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八……”
現場的記者們面面相覷,煩躁得一批,有些人的臉都漲紅了。
什么感覺?
很難描述。
方星河的闡述不僅僅是一種羞辱——肯定叫人感覺很羞辱,那么粗大的玩意都戳到肺管子里了——但核心真不是羞辱。
或者分層來看。
從態度出發,方星河展現出來的是一種客觀理智的交流意愿,身段很柔軟,姿態非常低。
人家在日本是怎么狂轟亂炸的?
到了你韓國,張口就是“君子相交和而不同”,閉口又是“安靜離開保護共識”,姿態都放到這么低了,你怎么好意思再去攻擊他?
方星河的所有發言都是公開的,韓國民眾很容易就能看到區別,而這種態度上的區別,完全能夠證明他的善意。
但從內容出發,你方哥的辣評實在太叫人破防。
實話最傷人,高屋建瓴的實話更傷人,以“文化交流”為名義的大實話當面往臉上掄,那都不是傷不傷的問題了,而是鎮壓全場,叫人敢怒不敢言。
《朝鮮日報》的記者張了張嘴,最后一個屁都沒放出來。
他感覺自己根本不配再跟方星河“辯論”了,思維沒到那個層面上,再胡攪下去容易被玩成蠢貨,最后成為韓國的罪人。
他下意識地將視線轉移向右側,求助的眼神鎖定在核心區……那里站著的是李御寧,前文化部長官,散文家,文學評論家,現任《中央日報》特聘副總編。
長官!
方星河將我們當做傻子耍,盡情羞辱,我實在沒有辦法了,懇請您出馬!
與此同時,好多人都如他那般,期待的看過去。
李御寧感受到大量聚焦過來的視線,默默起身,舉起話筒,開口就是清晰流暢的中文。
“方星河xi。
我是李御寧,不敢自稱君子,卻很樂意與你進行和而不同的討論與交流。
在文化自立這個角度上,我與你極有共鳴,我一直堅定主張通過傳統文化(如韓文、民俗藝術)構建民族認同,批判盲目西化。
在讀到你的相關文章之后,我如獲至寶,在報刊上發文力推,并為你的‘盲腸’冒犯極力辯解。
但在對日政策上,我覺得你過度強調歷史清算,可能分裂社會。
當然,因為年紀的原因,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熱血和激進,我們在這個問題上保留各自的意見,未來有機會再細聊。
今天我主要想跟你聊聊文化內核與民族根性。
你對《西游記》的判斷發人深省,如此一部經典巨著,在韓日兩國的熱度差距,確實非常能夠體現出文化特性的本質不同。
但是你將原因歸結到我們的國策上,并且隱晦的批評樸總統廢除漢字使用的舉措,僅僅靠這幾句話,恐怕難以服眾。
韓文是一門非常清晰、簡潔、流暢的語言,它有問題,有缺陷,但也有著中文難以企及的優勢。
你覺得它會導致我們的文化匱乏?恕我不敢茍同。”
李御寧是一個很有風度的老人,既不缺乏威嚴的氣場,又不是完全的古板固執,和煦的語氣節奏自帶一種文質彬彬的從容。
這在韓國,其實并不多見。
方星河通過媒體的反應便意識到,這是一個很有威望的文化界領袖。
單看氣質,就知道不好對付。
但是那又如何?
你方哥打的就是精銳!
尤其是在廢除漢字的問題上,方星河敢和任何人爭鋒。
在整個韓國現代史上,影響力最為深遠重大的文化國策正是廢除漢字,沒有之一。
身處底層的韓國百姓很難理解這一點,但在后世,各種國際關系專家和亞洲文化精英對韓國的剖析基本都將廢除漢字的影響力放在了美國駐軍之前。
霉菌在亞洲的基地多了去了,日本有,新加坡有,菲律賓有,東南亞遍地都有。
然而哪個國家因此失去了本國文化?
哪個國家因為駐軍導致了整個民族根性的扭曲?
哪個國家最終催生出了邪教頭目總統和跪舔笑話總統?
沒有,別人家都正常得很,雖然在政治上受到壓制,經濟上受到裹挾,但在文化層面基本都能保證大半獨立。
惟有韓國,越鬧越歪。
根源正是廢除了漢字,使用極不成熟的諺文。
極不成熟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
方星河打算從這個點切入。
他正了正表情,肅然開口。
“李先生,您覺得韓文是一門非常清晰、簡潔、流暢的語言,我同樣不敢茍同。
在赴韓之前,我花了一些時間來學習和體會韓文。
公允的講,韓文作為一門純粹的音素文字,其系統性設計非常科學,邏輯清晰,具備極高的易學性。
比如字母形態與發音器官動作對應(如“”模擬舌尖抵上齒齦發/n/音),簡單易懂,然后掌握基本字母(24個)即可拼寫所有韓語詞匯,使得韓國的識字率高達98,遠遠強于此刻的中國。”
方星河一邊講,一邊舌抵上齒,發出一個標準的“”音。
引發全場一片驚嘆。
《朝鮮日報》的記者渾身一震,感慨萬千——媽的,他真懂,他真學了,他真變態!
幸好不是我上去對線,這家伙渾身都是才華,真他媽可怕!
媒體們差不多都是同樣的感想,就覺得方星河簡直是個牲口,從他嘴里說出的任何話,全都有根據、有緣由、有知見,而不是信口雌黃。
會場里因此安靜下來,每個人都支楞著耳朵,仔細傾聽方星河的闡述。
如此重視,不是因為他的成就,完全是因為他的學識。
方星河繼續侃侃而言。
“但是與此同時,所有音素文字的缺陷,韓文都有。
比如同音異義詞的天然局限,相當一部分詞匯必須通過上下文來消歧。
所以盡管你們已經在法律上完全廢除了漢字的使用,但是仍然必須混合使用漢字詞,來進行精確表達。
例子不需要我來提供,滿大街都是。
其次,在歷史與學術表達的局限性方面,韓文在整個世界上都排名前列。
高階學術、法律文本必需借助漢字詞來提升精確性,對吧?
我甚至懷疑,這是不是既得利益階層對普通民眾進行的教育隔離,韓國的普通百姓,完全沒有能力培養孩子的漢語書寫能力,導致寒門學子根本不可能進入法律、學術、金融等高收入高地位行業,極具加重了韓國社會的階層固化。
這真的很可悲。
再次,純韓文書寫削弱了與古典文獻的聯接性。
貴國的普通青年讀不了史書,建立不了史觀,歷史文化的斷層風險正在急劇升高,前幾天我在日本,還看到一篇疾呼此事的文章,這也讓我對貴國的文化混亂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諸君,我現在僅從交流的角度出發,提出一個見解,僅供各位思考——
語言和文字不只是用來滿足日常交流的工具,往上一層,它是文化的核心,再再拔高,它是民族精神的基點。
如果感覺‘民族精神’這個詞不易理解,那么可以簡單試想一下——有兩個3歲的孩子,他們在同樣的外部變量中成長到18歲。
其中一個學習并使用復雜的語言系統去理解世界。
另外一個,使用簡單的拼音去理解世界。
如此塑造出來的思維能力,差距會有多大?
而這甚至不是重點,真正導致精神內核截然不同的要素是——使用中文的孩子,不用刻意去學,在生活中就能潛移默化的與文明源頭共鳴。
我們完全可以假設,在18歲,甚至是30歲之前,這種共鳴沒有任何意義。
但在人到中年的某個瞬間,他很可能忽然間意識到自己的根在哪里,血脈由來,魂歸于何處,進而懂得了‘終不似少年游’和‘悠悠蒼天何薄于我’,最終成為一個普通又不普通的民族分母。
這不叫開悟,一點也不玄妙,這就是非常正常的文明傳承的厚積薄發,哲學意義上的自我定位和文化覺醒。
然而對于貴國百姓而言,他們永遠不具備這樣的機會,也沒有文化覺醒的可能。
李先生,我相信您能夠完全理解‘悠悠蒼天何薄于我’的悵然寂寥,但是貴國的青少年,還能夠體會到金萬重先生《九云夢》里佛儒相合的厚重嗎?
你們的那些民族經典,從此往后,是不是只有財閥的后代才配賞析解讀?
其實在華夏的清朝時期,當貴國堅持使用中文,堅定認為自己是明朝的延續,自居小中華的時候,韓國人的自我認同感很強,民族韌性極高。
自打廢除了漢字,韓國就崩塌了一角——民族史觀永遠斷裂,神話和式史觀開始大行其道。
年輕人讀不懂自家歷史,也感受不到潛移默化的文明渲染,自然只能接受西化。
代價是,民族共識越來越假,民族根性越來越偏。
那本完全就是幻想的《大朝鮮帝國史》,居然被改編為歷史教科書《國民教育史》,我不知道您對此作何感想,我是覺得很可笑,又很可憐。
我尊重您,所以就讓題外話在此打住。
回到文字,韓文作為表音文字的科學性、易用性,使其成為全球最高效的文字系統之一,顯著推動了韓國的教育普及與技術發展。
然而,其同音歧義、歷史表達局限也暴露了表音文字的固有短板。
其實您和韓國社會的文化精英,都很清楚地知道這個問題的解決方案——同日本一樣,在保持表音優勢的同時,通過有限漢字詞的并用,以平衡精確性,未來就一定能夠適應語音演變與全球化需求。
但是只有極少數良心學者才敢呼吁此事,我知道這是因為什么,您也知道,那么,由您決定,我們還要不要繼續聊下去?”
李御寧大汗淋漓。
媒體人們顫抖不已。
方星河最后這個輕飄飄的問題,仿若一記絕殺,直接干碎了李御寧所有的反抗心理。
僅從辯論的角度出發,他還遠遠沒到服輸的時候。
方星河的邏輯足夠嚴密,但也不是完全的無懈可擊,方星河的闡述有高度有格局,但也不是完全的不容置疑。
問題是……
這TM不是辯論,這是準備掀桌子。
爹!接下來的事情不能聊了啊!
在整個亞洲,因為文字而改變民族根性的案例只有這么兩朵奇葩,南北朝鮮。
核心原因都是為了保護統治法理。
北面那個不方便講太深,南面這位,幾乎就是文字影響文化核心的標準樣本,但搞笑的是,周邊國家的學者基本都確定了本質原因,他們自己卻別別扭扭的嘴硬到底,死活不肯承認。
現在,2000年,其實學術界還殘留著一些批評廢除漢字政策的聲音。
韓國的中年精英群體,有一部分人仍然能夠流利的使用中文聽說讀寫——從1948年至今,最后一批接受精英式中文教育的人斷代在70年代,差不多到了黃昏了。
所以,未來的三十年,韓國社會將變得越來越魔幻,越來越難以理解。
韓國精英對此毫無察覺嗎?
肯定不是的。
一個硬著頭皮繼續在憲法上使用漢語的“廢除漢字國家”,其精英階層怎么可能不明白此事的重大。
但是他們沒辦法。
在腦癱的文化國策之外,尚有一條經濟國策,共同作用在這根狹小盲腸上。
最終導致的財閥壟斷,正是漢字不可能重啟的根本原因。
甚至于,提起這件事都是罪行。
方星河卡在這個時間點上,對這個根本國策提出委婉批評,屬實是扎到了韓國媒體的蛋黃。
但是相比于蛋黃被扎的痛苦,繼續聊下去的后果,幾乎等同于順著針孔把蛋清往外擠——那可不只是疼了,那是會要命的。
幾秒鐘的靜寂之后,李御寧肅然鞠躬,默默落座,再沒有任何回應。
這種沉默,可以理解為服輸,也可以理解為落幕。
于是在場的所有人都明白,方星河完全掌握了局面,也完全握住了勝利。
他用大量的細節證明了自己深刻理解韓國社會與韓國文化,然后輕描淡寫的發問:我們要不要繼續再聊下去?
霎時間,萬馬齊喑。
不管是左翼媒體,亦或者是右翼媒體,全面失聲。
韓國是一個與日本截然不同的社會,他們的左翼和右翼,不是真正的意識對立,而是趴伏在財閥下面的內部分歧。
現在,方星河手握一柄隨時可以斬向財閥爸爸的文化之劍,在一大票中日東南亞的媒體照鑒下,仿佛隨時都會在韓國的面皮上斬出一道疤。
他們還有什么資格去質疑方星河?甚至,誰還敢再去質疑方星河?
不存在的,你方哥的點到為止是給你們臉,你們必須得接著。
媒體們瑟瑟發抖了一陣子,忽然開始賣萌傻笑,搖尾乞憐。
“方星河xi,您的思想……”
“方星河xi,您的指點……”
“方星河xi……”
方星河駕臨韓國的第一天,就給韓國媒體來了一下狠的。
他沒有征服誰,但是,韓國人怕了。
他也沒有肆無忌憚的釋放攻擊力,正因為這樣,當他輕輕抬起手,便叫人恐懼。
箭在弦上,懸而不發,瞄誰誰慌。
于是,為了爭取到方星河xi的“友誼”,韓國媒體賣了死力氣。
當天之后,整個韓國社會,突然掀起了一股方星河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