有人腦海里嗡嗡作響,不可置信道:“左下方的白子居然……有危險了!”
“那本該絕厚的白子,在孔梓老師之前那一手點,和俞邵初段這一手跳之后的連續夾擊之下,厚勢竟然好像……真的被撼動了?!”
“左下方一片白子,此刻陷入了險境!”
蘇以明緊緊盯著電腦屏幕,連眼睛都不肯眨一下。
他那雙漆黑的眼眸之上,倒映著屏幕之上的棋局,棋子于棋盤之內,仿若在銀河之中,那無窮星辰!
“因為之前點三三之后,黑子沒有扳粘和白子的虎進行交換……”
蘇以明表情動容,心里掀起了驚濤駭浪。
“所以,面對黑子不要命的猛攻,白子的眼位竟然出現了問題!”
韓國,道場之內的研修室。
一眾少年傻傻的望著電腦屏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無言,一片無言。
電視屏幕上,白子遲遲沒有落下。
顯然,方昊新此時也終于意識到了這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問題,頓時手足無措。
但其實,現在白子的應手不難想。
因為白子如果再被黑子封一手,對白子足以致命。
所以此時,白子有且僅有的生路便是——
五列十二行,靠!
許久之后,電視屏幕之上,白子終于落下。
就如所有人所預料的一般。
五列十二行,靠!
這是白子唯一的一手。
而在白子落下的瞬間,屏幕之上,孔梓的一只大手便夾著棋子,飛快落下。
在棋子落下的那一刻,整個棋盤上的其他棋子,都微微震了震。
哪怕隔著屏幕,一眾少年都仿佛能聽到這一手棋落下之時,多么響亮,又多么用力,多么意氣風發。
六列十二行,扳!
許久之后,電腦屏幕之上,才終于出現了莊未生的手。
他夾著棋子,緩緩落下。
五列十一行,長!
黑子幾乎是瞬間落下,六列十一行,壓!
白子,五列十行,長!
黑子,六列十行,壓!
片刻之后,電腦屏幕之上,再次出現了莊未生的手,他夾出白子,再次落下。
五列九行,長!
黑子與白子,便在五列和六列一個長一個壓,四人連續走了兩個循環……
“為了讓下方一片白子免于一死,白子拼上了身家性命。”
終于,一個少年聲音有些嘶啞,開口說道:“這幾手……白子全是單官,黑子卻盡收其利。”
所謂單官,指一手棋落下后,就連一目都圍不出來,是價值最小的一手棋,通常只有在棋局收官之時,雙方在最后關頭才會開始下。
但是,此時此刻……白子只能靠單官做活了。
一個少年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表情有些茫然,開口問道:“我說……”
“莊未生十段,到底是……懷著什么樣的心情,下出的這兩手棋呢?”
聽到這話,眾人一時無言。
形勢的逆轉,幾乎只是在一瞬間,白子頃刻之間,便無端從原告變成了被告。
黑子從點三三開始,到強行打入白陣,一切的鋪墊,終于到那一手跳,徹底露出了鋒芒!
但這鋒芒太甚,鋒芒四射之時,便要攪得天翻地覆!
攻守之勢異也!
這時,電腦屏幕之上,俞邵夾出棋子,再次落下。
三列八行,跳!
面對俞邵這一手棋,方昊新再次陷入了長考。
見方昊新遲遲沒有落子,一個少年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有他在,方昊新掉入敗者組也不足為奇了。”
“即便沒有那個蘇以明,方昊新……也會輸給他。”
眾少年又是一片沉默。
許久之后,電腦屏幕之上,方昊新終于再次夾出白子,緩緩落下。
六列九行,拐頭!
手談之室內。
吳芷萱望著不遠處的棋局,額頭之上已經冒出了細汗,每一次記譜之時,她的手都是微微顫抖著的。
一旁的裁判更是不堪,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望著不遠處的棋局,幾乎連呼吸都忘記了。
“這……到底是一盤什么棋啊?”
丁歡艱難的咽下一口唾沫,感到一陣膽顫心驚。
此時,孔梓的臉部已經激動的有些漲紅,緊緊盯著棋盤,還在想著剛才的幾手棋。
對于之前那幾手棋,他全程只能用驚心動魄來形容。
前二十手棋,中規中矩,結果自俞邵點三三之后,他的心情便可以說不斷在峰回路轉。
一會兒覺得這盤棋還有救,一會兒又覺得無可救藥,一會兒又覺得還可以堅持一下,過一會兒又覺得沒辦法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了。
結果下著下著,他便愕然發現,白子右下角,那看似堅不可摧的厚勢,竟然被黑子成功撼動了!
“點三三之后,不走扳粘而是爬,以那一手點來制約白子,最后猛攻白子厚勢。”
”因為沒有扳粘和虎的交換,白子竟然缺少眼位,陷入了危險之中!”
“這個構思,簡直驚為天人!”
“這小子!”
孔梓直到現在都覺得不可思議,左下角的白子換做平時,他根本不會有任何想法。
結果……真動起手來,這塊厚勢竟然似乎沒有那么無懈可擊?
“可是,以讓白子取得厚勢為代價,換取白子的一絲薄點,這……值得嗎?”
此刻孔梓也想不了這么多了,甩開腦子里的紛雜思緒,望著棋盤,思索起這一手該如何下。
片刻之后,孔梓將手伸進棋盒,夾出黑子,再次落下。
十六列十八行,小飛!
輪到莊未生行棋了。
莊未生望著棋盤,表情無比專注,甚至專注到以至于讓人有些心生寒意
就仿佛即便此時有人死在這里,莊未生也不會抬起眼皮。
在之前連走幾手單官求活,白子的形勢已經很差了。
而孔梓這一手棋,又堪稱犀利,不僅威脅右下方白子的眼位,同時暗藏下一手去上方逼住上方白子,強取大片實地。
“點三三之后的爬和長進行了交換,黑子損目,但少了扳粘和虎的交換,黑子點之后,白子竟也有了薄點。”
“以損目,外勢為代價,換取白子的薄味,雖然不一定好,但有這個思路,簡直非凡……”
“局勢雖然已經不利,但尚有逆轉的余地,想要再次逆轉局勢……”
“那么——”
莊未生目光微沉,終于從棋盒之中夾出棋子,緩緩落下。
十七列十三行,拆二!
如今,再次輪到俞邵行棋。
俞邵望著棋盤,很快夾出棋子,飛快落下。
七列九行,扳!
“嗯?”
看到這一手棋,剛剛落完子的莊未生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而俞邵身旁的孔梓,一雙虎目更是霎時間瞪圓了!
“這一手,不跳一手去補棋,而是去扳?!”
孔梓一下子便看出了這一手棋的用意,頓時心驚肉跳。
作為一個攻殺型棋手,他的棋風已經是極其好戰,但看到這一手扳,還是被這一手的兇狠給震懾到了。
他一般都是殺到優勢便不殺了,這一手如果跳去補棋,局勢會緩和不少,黑子依舊優勢,只是戰線會被拉長。
但是——
“這小子,踏馬的比我還兇!”
“他要屠龍!”
“扳?”
棋院研討室內,眾人還沒有從白子下方厚勢被黑子撕裂,不得不單官求活中緩過神來。
然后,他們就從電視屏幕上,又看到了黑子這一手扳,頓時被駭得口不能言。
“雖然黑子是優勢不錯,但是,他知不知道他面對的是誰?”
片刻之后,終于有人難以置信的失聲喊了出來:“是莊未生老師啊!”
“九段是九段,莊未生是莊未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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