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貫來見趙俁時,沒穿他在西北時一直穿的那些能顯示出他威武不凡的武官官服,而是特意穿了他原來伺候趙俁時穿的宦官服飾。
童貫明顯是想用這種方式來告訴趙俁,無論歲月如何變遷,無論他的身份地位變得如何顯赫,他對趙俁的忠誠始終如一。
童貫緩緩步入廳堂,步伐輕盈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沉穩,他那雙曾經握過刀槍的手,此刻輕輕撫弄著衣擺,仿佛是在撫平過往的風霜,只為讓趙俁記起他還是那個伺候過趙俁的老宦官。
趙俁端坐在蟠龍寶座上,看著那道熟悉的身影緩緩步入大殿,凝視著他身上十年前在自己的莘王府中穿著的素色宦官服飾,心想:“手段雖然拙劣,但至少有心了。”
趙俁其實很清楚,童貫并不是一流的統帥,他的指揮能力也就能打七分,跟章楶、呂恵卿遠遠不能相比。
可不得不承認,王厚病逝以后,趙宋王朝西北邊疆軍事局面,主要是依靠童貫來支撐的。
童貫如今已經成為了趙宋王朝不可缺少且無可替代的軍事柱石。
同時,童貫又心細如發,極具洞察力,很善于揣摩趙俁的興趣和意圖。因此,他干事情總能干到點子上去,讓趙俁圣心滿意。
而且童貫在西軍中有很高的威望,西軍的將士也愿意聽他的命令。
這除了職務因素、性格因素外,還有兩點也很重要:
一是他舍得花錢,他給陣亡將士發的撫恤金很豐厚。
二是他重情義,他把陣亡將領的兒子收為義子,給他們提供衣食住行,讓他們受到良好的教育,并安排合適的工作。
西軍的戰斗力不弱,但不得不說,他們就是一個問題軍團,一般人還真駕馭不好他們。
更關鍵的是,這次去江南平叛,趙俁要的不是最能打的統帥,以方臘義軍那群民夫的戰斗力,也不值得趙俁派最能打的統帥去對付他們。
趙俁要的是一個能幫自己干臟活累活的統帥,一個肯定能聽自己的話將自己的意志貫徹下去的統帥。
這樣一來,童貫的優勢就顯現出來了。
見到趙俁后,童貫大禮參拜:“老奴見過官家。”
趙俁看著快六十歲卻依然十分硬朗的童貫,發現歲月似乎對他格外寬容,除了在眼角添上幾縷細紋外,并未過多剝奪他的銳氣與精明。他那雙深邃的眼眸里,依舊閃爍著對權力和建功立業深深的渴望。
趙俁不禁想起第一次與童貫見面時,黃經臣將他帶到自己的莘王府,那時他雖然受李憲的連累,一直很不得志,但他一見到趙俁時,就用他不服輸的眼光告訴自己,他并沒有因此就自暴自棄,他每時每刻都在向往從前在西北征戰的歲月,懷念那金戈鐵馬,希望靠著軍功榮耀加身,這才不枉費他活這一場。
在趙俁打量童貫的同時,童貫也在偷偷地看趙俁。
童貫看著相貌上雖然沒什么變化,但因為在十來年間收復青唐、收復西夏、收復燕云十一州、打得遼國乖乖將勒索去的歲幣還回來、又將趙宋王朝治理得蒸蒸日上而愈發顯得威嚴莊重、氣勢非凡的趙俁。
再看著趙俁眉宇間透露出一股不怒自威的帝王之氣,與當年那個在莘王府中隱忍的少年王爺相比,更添了幾分沉穩與深邃,而自己也從當年的那個不得志的小宦官靠著趙俁的提拔一路摸爬滾打,成為了如今權傾一時的西軍的統帥。
童貫不禁感慨萬千。
趙俁的聲音中帶著幾分對自己身邊老人的親切說道:“免禮平身,你這一路可辛苦?”
童貫忙說:“官家有召,老奴豈敢言辛苦?”
童貫起身,將本來挺拔的腰,故意彎了一些,讓他顯得更加謙卑和恭順。
趙俁沒在殿中跟童貫談自己想讓童貫辦的事,而是對他說:“陪朕去御花園走走。”
御花園內,花香襲人,四季之景巧妙融合,仿佛時間在這里被精心雕琢,只為留住每一刻的美好。只有趙俁和童貫兩個人一前一后漫步于曲折蜿蜒的小徑上,兩旁是修剪得宜的花木,偶爾幾聲鳥鳴清脆,更添了幾分靜謐與和諧。
“宋江可招安。”
來到沒有人能聽到他們說話的地方,趙俁張嘴就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出來了一個童貫萬萬沒想到的策略。
童貫心下一驚,‘招安宋江?!’
童貫以為他自己聽錯了。
他實在是想不通,趙俁為什么會選擇招安在江南殺了大量官員士紳地主的宋江?
還有,他不明白,趙俁為什么沒說招安方臘?
童貫的腳步不由自主地一頓,目光中閃過一絲愕然與困惑,卻仍保持著那份謙卑的姿態,低聲道:“官家,宋江在江南犯上作亂,已犯下滔天大罪,若招安,恐難以服眾。”
趙俁淡淡地說:“朕自有計較,你只需記得,教他做制置使,助你剿滅方臘即可。”
制置使最初為臨時差遣,負責軍事部署、調度糧草及軍隊,多在邊境或戰時設置,如抵御外敵或鎮壓內亂時,賦予官員“制置使”頭銜,總領一方軍事。
部分制置使因職權擴大,也兼理民政、財政,甚至涉及區域經濟管理(如茶鹽專賣等),類似節度使這樣的地方軍政長官——不同于“節度使”,制置使的任命、職權更受中央控制,屬臨時差遣性質。
宋初時,趙匡胤為加強中央集權,對地方軍事權力進行整合,制置使多為臨時任命,事畢即撤,非固定官職。
到了現如今,按照趙宋王朝的用人規矩,童貫估計趙俁應該會任命他為江南宣撫使,擔任平定江南叛亂的統帥,如果趙俁再任命個副宣撫使的情況下,那宋江就會成為江南戰區的三把手,如果趙俁不任命副宣撫使的話,宋江就會是江南戰區的二把手。
從實權上來說,宋江的權柄甚至有可能會比都統制劉法還要大上幾分,畢竟,劉法只管軍事,不管民政、財政。
由此就不難看出,趙俁對宋江有多重用。
童貫有些不能理解,對于一個大肆殺官的反賊,趙俁為何會如此器重?
這實在超乎了童貫的預料。難道僅僅是因為宋江在民間積聚的那股不可小覷的聲望,抑或是他手下的所謂梁山好漢擁有不俗的戰斗力?
關鍵,在童貫的認知里,對于那些敢于挑戰皇權、踐踏律法的亂臣賊子,理應嚴懲不貸,以儆效尤,怎可輕易招安,還委以重任?
童貫心中雖有萬般疑惑,面上卻不敢有絲毫表露,只是低眉順眼地應承著:“官家圣明,老奴遵命。只是這宋江性情剛烈,又手握重兵,招安之事恐怕不易。”
趙俁說:“你不必憂心此事,有人會助你招安宋江,你只需記得,莫要虧待他等,有功賞,有過罰,一視同仁即可,還有,可教宋江充當剿滅方臘主力。”
童貫眼前一亮,有點明白了,趙俁是想讓宋江義軍和方臘義軍相互消耗,這樣西軍精銳就不會折損太多,趙宋王朝的國力也不會消耗太大。
童貫心中暗自思量,趙俁此計,的確狡黠而深遠。利用宋江之兵去對抗同樣勢力龐大的方臘,無疑是坐山觀虎斗,待雙方兩敗俱傷之時,再由西軍出面收拾殘局,既可保全自身實力,又能一舉平定江南之亂,真可謂一石二鳥。
童貫抬頭望向趙俁,只見趙俁目光深邃,仿佛已經洞察了未來局勢的走向,那份從容不迫,讓童貫心生敬畏。
童貫低聲問道:“官家,若方臘肯受招安……”
趙俁停下腳步,悠悠地說道:“那摩尼教不能留。”
摩尼教教義融合了瑣羅亞斯德教、基督教、佛教等的部分內容,核心是“二宗三際論”,認為世界由光明和黑暗兩種力量構成,在不同時期相互斗爭。
隨著絲綢之路的開通,摩尼教傳入中國,先在新疆、漠北回紇等地傳播,唐代宗時傳入中原江淮等地并建立摩尼寺。唐武宗滅佛時,摩尼教受牽連,轉為秘密宗教在民間傳播。
摩尼教在傳播過程中不斷本土化,受道教等影響后改稱明教。明教教義被歸納為“清凈、光明、大力、智慧”,因相信黑暗即將過去、光明即將來臨,具有一定的煽動性,容易被底層民眾用來作為反抗黑暗統治的思想武器。
歷史上,在北宋末年,不僅方臘靠摩尼教起義。此外,不久之后,鐘相也會在洞庭湖一帶傳播摩尼教,最終于南宋建炎四年發動起義,占據洞庭湖周圍大部分州縣。
這摩尼教倡導的光明王國理念,強調人人平等、尊重和協作,與封建專制下的等級制度和統治者的絕對權力相沖突。其理念很容易引發人民對現實等級秩序的不滿,進而威脅到封建統治的根基。
而且,摩尼教教義傾向于鼓勵人們反抗不公和壓迫,將現實世界視為黑暗與光明的斗爭,這種思想會激發民眾對現有統治中不合理現象的反抗意識,使民眾敢于挑戰統治階層的權威,加劇社會動蕩。
另外,摩尼教有自己的教會組織和傳教網絡,在發展過程中,容易形成一股獨立于官方之外的勢力。當這種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就會對統治階層的權力構成直接挑戰,成為與朝廷對抗的力量。
作為一個封建統治者,趙俁肯定不能留下摩尼教這個心腹大患,讓摩尼教向歷史上那樣一直傳下去,危害自己和自己子孫的統治。
有了趙俁明確的態度,童貫立馬立下軍令狀:“老奴遵旨。”
兩人又往前走了幾步,趙俁主動說起:“你到江南時,宋江應已將江南北部毒瘤割除了,你要切記,配合朝廷新派去的官員推行新政二策,盡快恢復江南北部地區糧食種植及經濟生產,絕不可教方臘北上破會此地的糧食種植及經濟發展。”
江南北部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降水充沛、熱量充足,無霜期長,適合水稻等糧食作物一年兩熟(或稻麥輪作)。
此外,長江及其支流(如淮河、運河等)形成密集水網,不僅提供了充足的灌溉水源,還通過泥沙淤積形成肥沃的沖積平原(如太湖平原、江淮平原),土壤肥力高,利于農作物生長。
其區域內多平原和低矮丘陵,地形平坦開闊,便于大規模開墾和耕作,相比北方山地、高原更適合糧食量產。
還有,自隋唐以來,江南地區就重視水利工程。如隋煬帝開鑿大運河,溝通長江與淮河,既便利漕運,也為農田灌溉提供了基礎;到了趙宋王朝時期,朝廷進一步疏浚河道、修建堤壩,如太湖周邊的筑堤圍湖造田技術成熟,通過“堤岸、斗門、溝渠”系統,有效防御洪澇、保障灌溉,使大片低洼地成為高產田。
趙宋朝廷在江南還設立專門的水利機構,制定法規管理用水和堤防維護,民間也形成了自發的水利協作組織,確保水利設施長期發揮作用,減少了水旱災害對糧食生產的威脅。
此時江南的耕地面積占全國約百分之十五,但糧食產量占全國的百分之三十以上,人均糧食產量遠超北方。
而太湖平原一帶,有“蘇湖熟,天下足”的諺語。蘇指蘇州,湖指湖州,均屬江南北部。
還有江寧府歷史上是眾多王朝的首都,而其地之所以能被多朝選為首都,原因之一就是,這里的糧食產量遠超其它地區。
除了產糧多以外,江南北部地區人口也多。唐末五代以來,北方戰亂頻繁,大量人口南遷,其中江南北部是主要遷入地之一。到了趙宋王朝,這一趨勢持續,人口增長帶來充足勞動力。據統計,此時江南北部地區的人口密度位居全國前列。
有糧有人,只要趙宋王朝能快速恢復江南北部地區的秩序,江南的這場暴亂就傷不到趙宋王朝的筋骨。
這也是宋江義軍明明從秀州進入的江南,卻沒有先去打近在咫尺的杭州,而是先去血洗蘇湖地區和江寧府,緊接著就去橫掃整個江南北部地區的原因。
童貫也知道江南北部地區對趙宋王朝的重要性,自然滿口答應下來。
最后,趙俁用近乎直白的話警告童貫,一定要約束西軍將士,絕不許他們在江南北部地區燒殺搶掠,更不許他們劫掠平民。
童貫多機靈,一聽就明白了,趙俁允許西軍劫掠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