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日照爾不照我而已!”
要是別人說這話,像趙佶、趙桓、耶律延禧,趙俁只會不屑一笑。
可說這話的人是李乾順,趙俁卻是有些不敢夜郎自大。
——強大的敵人,是值得尊敬的。他越強,打敗他的你也就越強。
歷史上的李乾順,三歲登基,十六歲時滅梁氏而親政,在他的勵精圖治下,西夏國勢強盛,政治清明,社會經濟得到很好的發展。
在李乾順領導西夏時期,經歷了北宋滅亡和南宋建立之初那段時期,同一時期,還有遼國滅亡,金國稱霸整個北方。
當時,西夏并不強盛,甚至差一點點就被北宋王朝給收復了。
可李乾順硬是靠著左右逢源,合縱連橫,挺過了那段最危險的時期,讓西夏一直延續了下去,并趁機掠奪了大量北宋王朝和遼朝的疆土,將弱小的西夏發展到了最強盛的時期,并借著跟南宋眉來眼去,震懾住了貪婪狡詐兇殘的金人,為西夏贏來了一個長期的和平發展時期。
接著,李乾順又逐漸斷絕了與南宋的關系。
關鍵,在那段時間,西夏與金國在陜西地區尚無確定的邊界,雖然金國一再背棄他們對一些領土的許諾,讓西夏人十分惱火,但在李乾順強大的戰略定力下,西夏到底是熬過了金國的最強大時期,將一個相對安穩、相對強大、外部政治環境良好的西夏傳給了他的兒子。
李乾順絕對是西夏毫無爭議的杰出的君主、數一數二的政治家。
甚至就連張純都給了李乾順一個“秉性英明,處事謹慎,守成令主也”的評價。
這樣的李乾順,要不是遇到了開掛的趙俁。
而且,李乾順接手的是被大小梁太后尤其是小梁太后折騰得國力幾乎耗盡的西夏。
而趙俁繼承的趙宋王朝雖然也是問題重重,但有一說一,趙煦君臣確實已經將西夏逼入了死角。
李乾順的盟友又是耶律延禧這個史上數得上數的大昏君。
趙俁應該沒這么容易擊敗李乾順滅掉西夏。
所以,李乾順說出“天日照爾不照我而已”這樣明顯不服輸的話,也可以理解。
不想,趙俁能理解李乾順,滿朝的文武大臣卻紛紛出列駁斥李乾順:
“夏蟲語冰,李氏本為宋臣,奈何,李繼遷反復無常,背宋降遼、侵擾邊境,以權謀私利,挑起戰亂致百姓生靈涂炭;李元昊生性殘暴,好大喜功,后期沉湎酒色,廢后殺子,導致宮廷內亂;李諒祚親政后行為放縱,與大臣之妻私通,且在軍事上窮兵黷武;大梁氏專權擅政,排斥異己,窮兵黷武,導致西夏與我大宋關系緊張,國力受損;小梁氏效仿其姑母,把持朝政,頻繁發動對我大宋戰爭,使西夏陷入內外交困之局面。西夏之興衰,豈獨天數之定?實乃人事之為也!”
“古語有云:‘順天者昌,逆天者亡。’李氏倒行逆施,企圖以區區邊陲之地,抗拒我天朝大國,實乃大謬不然,若非其地地處邊陲,地勢險要,又有遼國策應,我大宋早已將其剪滅。”
“李氏得位不正,其國祚得以延續,不過是機緣巧合,非其本身之能也。且我大宋已得陛下英明領導,整肅朝綱,勵精圖治,國庫漸豐,兵強馬壯,百姓安居樂業。今事實證明,收復西夏不過陛下彈指之間。李乾順敗軍之將,豈有不服之理?其言‘天日照爾不照我而已’,不過是垂死掙扎,妄圖以天命之說,掩蓋其無能之實耳。”
滿朝文武,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表達著對西夏的輕蔑與對趙宋王朝的信心以及對趙俁的歌功頌德。
慢慢的,對趙俁歌功頌德的人越來越多。
而且,很多大臣真是發自肺腑地稱贊趙俁。
事實上,對趙俁歌功頌德,不是今天才有的。從趙俁率軍凱旋,趙宋王朝從上到下就對趙俁歌功頌德,甚至大搞個人崇拜。
這讓趙俁意識到,為什么那么多統治者熱衷于發動戰爭,甚至是喜歡御駕親征了。
實在是,歷史上任何一個統治者,其權力都不僅是血緣和地位所賦予的,更是在現實中所積累的威望所帶來的,而積累威望最快的方式就是建立軍功。
秦始皇之所以能成為中國歷史上的第一個千古一帝,那是因為他統一了六國建立了大秦帝國。
滅秦戰爭期間,劉邦始終都是帶兵的主力,滅楚的過程中,韓信雖然更能打,但劉邦依然是絕對的主力,建立漢帝國之后歷次的平叛戰爭都是劉邦親自帶兵去打的,由此不難看出,劉邦的天下也是他一手打下來的。
還有漢武帝劉徹,他的一生其實一直充滿爭議,但就是因為他打出來了最強大的漢朝,打出來了中國人的脊梁,打出來了“國恒以弱滅,獨漢以強亡”的大漢帝國以及漢民族,因此,他一直都是中國最偉大的皇帝之一。
李世民就更不用多說了,李淵太原起兵在向長安用兵的過程中,李世民是主力,橫掃渭北,在建立大唐之后,李世民更是先后滅掉薛仁杲、劉武周、王世充、竇建德、劉黑闥等亂世梟雄,大唐帝國的江山事實上一多半就是李世民打下的。這也是李世民能夠發動玄武門之變成為大唐的太宗皇帝的資本。
與前面那些大一統的王朝相比,趙宋王朝實在是沒有拿得出手的皇帝,就連其開國皇帝趙匡胤,都只是搶了人家孤兒寡母的皇位。
終于到了趙俁這里,收復了丟了近百年的西夏消滅了趙宋王朝最大的掣肘,又御駕親征打得一直跟趙宋王朝南北分治的遼國節節敗退,將被遼朝勒索了一百多年的歲幣連本帶利給要回來不說,還將趙宋王朝歷任皇帝都沒能收復的燕云十六州收回來了十一個州。
就這,還是趙俁穩健,不想將趙宋王朝拖入戰爭的深淵,想要徐徐而圖之,不然的話,趙俁就是一口氣將燕云十六州全都收復了,順手再將平灤營也給攻占了,完成大一統,都是有可能的。
毫無疑問,趙俁就是趙宋王朝武功最高的皇帝,也是趙宋王朝最有可能成為比肩漢武唐宗,甚至超越他們的千古一帝。
這也就不怪趙俁現在的威望如日中天,直逼云霄,朝野上下,無不敬仰其英勇圣明,頌揚其武功赫赫,甚至就連百姓們茶余飯后,談論的也全都是趙俁如何調兵遣將、任賢用能,如何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這樣的趙俁,自然可以無視李乾順的不服,尤其是在李乾順已經敗北絕對不可能再翻身的情況下。
所以,趙俁坐在龍椅上,目光深邃地看了一會熱鬧,就壓了壓手。
霎那間,大殿之內鴉雀無聲。
趙俁看向一言不發似乎是懶得跟一眾大臣爭辯辱沒了他君主的身份、又似乎是在等死的李乾順,很隨意地說:“朕改主意了,以你李氏諸惡,若加斧鉞之刑,實乃縱惡。嗯……應將你李氏一門盡行幽禁,直至族中無人方止。既贖其罪,亦彰天威,以儆效尤。”
死很容易,哪怕是極刑,也不過是幾日的痛苦,隨后便是永恒的解脫。
而幽禁卻是一種漫長而殘酷的折磨,它剝奪了人的自由,讓人在無盡的等待與絕望中耗盡生命,尤其是對曾經高高在上享盡榮華富貴的李乾順以及西夏李氏而言。這種從云端跌落至塵埃,被囚禁于暗無天日的牢室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等待著自己死亡和家族血脈的消逝,無疑是一種比死亡更加殘忍的懲罰。
有些大臣于心不忍,想求趙俁給李乾順和西夏李氏一個痛快,可他們想到西夏李氏的所作所為,也能明白趙俁為什么會讓西夏李氏生不如死。
另有一些大臣則覺得,趙俁竟然不將李乾順和西夏李氏全都千刀萬剮,還要花錢一直養著他們,也太過仁慈、太過寬厚了。
可不論是覺得趙俁太殘忍的,還是覺得趙俁太寬厚的,都沒有在這件小事上站出來跟趙俁唱反調。
如今趙宋王朝已經徹底占領了西夏,而且趙宋王朝已經用雷霆甚至是用很冷血的手段將西夏的達官貴胄、士紳望族、豪門大戶、豪商巨賈幾乎全都給消滅了,并且將西夏的奴隸全都給解放了,這使得西夏李氏已經沒有了統治的基礎,哪怕就是讓他們再逃回西夏,他們也翻不起來太大的風浪。
所以,李乾順和西夏李氏,現在是生是死,已經不重要了。
當然,這只是對于趙宋王朝的大臣來說。
對于還幻想當越王勾踐的李乾順來說,只要他還能活下去,就有希望,哪怕這希望渺小如螢火之光,在無盡的黑暗中搖曳,他也絕不會放棄。
李乾順立馬一改之前的不服,“撲通”一聲給趙俁跪下,三跪九拜道:“謝陛下隆恩,罪臣及全族對陛下感激不盡!”
趙俁不喜歡聽假話。他心里很清楚,李乾順肯定想學越王勾踐臥薪嘗膽,逆風翻盤。還有,他心里跟明鏡似的,別看李乾順嘴上說得這么好聽,實際上他心里恨不得將自己千刀萬剮。
‘你想當勾踐我不管,但你別想我當夫差,我不殺你們,只是因為殺了你們,你們家里的女人就沒有牽掛了,那我可就不好得到這些潑辣的女人了,比如敢絕食而死的耶律南仙……’
趙俁直截了當地揮揮手,讓人將李乾順給帶下去。
李乾順走后,趙俁不著痕跡地看了諫臣末尾的一個也就二十出頭的青年諫官一眼。
青年諫官見趙俁看他,毫無反應,直到宦官高喊“有事早奏,無事退朝”時,他才突然出列沉聲說道:“臣陳公輔有要事奏請。”
歷史上的陳公輔,參加上舍考試得了第一名(當時北宋王朝一度采用“三舍”考試法,“上舍”為最高檔次考試,第一名相當于進士試的狀元,其故居旁的“狀元塘”即因此而名),進入官場。
很快,陳公輔就當上了諫官,他為人鯁直,先后不買蔡京、王黼、朱勔、李邦彥、吳敏、李綱、趙鼎等多位皇帝器重的宰執甚至宰相的面子,他甚至都敢在新黨當政時指責王安石,絕對可以稱得上是,崇尚氣節,忠鯁直言,不看別人的臉色行事。
趙俁心說,‘這名臣就是名臣,才二十歲出頭,就如此沉穩,好好好,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干這么大的事。’
趙俁收起雜念,問道:“你有何事想奏?”
陳公輔朗聲說道:“臣陳公輔誠惶誠恐,謹奏為懇請革新賦稅制度、均平賦役事:
《尚書》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寧”,然觀今之田賦積弊,觸目驚心。天下田畝十之有七歸于勛貴縉紳,彼等或憑蔭庇之權,或恃豪奪之勢,坐擁膏腴而隱匿田產,致使有田者無稅,無田者輸賦。州縣簿冊所載稅田,不過十之二三,朝廷歲入銳減,而黎民困于重斂,此誠為社稷心腹大患!
今臣斗膽請行“士紳一體納糧”之策:凡宗室貴戚、縉紳士族,其名下田產悉照民戶例輸稅,不得享有優免;設專司核查田畝,以魚鱗圖冊為據,杜絕隱田逃稅。如此,則賦稅均平,朝廷財用足,而百姓負擔輕,實乃固本培元之方。
更有甚者,現行丁稅之制,弊端叢生。人丁之稅按戶計征,貧苦之家生子反成負累,或溺嬰棄養,或舉家逃亡,致使人口凋敝、流民日增。且富戶以財買丁,貧者無丁可賣,賦稅不均之態愈演愈烈。此制非但不能充盈國庫,反成戕害民生之利刃!
故臣懇請推行“攤丁入畝”之法:將丁銀攤入田賦征收,不論丁多丁少,惟以田畝計稅。如此一來,無田貧民卸去重負,富戶田多則稅重,既合“量能課稅”之義,又可鼓勵墾荒、安定流民。且賦稅征收簡化,胥吏無從苛索,百姓安居樂業,國庫自然豐實。
今陛下圣明神武,若能毅然革新,必可使賦稅清明、萬民歸心,重現盛世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