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李紅從崩潰中略微緩過來一些時,她發現辦公區已經沒人了。
咦?都去哪里了?
一時間顧不得細想,她拿出自己的毛巾,去衛生間洗臉。
剛到門口,便聽到一旁的隔間里傳來壓抑的嗚咽聲。
好好好,又一個。
李紅再次途經一編室,又聽到里面傳來激烈的爭吵,隱約帶著“方星河”的字眼兒。
“牛逼!太他媽牛逼了!”
那狂熱的聲音來自于一個剛畢業的文字編導,部里的開心果。
可她根本沒有心情關注大家在爭論什么,回到座位收拾好東西,拿起書,最后戴上墨鏡,匆匆向宿舍走去。
宿舍是3室1廳的格局,每間臥室各自住著一個同事,左面房間傳來哇哇哇的崩潰大哭聲,右面的門開著,小雨眼睛紅得像桃兒,坐在床頭發呆。
李紅沖她勉強笑笑,結果小雨的視線空若無物地從她身上穿過,沒有任何反應。
好吧,睡覺,睡醒就又是新的一天。
可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滾了大半夜,只要一閉眼睛,腦海里就浮現出方星河極具畫面感的文字,然后要么悲從中來再哭一會兒,要么憤憤不平卻沒處發泄恨意。
堵,太堵了。
她不明白為什么,只是感覺難受極了。
直到凌晨1點,楊欣忽然給她打電話,聽著妹妹的哭訴聲,她才知道,原來好多人都和自己一樣。
“可是為什么?”
楊欣像個小女孩那樣碎碎念:“他為什么非要寫的那么美卻把一切都摧毀得如此干凈?!我接受不了,嗚……哇!”
李紅也不理解,但是很有探討欲。
“你是不是把星河代入進去了?你是不是覺得,如果按照我們對星河的理解和預期,其實他應該處理得更痛快,更野性,更釋放,絕對不會如此絕望痛苦?”
“對對對!他可以寫悲劇,但是他應該在悲劇中寫出更燦爛的反抗花火,死也是痛快的,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如此的黑暗殘忍絕望!”
“有沒有可能,星河就是故意讓大家差半口氣,既釋然不了,又難以忘懷?”
“可是為什么啊?”
“或許是因為……這樣才能讓人記得更久吧?”
李紅猜測著開口之后,豁然開朗。
“星河是星河,不是陳蒼,以他的性格,確實會做出這種故意寫一個最黑暗結局,然后看著大家哇哇大哭,他在一旁哈哈大笑的壞事。”
“他太可惡了!”
楊欣也知道這是正解,她是真的好氣,也好心塞,可是一想到方星河本身,想到他的瘦弱身體里壓抑著的黑暗痛苦,頓時又舍不得生他的氣了。
“他太可惡了!”
再次強調一遍,她對方星河的所有恨意到此為止。
而紅姐要更看得開一些,再怎么難受,她都能夠準確區分陳蒼和方星河。
“雖然陳蒼處處都有星河的影子,但是星河肯定會更聰明,更酷烈,更加豁出去,如果是在現實里發生這種事,他一開始就不會像陳蒼那樣被動,最后,實驗怕是一個活人都剩不下。”
聊著聊著,李紅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想到方星河本人,她的心情終于稍稍舒緩。
為一本郁結成這樣,屬實不應該,可這就是方星河的魔力——他是最惡劣的情緒撥弄大師。
大師放下手機,看一眼夜深人靜時忽然瘋漲的狂熱粉和信念粉,對情況表示滿意。
他接到了好多質問的電話,亞麗姐明明早都看過并且緩過來了,結果今天忍不住又看了一遍,然后打電話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堵?堵就對了。
或者用水軍頭子更專業的術語,叫做意難平。
虐文也是有等級的,最頂級的虐文就是用不可抵抗的理由,摧毀掉一切美好,但絕不是一痛到底,而是給人以微渺希望和微弱釋放,把積壓的情緒抒發出一些,然后再向更深處墜落……
如此重復,到最后的最后,剩下的那些完全無處安放的郁結,便是終極的意難平。
《活著》里面福貴的一次次失去,最終只是自己,為了活著而頑強的活著,那便是余樺的高明之處。
《蒼夜雪》也一樣,方星河寫了三版結尾,最終選擇了一種最能讓讀者長期錐心刺骨的處理手法。
壞透了,但這就是作家,也是作家最希望達成的被人記住的方式。
而方星河的處理還有另外一種深意——
前期,陳蒼的形象和方星河本人逐漸重合,結局,陳蒼又和方星河本人進行了一次切割。
每一個女讀者都忍不住想:如果是方方,結果才不會是這樣呢。
陳蒼是消極的,方星河是陽剛的,讀者在《蒼夜雪》里得不到的宣泄和滿足,可以從方星河本人身上得到,由此產生更加忠誠的信念。
享受情感投射的利,不吃形象重迭的虧,這就是頂級水軍頭子的超維思路。
在玩弄99年單純讀者的層面上,狗方絕對是大師。
事實也確實如此,當天,星光和高級粉就爆了,第二天,輿論界也爆了。
每一份報紙上都有撰稿人連夜趕出的關于《蒼夜雪》的文章,這是真正意義上的鋪天蓋地,一瞬間,整個中國社會就被方星河的“新青春文學”刷屏了。
各個角度,都有人聊,也有人吵。
線上線下,到處都是爭論。
首先是被忽視掉的序言——
軼凝:“它顯然是一部極具文學性、藝術性、現實性、批判性的好作品。除了結局不那么的現實主義,其他方面,它都充分反應了那個特殊時期里的人和事。我都不需要去翻資料,我就知道那樣的事情不是個例。”
王檬:“我很喜歡書里除了結局之外的所有部分,他是有生活的,觀察得很仔細,不但把每個年輕人刻畫得栩栩如生,更難得的是把成年人也寫得很好,你仔細去看宋租德這個人物,是不是會感到很熟悉?哪個單位里沒有這種人呢?但是能用寥寥的筆觸把它寫出來,把他寫到令人信服,這是非常天才的能力,坦白講,華夏文壇里沒有人能在20歲之前寫到這個程度。”
這是最微不足道的開胃小菜。
而且他們也未必是真的反對《蒼夜雪》的結局,不喜歡青少年暴力,是一種意識正確。
然后是閻烈山、程一中、宋租德、常平等人的破防,這個放到后面再講。
再之后是極其受人矚目的震撼性銷售數據——當天爆賣80萬冊,全國所有的書報亭都在排隊,而到了第二天,一書難求的狀況愈發加劇。
然后一些報紙對閱后盛況的描寫。
東方網撰文稱:“本報記者于昨日下午趕到二中緊急采訪韓涵和高一同學,韓涵本人未接受采訪,掩面而逃,疑似哭到雙眼紅腫。
另外據老師所言,僅僅今天下午,因為學生哭得太厲害而被暫時沒收的《蒼夜雪》,僅高一年級便有135本。
記者又采訪了多位購買到《蒼夜雪》的學子,發現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低落、悲傷、消極情緒,方星河人生第一部長篇的威力,必將引爆全國,在青少年群體中造成激烈甚至是暴烈的影響……”
假么?不假。
因為多家媒體報道了“看之必哭”的盛況。
從北到南,從西到中。
《收獲》主編李小林盛贊道:“這是一部極具開創性的作品,自此之后,中國新時代的青春文學有了標準樣本。帶著這樣一部作品跨進21世紀,我忽然對我們的文壇充滿了信心,未來必將屬于你們……”
講真,這話屬實讓韓涵、陳家勇、劉家俊等人汗流浹背了。
不是,您的意思難道是……讓我們對標這玩意?
這他媽是哪門子的青春文學啊?
別說80后這一批不認,其實75后那一批青年作家也不認。
別把這玩意兒歸到青春文學里!
那是新青春文學!
隨著一些人的鼓吹,新青春文學的名字就正式定下來了。
但是問題很大:這玩意兒怎么定義?它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啊!
于是文學評論家和青年作家們吵成一團,各大學校的中文系都有教授下場——中文系不是教寫作的,而是專門研究文學的,干這活兒可太對口了。
北大批,清華夸,人大往深里搞,復旦拿西方作品橫向比較……
反正就是這么個狀況,年輕化的那一小幫吵成了漿糊糊。
再往上數,年齡更大一些的傳統文學界,也就是作協的主力軍,同樣吵得翻天覆地。
有一些作家強烈批評《蒼夜雪》的結局。
哪怕是幻想中的復仇,校園投毒的行為也實在太激烈了。
可以說,只要有公職教職在身,都必然站在對立面。
作協副主席譚譚:“胡鬧!在看到結局之前,我一直以為方星河寫出了一部矛獎級作品,他對宏觀與微觀的結合,對東北困境的深刻理解,對經濟崩潰后人性幽微的洞悉,在前半部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我幾乎要為他高聲喝彩,直到看到那個結局……狗屁不通!
他怎么可以這樣寫?宣傳什么狗屁的復仇主義,現實嗎?客觀嗎?有張力嗎?
簡直像是哄小孩一樣,揮霍天賦!”
像這種批評還有很多,基本都可以理解為愛之深責之切,可見他們有多么看好前半部。
不是后半部不好,而是青春文學不應該出現這種情節。
張抗抗發文力挺方星河。
“我是浙江人,但長期在黑省生活、寫作,我對東北很了解。
方星河寫的東北對么?很對很對。
他看到了一個特殊時期里最隱秘的東西,文中驚鴻一瞥的賬本,只是寥寥幾字,再加上淺淺一句‘你愿意和鄢烈羽訂婚嗎’,當樓夜雪不假思索的拒絕時,便暗示了樓青松必然的悲劇結局。
點到即止的車禍,意味深長的留白,讓我幾乎以為看到了一位常年觀察著縣級政府和腐敗國企的政治學大師。
可能是在哪里聽到過類似的故事?總之方星河沒有在那張網上大費筆墨,卻寫得纖毫畢現。
寫作是苦役,唯有真實才能抵達人心。
包括結局在內,《蒼夜雪》所有的一切都太真實,太能令人信服了,只除了一點——如果我們考慮到他的年齡和他在青少年當中的影響力,那么這樣處理顯然是不夠妥當的,但是刨除這些文學之外的原因,結論顯而易見不容置疑,方星河寫出了一部足以載入文學史冊的作品!”
他的意見是對的,《蒼夜雪》確實很震撼,然而方星河的身份也確實太敏感。
教育口一位退休老領導氣到脫了馬甲用真名撰稿:“方星河,你不是普通作家!你在自己眉毛上割一刀,都有那么多少年去模仿,你是一個擁有龐大粉絲群體的偶像!文學不是你肆意妄為的理由,只要有一個人模仿,你就萬死難辭其咎!”
罵的夸的攪成一團,前所未有的激烈,這讓很多不明所以的讀者完全懵嗶了……至于嗎?
其實道理很簡單,任何新鮮東西剛出來的時候,都會偏離它原本的位置,獲得或過高或過低的評價。
方星河的《蒼夜雪》毫無疑問很新鮮。
旦增:“用少年視角,于校園中書寫籠罩在整個城市上空的一張巨網,令對我青春文學刮目相看。”
蔣子龍:“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青春,它太智慧、太深沉、太黑暗、太冷峻,可它又毋庸置疑的是青春,因為太張揚肆意、太注重個人體驗、太以自我為中心,也罷,開創者總是不同的,方星河征服了我。”
李存保:“在他以前,青春敘事總是局限在個人的傳統價值坐標上,比如升學,初戀,求職,或者是上一代的革命敘事。
自他以后,青春敘事可以向上無窮無盡的探索,方星河做到了一件相當了不起的事。”
大體意思都是一樣的——哥們你搞的東西太新了,行吧,你牛逼。
這個事兒其實不是牛逼在“傳統文學向下兼容青春”上面,而是牛逼在“青春文學極大地突破了邊界”上面。
以后不管誰再往這個方向寫東西,都得尊稱方星河一聲祖師爺。
但是,真的按照他們的意見寫,就有很大概率拿到矛獎嗎?
純屬扯淡。
這玩意兒論資排輩也挺嚴重的,寫的多好第1本都沒戲,而且這還是一本青春文學,處于鄙視鏈最底端,不如回去做夢,夢里啥都有。
現在幾乎就是最理想的情況了,方星河什么都不用做,就在家里待著,然后報紙上天天有人夸,天天有人罵,吵得不行,熱度飆升,然后一個接一個的新讀者被騙進來殺,哭就貢獻大量星光,罵就繼續貢獻熱度,躺贏。
而且特別有意思的是,其實真正的普通讀者反而罵的不多。
這年月能吃的東西太少,同樣帶有言情元素,《蒼夜雪》可比港臺那套粗糠好看多了。
額,也比那些粗糠虐多了。
其實最后的復仇橋段原本就釋放的不夠徹底,然后他又反手一巴掌,抽在讀者臉上:醒醒,別做夢了,這點復仇都是假的,哥們逗你們玩呢。
這他媽誰能受得了?
年輕男生基本是硬著頭皮看完,然后破口大罵。
女孩子則是為書里那種生死契闊的愛情而著迷,被虐慘了之后一邊哭一邊幻想,如果……假如……
過于強烈的后勁,一時間造成了巨大且轟動的影響力,甚至驚動了兩位當下的大人物。
陳楷哥:“小方,我能完全理解你,現在批評你的那些人根本不懂得《蒼夜雪》的真正價值!你把版權給我,我給你拍一部奧獎電影!”
真的,楷子哥真就這么邪門,招呼都沒打一個,直接給方星河致電聊合作(騙版權)。
謀子哥就懂事多了,先是讓張文平跟王查理聯系,然后約好時間,親自給方星河打電話。
謀子哥不是一個很擅長言辭的人,言簡意賅:“我想拍,你親自改編,你來演陳蒼,咱們一起把它拍好,揭一揭東北國企的膿瘡……”
方星河當然不可能跟他們合作,只是有一點納悶:不是,你們為什么都以為我是故意要揭東北傷疤的啊?
王查理瞪大眼睛:“咱們東北媒體自己罵的啊!”
好家伙,方星河回頭一看才發現,東北三省,除了吉省保持緘默,那哥倆都破防了,批評得那叫一個激烈。
其實吉省的緘默更能說明問題,讓全世界一眼就發現了它的矛盾。
也確實,東北忽然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這種壓力甚至直接降臨在省里,并且與日俱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