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奉先和左企弓被鄭允中和馬政帶回雄州,安排在一戶人家稍做休息。
——雄州城中原本是有驛館的,但這座驛館卻被宣撫司給占了。當然,這是在給趙俁建了一座行宮的前提下。
所以,蕭奉先和左企弓來雄州出使,就不能再住驛館了。
不過除此之外,別的禮數,趙宋王朝一應俱全。
這讓蕭奉先和左企弓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傍晚時分。
鄭允中奉命來跟蕭奉先索要國書:“二位大使,我家宰執想借看國書,還望行個方便。”
左企弓說:“國書當獻給貴國皇帝陛下,不敢先視他人。”
不想,鄭允中根本不看左企弓這個漢兒副使,而是看向蕭奉先這位契丹正使。
“漢兒”最初是少數民族對漢人的稱呼,如漢樂府中有詩說:“我是虜家兒,不解漢兒歌。”、唐詩中也有“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兒”的詩句。
那時,“漢兒”這個詞語與“漢人”同義,并無褒貶意味。
可在遼國獲得燕云十六州后,特別是在遼國與北宋對峙期間,遼與宋對分屬于兩國境內的漢民稱呼開始發生了變化。
遼人稱呼宋朝境內的漢民為“南人”,而稱呼本國境內(主要是燕云地區)的漢民為“漢兒”。
宋人也稱呼遼國境內的漢民為“漢兒”,有時還罵他們為“番人”。
遼、宋以及歷史上后來的金,對燕云地區的漢民都一致稱呼為“漢兒”。
這表明,“漢兒”已演變成一種帶有蔑視口吻的特稱,反映出遼、宋和金,都對燕云地區的這些漢兒很不信任。
歷史上,趙佶君臣想要牽制郭藥師和常勝軍,省得郭藥師和常勝軍一家獨大,便讓譚稹選拔十萬精壯的漢兒組建義勝軍,同時希望義勝軍能擔負起保家衛國的責任,能收復并守衛山后的云地九州。
為此,趙佶不惜對義勝軍提高待遇,花費大量的財力、物力,付出了極大代價。
可是,一旦臨陣,這些漢兒們卻對宋朝毫無忠誠可言,紛紛叛變。
這主要也是因為,宋人當面以“番人”來辱罵這些漢兒。
可見宋人與漢兒之間缺乏認同感,視其“非我族類”的情緒是很強烈的。
這樣,也必然使得漢兒們無法在宋人那里找到歸屬。
于是,漢兒紛紛起了二心,最后紛紛叛宋投金。
后來,金軍南下,甚至是后面的靖康之恥的發生,有很大程度都是因為這些漢兒反水造成的。
再后來的金國與南宋之間的戰爭,更是有大量的漢兒被金國征調參與到了對南宋的軍事行動中。
這些漢兒利用他們熟悉當地的地理環境和漢族的一些風俗習慣,在金兵南下的過程中,為金兵充當向導、提供情報,協助金兵作戰,甚至直接成為金兵。
這在一定程度上增強了金人的軍事行動能力,對南宋的防御造成了很不利影響。
甚至都可以說,南宋的抗金戰爭中,有很大程度打的都是這些漢兒。
可悲的是,盡管很多漢兒心甘情愿地當遼朝、金朝的走狗,但因為還有不少漢兒心向趙宋王朝,導致不論是遼朝,還是金朝,對于漢兒,都只是利用,從來都沒有真的信任過。
當然,歷史上的宋朝,因為有大量的漢兒效忠遼、金,也不信任這些漢兒。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漢兒,身處夾縫之中,既不被故土所接納,亦難獲新邦之真心,仿佛命運的棄子,在歷史的長河中漂泊無依。他們或出于生計,或迫于時勢,不得不依附于強權之下,以求得一線生機。然而,這份生存的代價,卻是靈魂的扭曲與歸屬的迷失。
而左企弓就是典型的漢兒,并且是典型地對胡人忠心耿耿的漢奸。
在北上之前,熟知歷史的張純,就跟趙俁談過漢兒的問題。
后來,趙俁又拿漢兒的問題跟曾布等人討論過。
最終,趙俁君臣達成共識,于漢兒要區別對待。
也就是,對趙良嗣、李處溫這樣心向趙宋王朝的漢兒,要充分接納和信任;而對待像左企弓這樣心向番邦的漢奸,要堅決打擊,絕不留情,甚至是除之而后快。
通過這一路的觀察,鄭允中已經確定,左企弓就是趙宋王朝要除掉的漢奸,所以他對左企弓這個注定了要死的漢奸一點好臉色都沒有。
再者說,哪有正使在場,跟副使糾纏的?
這可是談判的大忌。
蕭奉先倒是很好說話,他立即就將國書拿出來,交給鄭允中。
鄭允中拿到國書,立即就去交給曾布、韓忠彥、蘇轍、蔡卞這四位宰執。
曾布四人一看,耶律延禧給趙俁的國書中,有大段的狂悖之言,而且多是指責叱呵之語:
像是,“貴朝不度德量力,不審天時人事,今與西夏交戰,還敢觸我大遼天威,自尋死路!”
像是,“遼宋兩朝因《澶淵之盟》和平百年,宋朝是禮儀之國,今不顧友好盟約,率先舉兵北上,兵出貴在有名,不知宋兵緣何至此?”
又像,“今你朝率先舉兵臨邊,攘奪民土,破壞盟約在先,我大遼必當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興師問罪,以雷霆萬鈞之勢,以正天道。望你懸崖勒馬,速速退兵,歸還所占城池,再歸還占夏疆土,再談和約,否則天威難測,后果自負!”
如果是宋軍大敗遼軍之前,遼國拿出這樣的國書來威脅趙宋王朝,興許真會給趙宋王朝一定的壓力,畢竟,那時宋遼兩國還沒有正式交手,遼國的威懾力還在。
可是三天前的那兩戰,宋軍全都大獲全勝,還生擒活捉了耶律斡特剌,這別說曾布和蔡卞這兩個主戰派了,就是保守的韓忠彥看到這樣的國書,都忍不住說道:“如此國書,安敢進呈,還給遼使罷,讓他們回去,重新措辭,再來議和。”
甚至就連蘇轍都說:“北朝徒夸兵眾,不想天理不順,人無斗志。前日之戰,遭我軍迎頭重擊,損兵折將丟盔卸甲,主將淪陷,望塵而逃,今日卻獻如此國書,徒增笑柄。”
倒是曾布說了句公道話:“他二人來前,遼軍還未吃此敗仗,故有恃無恐,方有此國書,經此一敗,若教北朝重修國書,必不敢如此。”
蔡卞更是用不屑一顧的語氣說:“那蕭奉先既已知如今形勢,當果斷毀掉國書,以免激化矛盾,為北朝招惹大禍,不想,他卻連此等亟智皆無,可悲可嘆,如此人物,竟也能成為北朝棟梁,受北朝皇帝器重,合該我大宋中興。”
四人商量了一下,覺得這樣的國書拿給趙俁看,沒有任何意義。
于是,曾布代表另外三位宰執,去將國書上的內容很委婉地跟趙俁說了一遍。
趙俁聽完,對曾布說:“愛卿看著處理罷。”
仗打輸了,曾布要是不會談,還有情可原。
這仗都打贏了,曾布要是還不會談,那他也就白在官場浮沉了幾十年。
隨后,曾布找來鄭允中和馬政,對他二人交代一番,就讓他們帶著遼國的國書去見蕭奉先和左企弓。
鄭允中和馬政一見到蕭奉先和左企弓,就把國書還給了蕭奉先,別的話什么都沒說。
左企弓這個蠢貨,見鄭允中和馬政不說話,竟然還有臉問:“貴朝看過國書,做何感想?”
鄭允中很冷淡地說:“你要何感想,立斬下你二人頭顱,揮師北上,滅你朝宗廟社稷?”
左企弓頓時就被鄭允中給懟得啞口無言!
左企弓不是不想為遼國說話,可問題是,趙俁這次御駕親征,先收復易州,又大敗遼軍,戰績可查,這時候,左企弓還睜著眼睛說瞎話,那他可能就是在找死了。
可雖說不能明著為遼國爭辯,但左企弓還是很委婉地說:“兩大國之間事,且須商量,何故便有此事耶?”
鄭允中說:“貴朝執意干涉我朝收復西夏故土,動輒以出兵相要挾,屢試不爽,今囤大軍與我河東,做出攻打我河東之勢,或增援西夏之勢,如劍懸頂,又扣我朝使臣至今未還,欺人太甚,今我朝軍馬已起,兩方已開戰,更商量甚的?”
馬政在一旁唱紅臉道:“若是急著手腳也好商量,只是須貴朝算計一下。”
見馬政給口,蕭奉先忙問:“不知此話怎講?”
鄭允中唱白臉地瞪了馬政一眼,示意他不要亂說話,壞了趙宋王朝的大事。
蕭奉先忙拿出兩顆雞蛋大小的北珠,塞進鄭允中、馬政手中,然后才試探性地問道:“貴國皇帝陛下,輒言舉兵,其意何也?”
雖然收了蕭奉先的北珠,但鄭允中還是很強硬地回答說:“兵已起,已無須商量,我朝皇帝陛下既已御駕親征,定志在收復燕云十六州、并平灤營三州,今大軍已北上,不日便會兵臨燕京城下。”
鑼鼓聽聲,說話聽音。
鄭允中說話雖然不好聽,但還是將趙宋王朝的“底牌”透露給了蕭奉先和左企弓。
左企弓一聽趙宋王朝獅子大張口,忍不住說道:“兩朝許多事講好,今卻連招呼也不打便起兵,是甚道理?”
馬政回答說:“只因為貴朝失道理,所以才導致如此,我勸貴朝一句,若不想國祚消亡,當早做計較。”
左企弓忍不住爭辯說:“兵者兇器也,天道厭之。貴朝吞了西夏許多國土,仍不滿足,非要滅人國祚,豈有此理。今一旦不顧以前契義誓好,便先舉兵,不過取得些小勝。我大遼乃大國,世界廣闊,軍民事力,若朝廷省悟,略行更改,你們怎容易近得?只是不知一旦開戰,日后干戈幾時定得!”
鄭允中看著左企弓這個漢奸,青筋直蹦,他老實不客氣地警告左企弓道:
“人各有種,不是甘愿當狗,便可成為契丹種。”
“縱然你對契丹忠心耿耿,在契丹人眼里,你也只是狗,而非人也。”
“自契丹建國以來,侵我漢家疆土,奪我漢家城池,燕云十六州至今未能收復,你不思為漢人收復舊土,卻數典忘祖,助紂為虐,甘為契丹鷹犬,還有臉在此大言不慚,談論天道人道,何其無恥也?!”
左企弓氣得直接破防,他指著鄭允中說:“你!”
不想,鄭允中竟然直接出言威脅:“你盡管將想說的話說出來,看我能否成全你為北朝盡忠之心。”
左企弓頓時語塞,臉色漲得通紅,那雙平日里慣于算計的眼眸中,此刻閃爍著難以名狀的屈辱與憤懣。他深知,在這唇槍舌劍的交鋒中,自己已徹底落于下風,任何進一步的爭辯都只會讓自己顯得更加狼狽,甚至會要了自己的命。
四周的空氣仿佛凝固,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戰馬嘶鳴,打破了這片刻的沉寂。蕭奉先見狀,急忙上前一步,試圖緩和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他輕咳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懇求與妥協:
“鄭相公,何必咄咄逼人?戰爭非兒戲,一旦開啟,生靈涂炭,百姓何辜?不如你我兩家齊心尋個和平的解決之道,豈不大善?”
鄭允中說:“我朝皇帝陛下,若怕貴朝事力,安會親提大軍北上?如今檄書即將到來,二位大臣亦會見到。”
馬政繼續唱紅臉道:“事已至此,自家這里斗口做甚?二位大使若能勸貴朝皇帝陛下,休要干涉我大宋收復西夏,還我燕云十六州,且割與平灤營三州地土,兩朝以長城為界,存取貴朝宗廟社稷,卻是能報國也。”
蕭奉先悠悠地說:“此談何容易!看來貴朝聽狂悖之言,卻把本朝作破落的西夏看待,但恐后來自取禍患不小耳!”
鄭允中針鋒相對道:“此事是貴朝有錯在先,方至此,若及時更改,尚有補救之望,倘若冥頑不靈,恐后來自取禍患不小耳!”
蕭奉先和左企弓見已無法交談下去,遂離開雄州,北上,準備回燕京赴闕稟議,向耶律延禧匯報他們此行探得的趙俁君臣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