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敖盧斡進入玉華閣后,一眼就看見上首并排坐著兩個身著華貴宮裝的美婦。
耶律敖盧斡知道,他此行是來見他娘蕭瑟瑟的,因此,推斷出,這兩個美婦中,有一個肯定是蕭瑟瑟。
只是,當初蕭瑟瑟離開遼國時,耶律敖盧斡還不滿兩歲,他哪里能記得清蕭瑟瑟長成什么樣?
仔細觀察了一會,耶律敖盧斡發現,西邊那個美婦看見他之后,情緒有些激動,而東邊那個美婦則始終一臉嚴厲。
這耶律敖盧斡才確定,西邊那個美婦應該是蕭瑟瑟,至于東邊這個美婦是誰,耶律敖盧斡就不知道了。
作出了判斷之后,耶律敖盧斡緩緩上前,步伐中帶著幾分忐忑與期待。他先是恭敬地向兩位美婦行了一禮,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西邊那位美婦臉上,試圖從她那溫婉的輪廓中尋覓一絲幼時模糊的記憶。
只可惜,歲月如梭,往事如煙,那張溫婉的臉龐雖勾起他心中某處柔軟的角落,卻終究難以與記憶中那個模糊的身影重迭。
耶律敖盧斡心中五味雜陳,既有即將與親生母親重逢的喜悅,又夾雜著一絲因歲月隔閡而生的陌生感。
西邊那位美婦,正是蕭瑟瑟,她眼眶微紅,嘴角勉強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似乎在努力克制著不讓淚水滑落。她的雙手輕輕交迭置于膝上,指尖微微顫抖,泄露了她內心的激蕩。
耶律敖盧斡捕捉到這一細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那是血緣間難以言喻的牽引。
“吾兒長大了。”蕭瑟瑟的聲音略帶哽咽,卻滿是慈愛與欣慰。她的聲音仿佛穿越了時空,將耶律敖盧斡帶回了那個雖然遙遠卻溫暖如初的記憶片段——盡管那些片段模糊,卻足以讓他感受到母愛的溫度。
“母親。”耶律敖盧斡輕聲喚出這兩個字,聲音里飽含著無盡的思念與情感的積淀。就仿佛,在這一刻,他心中所有的忐忑與陌生全都化作了烏有,只剩下他與蕭瑟瑟血脈相連的那份純粹與真摯。
別說蕭瑟瑟聽見這聲“母親”,再也繃不住了,東邊那位美婦,也就是蕭普賢女,見狀,也是輕輕嘆了口氣,臉上的嚴厲逐漸柔和下來。
母子分離這種人間至痛,放在任何一對母子身上都是難以承受的。如今見這對母子歷經磨難終于重逢,同樣身為母親的蕭普賢女,也不禁為之動容。
十多年沒見,蕭瑟瑟有很多話想跟耶律敖盧斡說,可這次蕭瑟瑟與耶律敖盧斡見面,并不只是母子重逢這么簡單,它更是一場考驗——對是否讓耶律敖盧斡繼承耶律延禧的皇位的考驗。
因此,蕭瑟瑟盡量克制她自己的激動,有目的性地問耶律敖盧斡:“吾兒,遼主教你自盡,你為何聽命行事,若非劉都統等救援及時,你只怕早已離開人世,你當時可曾想過發動政變自保?”
說完,蕭瑟瑟就既緊張又期待地看著耶律敖盧斡。
耶律敖盧斡沒想那么多,他照實答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
接下來,蕭瑟瑟問了耶律敖盧斡很多問題。
這些問題五花八門全都有,有關于遼國政事的,有關于軍事策略的,還有關于耶律敖盧斡個人品行與志向的。
耶律敖盧斡不急不躁,一一回答,聲音洪亮而堅定,仿佛每一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他的回答時而引經據典,彰顯出深厚的學識;時而結合實際,流露出敏銳的洞察力。
蕭瑟瑟聽得頻頻點頭,心中的欣慰與驕傲不言而喻。她深知,自己的兒子不僅成長為了一個杰出的少年,更在才智與德行上都有著不俗的造詣。
而蕭普賢女,則始終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耶律敖盧斡。
盡管耶律敖盧斡覺得蕭瑟瑟很奇怪,凈問他一些刁鉆刻薄的問題,但因為注重孝道以及對口碑一直很好的母親的尊敬,對于蕭瑟瑟問的任何問題,耶律敖盧斡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讓蕭瑟瑟對耶律敖盧斡這個兒子越發的滿意。
等將該問的全都問得差不多了,蕭瑟瑟喊來耶律余里衍以及她給趙俁生的三個兒子,讓他們帶著耶律敖盧斡出去轉轉。
等耶律敖盧斡離開,幾個宦官將蕭瑟瑟和蕭普賢女身后的屏風拉開,露出里面的趙俁和趙宋王朝的一眾宰執。
蕭瑟瑟和蕭普賢女走到趙俁面前行禮:“臣妾參見陛下!”
趙俁隨手虛抬了一下,示意蕭瑟瑟和蕭普賢女起身,同時問蔡京、蘇軾等宰執:“此子如何?可否立為遼主?”
蔡京目光深邃,緩緩說道:“此子言辭懇切,忠孝之心昭然若揭。論政談兵,條理清晰,見識不凡,實乃難得之才。若立其為遼主,對我大宋而言,利弊參半。利者,遼人必樂其為主,可迅速集諸遼之兵糾合戮力與女真逐鹿草原,我大宋可減少投入,坐山觀虎斗;弊者,若真教此子擊敗女真,恐其年輕氣盛,難以駕馭,后患無窮。”
蘇軾也說:“宰相所言極是,此子即將成年,他若為遼主,必是遼人所盼,應會使遼人上下一心與女真決戰,以達成我大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之目的,再者,此子心智與才能皆已初露鋒芒,若能善加引導,或可成為我大宋北方一道堅實屏障。然正如宰相所言,其潛力亦伴隨著風險,一旦羽翼豐滿,未必會繼續甘于受我大宋庇護,若他日此子反戈一擊,或與女真狼狽為奸,我大宋北境危矣。故而,立與不立,還需權衡再三,細細謀劃。”
其他宰執也都是類似觀點,也就是,既覺得耶律敖盧斡是一個合適的人選,又擔心將來耶律敖盧斡會有尾大不掉之勢。
這也正常,現在耶律敖盧斡十五歲了,馬上就要到一個皇帝的盛年。
——一個皇帝登基最好的年齡就是十七歲,太小,孤兒寡母的,容易主少國疑,權臣當道;太老呢,沒干幾天就死了。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趙俁,他就是十七歲登基,將都已經快走向滅亡的趙宋王朝又給中興了。
而耶律敖盧斡馬上就要到這個皇帝最好的年紀了。
所以,趙宋王朝的一眾宰執有這樣的擔心,才是為趙宋王朝負責、為趙俁負責。
趙俁看向蕭瑟瑟和蕭普賢女,問道:“你二人見解如何?”
蕭普賢女沒有顧忌蕭瑟瑟,直言不諱地說:“臣妾還是原來主張,立許王最佳。”
許王耶律寧是耶律延禧最小的兒子,現在才三歲。
蕭普賢女冷靜地分析道:“許王童蒙無知。立之,易制也。利者:幼主不能親政,必賴輔弼。我可置親信,掌其權柄。恩威并施,易教之。使其知倚我而安,他日親政,必親我。縱遼退女真,幼主之國,亦難脫我掌握,不足為患。弊者:主少則國疑,遼之宗室舊臣或有怨。然可強介入,助許王固位,壓不服者。初或政令不暢,正我深攬其政之機。兩相較之,立許王,雖有小疵,風險可控,遠勝立成年有主見者也。”
蕭普賢女的意思是,耶律寧才三歲,懵懂無知,立他為遼主,最大的好處便是更容易控制。幼主無法親政,朝政必然需由輔政大臣或太后執掌,趙宋王朝便可借此機會,安插親信,把控遼國軍政要務。而且,耶律寧年紀尚幼,心智未開,恩威并施,易于教化,自幼便讓耶律寧知曉趙宋王朝的庇護之恩,明白依附趙宋王朝方能安穩,日后等耶律寧親政,對趙宋王朝的認同感也會更深。
蕭普賢女甚至暗示,等耶律寧長大以后,可以將耶律寧廢掉,再立耶律寧的兒子為新君,總之,就是一直將遼國的皇權抓在趙宋王朝的手上。
如此一來,遼國就會一直在趙宋王朝的控制下。
當然,這也不是沒有壞處,立耶律寧這個小屁孩當皇帝,難免會讓遼人心生不滿,覺得朝政由外人操控。
但這并非無解,趙宋王朝可直接以強勢姿態介入,輔佐耶律寧穩固地位,壓服反對者。
總之,蕭普賢女主張,立耶律寧,然后趙宋王朝更深介入遼國的政務,將其治理權牢牢地抓在手中。
從蕭普賢女的主張上,不難看出她既有深謀遠慮,也有強硬手段。
她每句話都不離“容易控制”,說明她是真想讓趙宋王朝掌握主動權,當然,你也可以說,是她想掌握主動權。
再從蕭普賢女不因耶律敖盧斡有才能就動搖,始終把趙宋王朝能不能掌控局面當成根本,不難看出,她識大體、分得出輕重,絕不是那種心軟婦人之輩。
還有,蕭普賢女的算計里,全是利弊權衡,把遼國當成棋子、把遼國皇帝當成工具,透著冷酷與強硬。
好在,蕭普賢女不回避她想抓權的嫌疑,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既顯露出她對趙俁的忠誠,也露出她的剛硬。
總之,對趙俁來說,蕭普賢女應該是能派上用場的得力幫手;但對遼國的皇室、宗室、舊臣來說,蕭普賢女未來恐怕就是他們的噩夢了。
趙俁暗暗點頭,‘這娘們心里有盤算,做事有分寸,凡事都把實際利益放在前頭,我果然沒有看錯人,她絕對能成為完顏阿骨打的好對手。’
趙俁將目光從蕭普賢女身上轉到蕭瑟瑟身上。
蕭瑟瑟很清楚,此時她什么都不能說,更不能為耶律敖盧斡爭取這個皇位,不然很可能會適得其反。
所以,蕭瑟瑟沖趙俁盈盈一拜,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臣妾皆聽陛下的。”
蕭瑟瑟這不是把皮球踢給趙俁,而是她只能指望趙俁,顧念他們之間的感情,以及她獻出此策的功勞。
事實上,蕭瑟瑟很清楚,蕭普賢女的主張,其實更符合趙宋王朝的利益,趙俁就算真選擇立耶律寧當遼國的皇帝,也無可厚非,畢竟,皇帝嘛,尤其是趙俁這樣的雄心勃勃、志在天下的君主,考慮問題自然是從大局出發,所有一切都要服務于那至高無上的皇權與江山社稷的穩定。
蕭瑟瑟還清楚,一旦趙俁選擇了耶律寧,那她就出局了,跟蕭普賢女組成遼國雙太后的人就是蕭貴哥了,而她可能再也參與不到遼國的政治當中去,此生都無法實現她的政治抱負。
然而,即便什么都清楚,蕭瑟瑟也只能把寶押在趙俁身上。只因,除了趙俁以外,現在的她,真是什么政治力量和支持都沒有。
見這事最后還得自己拿主意,趙俁也沒有太糾結,就說:“立晉王。”
接著,趙俁打趣道:“那蕭貴哥又沒陪朕睡十余年,更未給朕生下一兒半女,有甚功勞,豈能教她的兒子得這好處?”
趙俁此言一出,不少覺得該立耶律寧的大臣,失望不已。
不過,與此同時,也有不少人對趙俁,雖以江山社稷為重,卻也不失人情味,念舊情、重示功勞、賞罰分明的作法,暗自稱贊。畢竟,在這波譎云詭的政壇上,一位皇帝,能夠不忘舊情,重視那些默默付出的人,無疑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這也給那些忠誠于舊主、勤勉于國事的人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至于蕭瑟瑟,更是含情脈脈地看著趙俁。
蕭瑟瑟心想,雖然她跟趙俁在一起,是因為形勢所迫。但仔細想想,這些年,趙俁對她其實還不錯,至少跟趙俁在一起比跟昏庸又無情的耶律延禧在一起好太多了。
‘要是我沒被官家搶過來,說不準早就被那個昏君給殺了,就像撻曷里和蕭昱……’
其實,趙俁之所以選擇立耶律敖盧斡,不立耶律寧,除了他確實顧念他與蕭瑟瑟之間的感情以及這個策略是蕭瑟瑟提出的他不好卸磨殺驢,還因為他很清楚,遼國內部齊心協力多半都打不過金國,更何況他們內斗和內耗了。
所以趙俁肯定得及時阻止蕭普賢女他們因小失大,最后玩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