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是什么顏色的?
在有些人看來,應該是紅色的。
因為兩軍交戰時,到處都是飛濺的鮮血,滿地都是露著粉紅嫩肉的殘肢斷臂。
可是,有些人卻又覺得,應該是黑色的。
因為交戰過后的戰場,到處都是灰燼,所有植被全被踏平,只有黑色的爛泥在外面翻扯裸露著,仿佛大地的傷疤。
而對于興慶府中的人來說,戰爭是灰色的。
因為那些戰死、餓死、凍死和被處死的人,臉是灰色的,他們的眼睛也是灰色的,陰郁的天空還是灰的,甚至就連他們的心頭也是灰的。
興慶府中的人已經在城中艱苦守城小半年了,他們身邊的人已經死了無數,其中不少甚至已經進入他們的腹中。
很殘酷,卻很真實。
不久前他們還是并肩作戰的戰友,今天就有人被毫無尊嚴地堆迭在一起,摞成了一座小山,等到天黑的時候,就會被那些餓紅了眼的人給偷走,將他們變成食物。
皇帝和朝中大臣口中的遼國援軍遲遲不到,城外的宋人又通過射箭書等方式告訴城中的人,宋遼已經議和,西夏已經被遼國給拋棄了,遼軍不會來救援他們,他們已經是西夏最后的抵抗力量了。
城中的糧食越來越少,外城和內城的馬匹等牲畜早已經被吃光,甚至連貓狗蟲鼠都已經絕跡了,城中僅剩的糧食首先供應給皇城中的達官貴胄以及他們的絕對親信,就連他們這些保衛興慶府的武裝力量每天也只得一勺豆子,至于民眾,其慘烈可想而知。
如今,保護興慶府不被宋軍攻擊的堅冰,已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成了水,或許明天宋軍就開始攻城了。
城破以后,宋軍會不會洗城?
應該會吧。
這些年來,他們和他們的先輩,無數次去宋境打草谷,燒殺搶掠,掠奪人口來西夏當奴隸。
如今,宋人終于消滅了西夏,抓住了他們這些仇敵,怎么會不報這個深仇大恨?
怨氣,怒氣,恐懼,絕望,在每個人的心頭縈繞聚集,城中人的神經都好似拉滿的弓弦,緊張而又脆弱,稍一挑動,不是發瘋就是發狂。
李乾順君臣早就注意到了這些情況,他們害怕嘩變或者暴動,所以,軍令和政令執行得比往常更嚴酷了,城中的人,有一個算一個,不許說笑,不許抱怨,不許嘆氣,不許哭泣,不許喧嘩吼叫,不許念叨家人,凡違令者,一律當場斬首,絕不姑息,甚至連同隊的人以及其鄰居也要遭到連坐處罰。
如此高壓的環境下,城中人的精神更加緊繃了。
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與他人對視,因為所有人的眼中,都憋著一股無處發泄的獸性。他們心里無數次涌起一股野獸般的沖動,想拔刀砍向周圍一切活著的生靈。
洪武三年四月底的一天夜里,烏云遮月,空氣格外沉悶。
城中的人,被嚴格地劃分成一群一群又一群。因為這樣,方便大家集體取暖,可以減少柴薪的消耗。
某個營帳中,幾十號人肩挨肩、腿碰腿地躺在一個小火堆旁。
他們不脫衣,不卸甲,各自抱著胳膊枕戈待旦。
他們無不努力地呼吸,盡力讓空氣填滿胸膛,卻仍然覺得十分憋悶。
血腥味,汗臭味,腳臭味,爛泥味,混合在一起,直沖腦門,熏得所有人頭昏腦漲。
刀光劍影,殘肢斷臂,在一些人眼前一幕幕閃過,人吼馬嘶在一些人耳邊縈繞不絕。
直到后半夜,這些胡思亂想的人才勉強進入半睡半醒的狀態。
突然!
房頂上空一道雷聲炸響。
與此同時,一個只有十二三歲的少年猛然驚坐而起,他眼神直勾勾地望向虛空,一邊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一邊發出歇斯底里的慘叫。
這聲音凄厲無比,全然不像人類,反倒像是野獸一般。
本就精神高度緊張,好幾個月都沒有睡踏實過的眾人,瞬間全都被驚醒。
眼前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凄厲的慘叫聲洶涌地沖進耳膜,讓這些人又恐懼又憤怒。
終于,“啪”的一聲,有人感覺他的腦海中那條繃到極致的神經線突然斷掉了,一瞬間,心中積聚已久的怒氣,怨氣,恐懼,委屈,還有對家鄉對妻兒的思念,千般滋味、萬般情緒,全都涌上心頭,幾乎要把胸膛炸開。
這人仿佛中了邪一般,也跟那個少年一樣胡亂地撕扯著自己胸前的衣服,不管不顧的仰天長嘯,努力發泄著胸膛中的戾氣。
崩潰就像瘟疫一般,在人群中迅速蔓延開來。
很快,又有幾個人伸長脖子,發出野獸般的嚎叫。
那些還清醒的人,對這些得了癔癥的人怪異的行為感到匪夷所思,更對眼前的景象感到不寒而栗。
有經驗的老人見此,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他們面色鐵青地說:“壞了,要炸營!”
一些年輕人想問什么是炸營,隔壁的營帳也亂了起來。
有人在嚎叫,有人在咒罵,有人在大聲呼喊陷入癔癥的人的名字。
清醒的人想阻止陷入癔癥的人繼續發瘋。
而發瘋的人不管不顧地抱住身邊的人瘋狂捶打撕咬。
這人咬那人的耳朵,那人摳這人的眼珠子,滿臉是血的人在地上胡亂地爬動,哀嚎著,痛哭著,瘋狂的大喊。
火把一盞一盞亮起,跳動的火光將人們的身影拉長,扭曲,把這人間煉獄般的景象渲染地更加恐怖。
這時,也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句:“敵襲!”
人群更加沸騰了,慌亂好似波浪般,在人們的心中層層蕩開,席卷了整座軍營,大家掏刀的掏刀,拔劍的拔劍,瘋狂地揮舞著砍向周圍模糊的身影。
喊殺聲迅速蔓延,很快整座大營都亂了起來,發出鬼哭狼嚎的動靜,以及激烈的廝殺聲。
越來越多的大營亂了起來。
不久之后,仿佛整座興慶府都亂了起來。
癔癥的,尋仇的,自保的,單純為了發泄心中怨氣的,所有人全都揮刀相向,人們不知疲倦地砍作一團。
皇城中的李乾順君臣和城外的呂恵卿等宋將幾乎同一時間發現了興慶府中的混亂。
李乾順和呂恵卿幾乎同時登上高臺向混亂的地方看去。
不同的是,呂恵卿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炸營,而沒見過這種情形的李乾順,則一臉震驚,他忙問:“此何故?”
身旁的侍臣也面露驚懼之色,無人能解答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李乾順轉頭望向身旁的老將仁多保忠。
仁多保忠臉色鐵青,眼中閃過一絲絕望,他用顫抖地聲音說:“炸營了!”
李乾順聞言,心頭一震,只覺一股寒意直沖脊背。他聽說過炸營,知道這是城中之人長期承受戰爭的重壓,精神崩潰所致,此刻,他們已不分敵我,只知瘋狂殺戮。
李乾順深知,若這炸營之勢無法遏制,興慶府將不攻自破,西夏的國運也將就此終結。他強壓下心頭的慌亂,厲聲道:“傳令下去,務必穩住局勢,不得讓這混亂蔓延至皇城!”
然而,了解炸營的人,比如仁多保忠,心里跟明鏡似的,他們不論再做什么,都已經難以挽回大局。
城中的混亂如同瘟疫般迅速擴散,火光沖天,喊殺聲震耳欲聾。城中的很多人都失去了理智,他們互相殘殺,昔日并肩作戰的兄弟,如今卻成了彼此刀下的亡魂。
很快,也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今日之事,皆因李氏裂土自立所至,不然,我等皆宋民,宋軍為何要打來?”
有人附和:“皇帝已失其國,卻不開城投降,而挾我等負隅頑抗,拉我等陪葬,其心可誅。”
已經殺瘋了的人,心中的仇恨徹底被點燃,有人大喊:“捉了李乾順,獻給大宋皇帝陛下,我等或可免死,得享太平!”
此言一出,猶如巨石投湖,激起千層浪。原本因炸營而陷入瘋狂的人們,竟似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他們心中的怒火與怨懟終于找到了新的宣泄口。他們開始有意識地朝著皇城方向涌動,喊殺聲中夾雜著對李乾順與西夏李氏的不滿與詛咒。
見此,西夏的達官貴胄,紛紛率領他們的親人、親信、親軍,輔助李乾順的御圍內六班直、皇帝親信衛隊、興慶府五軍等紛紛把守要害之處,來阻擋這數十萬瘋子。
御圍內六班直是西夏皇帝的侍衛親軍,他們是從豪族子弟中選拔出的五千人,皆善騎射,分三番宿衛,既承擔帳前侍衛親軍的職責,也是一支“質子軍”,以各部落酋長、豪強的子弟在御前作“人質”,保衛皇帝的安全。
皇帝親信衛隊人數約三千人,是從境內各軍中精選出來的強勇之士組成,皆為重甲騎兵,分為十隊,每隊三百人,隨皇帝出入作戰,是西夏騎兵中最精銳的部隊,號稱“鐵鷂子”,配備最好的戰馬和當世防御力最強的冷鍛甲,戰斗力極強。
興慶府五軍分別為虎控軍、威地軍、大通軍、宣威軍、鳴沙軍五軍,他們也屬于西夏皇室衛戍親軍。
李乾順君臣早就意識到了事情不好,所以早早地就將這些親軍全都調到了皇城中保護他們和西夏的達官貴胄的生命安全。
再加上達官貴胄帶來的人馬。
皇城中的守軍,大概有五萬多。
這雖然不如城外的軍民多,但這些軍隊是西夏精銳中的精銳,以一敵五一點問題都沒有。
關鍵,城外瘋了的軍民,沒有組織,他們只是盲目地在夜色與火光中奔突,如同一群失去了蜂王的野蜂,雖數量龐大,卻毫無章法,混亂不堪。
所以,這場大戰的本身其實沒有任何懸念。
但問題是,這是自相殘殺,這是西夏國運的挽歌,是李乾順君臣不愿面對的末日景象。
最關鍵的是,等他們這里打完,宋軍肯定會沖入城中,給西夏最后一擊,徹底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換而言之,這一刻西夏就已經亡了。
很快,瘋狂的人開始沖擊皇城。
箭矢如雨,劃破夜空,帶著死亡的氣息,狠狠地扎入那些瘋狂涌動的人群之中。
血花飛濺,哀嚎聲此起彼伏,卻絲毫未能阻止人群的涌動。他們仿佛失去了理智的喪尸,只知盲目地向前,向著那他們從前不敢挑戰的皇城沖去。
呂恵卿在城外望著這混亂的一幕,對左右說:“天助我大宋,西夏氣數已盡,城破就在今日!”
呂恵卿的眼中閃爍著冷冽的光芒,他的話語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夜色下,他的身影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仿佛一位掌控命運的判官,靜靜地注視著這場歷史的轉折。
一旁的王厚問:“相公,何時攻城?”
呂恵卿不帶任何感情地說:“不急,待他等瘋狂逐漸耗盡,我們再動手不遲。彼時,西夏精銳已損,民心已散,城不攻自破,我等可兵不血刃取其城也。”
呂恵卿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他的話語中透露出對時局的精準把握與深沉算計。
接著,呂恵卿下令:“傳我命令,做好攻城準備,大軍輪番休息,明早收取這不世之功。”
與此同時,興慶府中,皇城上,守軍神情堅毅,箭矢如飛蝗般傾瀉而出,每一次弦響都伴隨著一條生命的消逝。
然而,這殘酷的殺戮并未能澆滅城外軍民心中的狂熱,他們找來攻城器械,舍生忘死地沖擊著城墻,同時用沖車不斷撞擊著城門。
不難猜測,只要被這洪流沖進皇城,他們絕對會湮沒皇城中的一切。
也正是因為清楚這一點,守城的人,明知道他們在殺自己人,卻絲毫都不敢手軟。
到天亮時,興慶府中的人死傷已經超過了七成。
剩下的幸存者,看著滿地的尸體和血水,漸漸冷靜下來。
可此時,無數宋軍已經殺上了興慶府的城墻,他們在第一時間,殺下城墻,打開了興慶府的各個城門。
緊接著,數之不盡的宋軍沖進城中,接著從四面八方緩緩地向皇城逼進……
幸存者看見這么多宋軍,紛紛丟下武器,化作鳥獸散,藏進一個個廢墟當中或者他們早已挖好的地洞中。
城墻上的李乾順看到這一幕,再看已經筋疲力竭,眼中也全都藏著一股壓抑已久的獸性的親軍。他們距離炸營也不過是一步之遙。
李乾順終于低下他的頭,看了一眼城下遍地的血水和死尸。
李乾順知道,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是因為他們李氏的野心造成的,如果他們安分守己,或許黨項人仍能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繁衍生息,而不是像今日這般,家園破碎,血流成河。
李乾順拜伏于地,痛哭流泣,氣塞不能起。
所有在場人員,尤其是李氏,無論長幼,皆放聲大哭。
他們的哭聲震天動地,直哭得日色慘翳,風聲如號。
他們都知道,西夏亡了,徹底成為歷史,而他們,也將淪為待宰的羔羊。
不等宋軍進入內城,皇城的門就從里面打開了。
濮王李仁忠、樞密使薛元禮一塊打著一面上寫“投降”二字的白旗,步履沉重地迎向了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