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
變法改革就是在想方設法把全國各種優質財源進行國有化的嘗試。
隨著中晚唐以來的變法變革,國家不再掌握土地,這也就使得,國家對于人口的掌握方式,逐漸從土地轉向為收取間接稅。
在這樣的制度下,雖然無法很好的直接在土地政策上抑制兼并,卻可以通過其它的經濟政策來限制富戶的發展。
而王安石變法后的趙宋王朝,便是在這種“國有化”的大框架下,又逐步將財源進行“中央化”的過程。
其根本目的同樣是為了做到如漢唐一般,能在掌握核心資源后,可以最大限度地來動員全國民力,將其轉化為國防力量而開疆拓土。
只是這個“中央化”與轉化國防力量的度應該是多少,一直是新舊兩黨之間,乃至新黨內部之間的路線之爭。
這也是趙俁所需要衡量的問題。
所以,趙俁始終留著舊黨和諫官,讓他們時刻提醒自己,千萬別學歷史上的趙佶,把虛假的繁榮當成強大,最后死于自我膨脹。
趙俁的擔憂,不是無的放矢。
比之王安石主導的新法和章惇主導的新法,蔡京則頗類似一個無限制放大器,所有的政策到了他的手上,其效果都會呈數倍乃至十倍規模的放大。
換而言之,趙宋王朝的所有變法改革,都會在蔡京手上完成從質變到量變的過程。
而巨大的成就一定會促使蔡京的欲望膨脹,他肯定希望得到更多的權力來實現自己的政治藍圖。
事情的發展,也正如趙俁所料。
八月底。
這天中午時分,東京上空忽然發生日食。
白亮的太陽漸漸變得青黑無光,而太陽的中心之處仿佛是一塊黃金被融化了,金色的溶液在不斷沸騰涌動。溶液周圍郁郁蒼蒼,好像一片茫茫的水波在旋轉不停。
日食一直持續到傍晚,天空才恢復正常。
這個時代的人稱這種現象為“日有眚”。
“眚”就是災難和疾苦。
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天空出現日食,意味著帝王舉措失當,這是上天對帝王的一種警告。
轉天早朝。
舊黨諫官江公望上奏:“新君登基,切不可大興土木,沉迷女色。夫日者,陽也,食之者,陰也。惟陛下畏天威,聽明命,大運乾綱,大明邪正,毋違經義,毋郁民心,則天意解矣。”
這個江公望就是標準的舊黨,他總想把趙俁往宋仁宗方向打造,特別看不慣,趙俁剛登基還不到一年,就興建延福宮,又大收臣子獻的美人,并且還沉迷女色,希望趙俁能停止修建延福宮,少花點時間在女人身上,這些沒有用的東西只會耽誤趙俁成為一個像宋仁宗那樣的仁愛圣君。
如今,借著日食,江公望一上來就老生常談,把出現日食歸咎到了趙俁大興土木和一下子就又選了三百個美人充入自己的后宮上。
其實,趙俁也想過,跟大臣說,皇宮的地基有水銀,自己住在那,不利于自己的健康。
可一來,這事一點根據都沒有,趙俁要是妄言,再被正實沒有,那趙俁可就不只是被打臉這么簡單了,而是有可能失信于天下。
二來,如果有大臣問,這事是誰跟趙俁說的,趙俁還找不出來這個人。他要是真說,是張純跟自己說的,這些大臣沒準會逼趙俁賜死張純。
三來,趙俁不住皇宮,不代表別人也不住皇宮,這要傳出去皇宮有毒,讓那些人怎么住得安心?
沒辦法,趙俁只能吃這個啞巴虧。
另一邊,蔡京等得就是這個機會。
見江公望終于又拿趙俁的欲望說事,蔡京出列,慷慨激昂地說道:“京于財用未嘗以不足告,惟《周書》惟王不會之說。”
惟王不會的“會”,即為會計的意思,也即計算花費的意思。
而“不會”,即是說明帝王的花費是不應該如凡夫俗子一般受到限制并進行計算的。
蔡京的意思是,他給朝廷賺了這么多錢,就是讓趙俁隨便花的,修個延福宮算什么,收三百個美人又算得了什么,《周書》上都說了皇帝花錢是理所應當的。
自從趙俁重用蔡京進行經濟變法改革以來,趙宋王朝的經濟迅速扭虧為盈,趙俁現在甚至都能給百姓減免田稅了。
這肯定是蔡京的功勞無疑。
蔡京也因此超過其弟蔡卞和韓忠彥成為僅次于章惇和曾布位列第三的宰執。
只是,人性之于名利的貪婪,從來都是沒有止境的。
巨大的成就,也促使蔡京的欲望膨脹,使他不想再等了,而是想要現在就取代章惇,成為趙宋王朝的宰相,進一步實現他的政治抱負。
蔡京十分清楚,不管他取得多少成績,其權力的根基都是來自于趙俁。
蔡京也十分清楚,趙俁不只器重他,也十分器重章惇,他想要扳倒章惇取而代之,并不容易。
思來想去,蔡京認為,只有讓趙俁如他一樣的膨脹欲望,才會讓更有能力的他來取代相對保守的章惇。
而現如今,不管是內政,還是外戰上,趙俁都已經嘗到了甜頭,蔡京相信,只需要再從經史中找到先賢背書,自然便有機會,讓趙俁掙脫最后的道德束縛。
于是,蔡京就找了這句“惟王不會”。
還有,《周官》一直是王安石最推崇的經典,蔡京這也是在找王安石給他背書。
蔡京此言一出,韓忠彥等舊黨官員立即就警覺起來。
蘇轍更是直接出列,辯論道:“《周官》明言,“惟王不會”之適用,僅限帝王祭祀禮儀之耗費,非遍于諸般場景,豈論帝王日常諸般用度?蔡京為取悅陛下,于此等內容,蓄意略之,其心可誅!”
接下來,講議司的官員和舊黨的官員便就此爭吵起來。
朝堂之上,唇槍舌劍,火藥味漸濃。
講議司的官員力挺蔡京,引經據典闡述“惟王不會”新解,稱當下國勢昌盛,皇帝理當享有更尊崇的待遇,不必為日常用度所拘,以彰顯大國氣象。
舊黨官員則據理力爭,認為皇帝應該節儉、控制自己的欲望,言辭愈發激烈。
蘇軾、蘇轍更是疾聲厲色,再度強調祖宗成法與道德綱常,警告若任由蔡京之論橫行,恐將重蹈歷史覆轍,使朝廷陷入奢靡腐敗。
曾布也面色凝重地補充:“今變法雖初見成效,然根基未穩,若此時放縱私欲,必失民心,望陛下明察。”
趙俁一直都很清醒,他深知,蔡京有能力是真有能力,蔡京和他的講議司在政績上也能滿足自己的要求,但他們這些人的道德品行卻實在是一言難盡。
這要是不抓緊了蔡京和講議司脖子上的繩索,沒有底線的他們說不準會搞出什么幺蛾子來。
而舊黨大臣,雖然無法解決財政問題和國防困局,但他們的人品還是更靠譜一些的。
所以,在面對這種大是大非的爭論時,趙俁并沒有站在蔡京一邊,更沒有和稀泥,而是看向蔡卞,問道:“王安石如何解釋‘惟王不會’?”
蔡卞雖然也是新黨,還是蔡京的親弟弟,但在蔡卞心中,王安石的地位是無人能取代的,尤其現在之爭還關系到王安石的名譽。
基于此,蔡卞根本就沒去看蔡京給他遞的眼色,就照實說:“王荊公曾言,王燕飲酒共其計者,至尊不以有司禮法數制之,故共其計,使其不節而自制也。”
也就是說,王安石雖然同意帝王應當享有特權,但同時,在帝王將要揮霍浪費時,仍然要通過計算數額,以提醒帝王能夠自我節制。
趙俁聽完,說道:“王安石真乃千古明臣也。”
趙俁此言一出,既給王安石定了性,又警告蔡京和講議司的官員應該學習王安石的人品,還安撫了舊黨大臣的心告訴他們自己不會上蔡京的當的。
章惇隨后帶頭拜道:“陛下圣明!”
舊黨官員大松了一口氣,難得地全都跟著章惇拜道:“陛下圣明!”
蔡京雖然失望不已,但趙俁已經表明了自己不想窮奢極欲,他要是再不識趣,沒準就會自找苦吃,所以,他也趕緊帶著自己的人跟著拜道:“陛下圣明!”
誰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舊黨諫官陳灌,又以日食為借口,說道:“司馬光者,左右以為奸,而天下皆曰忠;今章惇、蔡京,左右以為忠,而天下皆曰奸。此何理也?臣以為,以奇技淫巧蕩上心,以倡優女色敗君德,獨操賞刑,自報恩怨,謂之奸可也……”
陳灌長篇大論的意思無非,章惇、蔡京是奸臣,就是他們帶頭給趙俁送的女人,又縱容趙俁建延福宮,老天才降下警示,章惇和蔡京應該引咎辭職。
這個時代的人認為,出現天變,就意味著朝政有缺失,作為總領朝政的宰相理應承擔責任,要么直接罷免,要么引咎辭職。
陳灌想按照慣例,扳倒他所討厭的章惇和蔡京,最好能給他敬佩的司馬光平反。
對此,不論是章惇,還是蔡京,都仿佛沒聽到一般。
雖然趙俁登基以后,將經濟改革這一塊從章惇手上剝離,交給蔡京負責,又把舊黨找回來,看著新黨的變法改革,但與此同時,趙俁也全力支持章惇總攬一切以及拓邊,關鍵,章惇十分清楚趙俁需要他鎮壓蔡京等人,以免趙宋王朝失控。
在這種情況下,章惇心里肯定有底,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小小的陳灌能扳倒的。
蔡京現在更是趙俁重用的變法改革先鋒。
趙俁怎么會自斷手腳?
所以,章惇和蔡京十分清楚,陳灌怎么咬,都沒用。
果然!
見自己都已經表明態度了,陳灌還如此不識趣,趙俁直接一甩袖子走了。
章惇看都沒看陳灌一眼,就跟上趙俁,繼續跟趙俁匯報青唐吐蕃的戰事。
其余有事找趙俁商量的宰執,也紛紛去垂拱殿找趙俁。
沒有資格進一步奏稟的大臣各自散去,只留下陳灌、陳次升、鄒浩、江公望這四個舊黨諫官。
鄒浩來到陳灌身邊說:“陛下要變法,富國強兵,必崇王安石而抑司馬光,且司馬光盲目廢除新法、還地、孩視先帝,此皆為陛下所恨,本朝應無平反可能也。”
陳次升說:“章惇行事尚有底線,所行新法兼顧元祐精神,若去章惇,教蔡京之輩得勢,必竭民之財以供三二人揮霍,陛下洞悉一切,力保章惇,以抑蔡京,實英明之舉,我等萬不可壞陛下布局,若去章惇而獨留蔡京,必將大禍臨頭也。”
江公望也說:“陛下雖小節有虧,然英謨睿略,豁達大度,深諳治國之道,已有圣主之風,不可過于苛求也。”
陳灌嘆了口氣,說:“你等所言,我豈能不知?然既食君之祿,當為君分憂,為社稷盡責,若畏權勢而緘口,何以為諫官?章惇、蔡京皆惡賊也,自當一同扳倒,還我大宋朗朗乾坤!”
鄒浩微微搖頭:“今朝堂局勢繁雜,非一人之力可扭轉。陛下既有其考量,我等若一味強諫,恐觸陛下之怒,反誤大事。”
陳灌目光如炬,望向垂拱殿,沉聲道:“我意已決。下次早朝,定將再上諫疏,歷數章惇、蔡京之非,力陳司馬光之冤。縱因此獲罪,亦在所不惜。”
見陳灌如此冥頑不靈,同為諫官的陳次升、鄒浩、江公望,都搖頭不已。
他們心想,‘陛下自登基以來,雖偶有疏縱,然大志未改。其人深知朝局復雜,新舊黨爭激烈,稍有不慎,便生動蕩,危及社稷。故一面推行變法以強國,一面調和各方,防止局面失控。又每日皆須直面我等諫官,還須有仁主用人之量,聽我等喋喋不休。著實是難為陛下了!’
殊不知,趙俁早就將陳灌的話給拋到腦后了,‘誰會因為工作上的事大動肝火,那不是傻子嗎?’
此時,趙俁正在聽章惇的匯報。
章惇說:
王厚在王贍、種樸、王愍等將的配合下對之前被吐蕃奪去的湟州城發起總攻,一戰擊破,贊普溪賒羅撒及其父溪巴溫棄城遁逃,趙宋王朝徹底收復了湟州。
此戰共俘虜了酋長七百五十人,管戶十萬。
王贍將這七百五十個酋長連同他們家族的男性盡數誅殺,女性全都充入妓營,管戶中的奴隸全都解放,與平民秋毫無犯。
王厚并沒有像當初的王贍那樣立即進軍青唐城,而是先將熙河路各地的物資全都集中運輸到湟州,以防備接下來青唐吐蕃和西夏的軍事動作。
同時,王厚令各支宋軍招撫宗哥城至青唐城一帶的番人部族。
各支宋軍也分頭去剿滅那些不愿意投降趙宋王朝的番人部族。
沒錯。
就是胡蘿卜加大棒政策。
湟州城的輻射范圍多達一千五百里土地,只有徹底控制住了這些部族,才能談得上深入控制住這片土地。
還有就是,章惇已經派了文武雙全的官員前往青唐地區,在已經被宋軍控制的區域設置州縣,正式管理這片土地,這里徹底成為趙宋王朝的一部分,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