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院門開著,有仆役在院子里打掃。
正屋之內,步青崖披著黑色斗篷,雙目蒙著黑色布條,在羅漢榻上盤膝打坐,手背放著盤起來的墨黑鎖鏈,整個人無聲無息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
南宮燁幼年就聽過步青崖的名字,當時印象就是很厲害,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其能接蠱毒派掌教的班兒,后續出事確實是意料之外,但修行道天驕夭折實在太常見,慢慢就將其給淡忘了。
因為在湖州領教過這昔日蠱毒派二把手神魂咒術有多霸道,南宮燁還是有幾分敬意,先是拱手一禮,而后詢問:
“步伯父現在什么情況?”
步月華看著老爹幾乎沒變化的面容,輕聲一嘆:
“目前靠白戌的部分魂魄支撐身體運轉,為防鳩占鵲巢,只能把白戌的魂魄全部封禁,但魂魄不全沒法恢復自我意識,只能聽我的話去做行事。爹,你喝口水吧。”
步青崖聽見聲音,就停下功法,端起放在旁邊的茶盞喝了口,而后又沒了動靜。
南宮燁并不擅長神魂之術,但通過湖州所見和現在的景象,大概可以理解為——步青崖保留了所有功底,但剝離了自我認知的那一部分魂魄,收到指令,可以根據往日所學處理復雜戰況,但沒有指令輸入,就不會自己行動,好似一臺極其精妙的機器。
南宮燁不清楚下手之人是怎么做到的,但這手法確實堪稱神跡,想了想詢問:
“步伯父能回答問題?”
“不行,不過可以換種方式問。”
步月華話到此處,又道:
“爹,你施展‘千絲牽魂咒’給我看看。”
步青崖盤坐在原地,明顯陷入了沉默,估計是在檢索儲存器,然后發現目標文件不存在……
步月華見此,看向南宮燁:
“中了千絲牽魂咒是什么反應?”
你自己的咒術你能不知道?
南宮燁見妖女神情不似作假,也只能當做其以前沒用過,回應道:
“就是彼此神魂存在聯系,嗯……就好似忽然跑到了對方身體里,掌控了身體,能感知到周邊一切……”
步月華聽到這里,不由回想起最近被忽然‘心如止水’被猛鑿的經歷,蹙眉道:
“南宮燁,你是不是對我用了這咒術?”
南宮燁眨了眨眼睛,反問道:
“你覺得我有機會?”
步月華覺得沒有,但她最近這情況,確實像中了此咒,想想詢問:
“你也有類似狀況?就是那種感同身受……”
南宮燁害怕露餡后妖女拿捏她,只是硬著頭皮道:
“你別問這么多,知道解法就說,不知道就問步前輩。”
步月華微微蹙眉,覺得這騷道姑肯定有事,不過想想還是先詢問:
“爹,你嘗試復刻千絲牽魂咒,咒術作用是讓兩個人神魂產生聯系,彼此感同身受,就好似侵占了對方軀殼,能感知到對方經歷的一切……”
步青崖隨之改為雙手上下虛合,周身氣機流轉,身側拘魂鎖也亮起流光,但沒有其他反應,看起來是在尋找處理之法……
南宮燁瞧見此景,半信半疑道:
“光聽效果,就能反推出此等咒術?”
步月華眼神略顯傲氣:
“焚仙蠱、心月狐瞳,都是我爹研究的,不然怎么會年紀輕輕就被譽為蠱毒派下代掌教之選。紫蘇能根據癥狀琢磨出丹方,我爹就能根據效用研究出相應神魂咒法,不過可能需要點時間,沒紫蘇那么快。”
南宮燁不太相信步青崖能比肩紫蘇大仙,但當下還是認真等待,看看步青崖是不是真如以前傳聞中那般厲害……
與此同時,皇城。
謝盡歡從家里出來后,就把羞答答的婉儀送回了林家,而后轉道了前往皇城。
沿途煤球蹲在肩膀上扇他腦殼,應該是在抱怨早飯都沒吃完,而夜紅殤則扛著紅傘走在跟前,調侃他昨夜肆意盡歡的行徑。
謝盡歡昨晚確實有點飄,但此刻換上正經裝束,心湖也寧靜下來,暗暗思考著阿飄的情況。
從記憶中‘放出來’這句話看,阿飄肯定是被關著的。
他早就饞阿飄身子好久了,肯定想馬上就把阿飄接回家一起開啪,但目前不清楚阿飄因為什么被關在南海孤島,也沒摸清到底是何身份。
如果能查到,這段時間走南闖北早就查到了,到現在都一無所知,只能說保密級別過高,很可能是某尊上古巨擘,只有白毛仙子才知道內情。
但這事兒他也沒法問,當前也只能先尋找線索積攢實力,然后有機會再去南海看看,要是真因此犯了大忌,成了正道公敵,那……那可真是害苦了本仙尊……
另外,郭姐姐應該知道一捏捏線索,這次出門說是去采藥,結果直接跑回來,一個招呼沒打,還得道個歉……
如此胡思亂想間,謝盡歡來到皇城,在宮人帶領下抵達了天子寢居的蓬萊殿。
時間尚早,殿外依舊有太醫行走,空氣中彌散著淡淡藥味。
令狐青墨在這里陪閨蜜,此時正在偏殿之中和紫蘇一起吃早飯,發現他來了,就起身來到跟前:
“你過來了,我聽師父說你受傷了,身體還好吧?”
林紫蘇則比較直接,按住謝盡歡手腕探查:
“嗯……氣血虧虛過重,精元略有虧虛……”
“誒!”
謝盡歡見紫蘇大仙把他底褲都快摸透了,連忙抬手:
“我沒大礙,休養幾天就好,你們先吃飯,我面見完圣上再過來。”
林紫蘇感覺謝盡歡昨晚好像干壞事兒了,還不止一次,但這種事情,她一個小姑娘哪好意思點明,當下也沒多說。
令狐青墨本想目送,哪想到這色胚看似轉身,趁人不備又來了個回馬槍。
而后又恢復了端正行走的架勢,好似無事發生過。
令狐青墨臉色頓時漲紅,害怕附近宮人發現,只能悶不吭聲捂著臉,快步回了殿內。
結果抬眼就瞧見不知什么時候遛進來的煤球,把半盤子魚都快炫干凈了……
謝盡歡跟著宮人行走,沿途也沒再停留,等來到寢殿外,就發現徐皇后在榻邊側坐,手里拿著藥碗喂藥。
趙梟身著睡袍靠在榻上,臉色蒼白如同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看起來非常虛弱。
而趙德和房東太太,則在旁邊說著些家常話:
“姐姐放心,常言浪子回頭金不換,僅此一役,我也算開悟了……”
“是嗎?修繕八方通明塔和地宮,預估得十二萬兩白銀,戶部已經批了銀子,如何修繕交由你負責如何?”
“還有這種好事?!”
“噗……”
趙梟聽到這喜形于色的話語,一口藥直接噴了出來,抬手就摸腰帶。
趙德臉色驟變,連忙解釋:
“兒臣是驚喜!驚喜!如此重任,皇姐竟愿交于兒臣之手,兒臣是喜不自禁,不是想中飽私囊……”
說話間,發現謝盡歡到了門口,趙德眼神如同‘阿斗見子龍’,連忙上前:
“謝兄可算來了,你快幫我解釋解釋,我現在是不是開悟了?能說的話我會說,但不能說的話,我保證打死不說!”
謝盡歡感覺趙德在威脅他,完全沒搭理,只是拱手行禮:
“微臣謝盡歡,拜見圣上,拜見皇后娘娘、長公主。”
趙梟見謝盡歡來了,也沒再垂死病中驚坐起抽兒子,露出一抹笑容:
“都是自家人,不必這般客套,進來坐吧。”
謝盡歡來到房東太太跟前,略微打量趙梟的面色:
“圣上情況如何?”
“唉,朕本以為我命休矣,結果后來發現,還不如就死在玄武殿……”
趙梟此言算是真情流露,畢竟謝盡歡單抗焚仙蠱,就已經神志不清了,而趙梟沒這么硬的功底心智,卻單抗兩種蠱毒在體內廝殺,還求死不能,一套折騰下來,已經有點看透世事的意思了,眼見殿內沒外人,又道:
“朕早就知道自己不適合當皇帝,但也是在玄武殿,才明白自己差在什么地方。你千叮萬囑讓我當心身邊人,陸掌教臨走前也讓我當心,但我還是沒把自己當成帝王,覺得徐彤不可能不忠,范黎曹佛兒又在場,結果就讓徐彤鉆了空子。
“常言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我這次即便長了記性,下次遇上同樣情況,換成你、陸無真、皇后、翎兒站在門口,我該不該防著你們?
“換做皇兄,出了事第一時間查摯愛皇后和太子,哪怕心中認為絕不可能,也不會留下半點空子。但我不行,沒這么硬的心腸,不愿相信你還有皇后翎兒會背叛,也不想讓你們寒心,覺得我心存提防,遲早還是會犯這種錯……”
謝盡歡早就看出丹王待人實誠,禮賢下士幾乎做到了極致,且不是虛情假意,這樣的人肯定是個好人,但當皇帝確實也沖突,畢竟‘孤家寡人’四個字不是沒來由的。
而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情不立事,善不為官,也道盡了世事本質,趙梟知道‘愛兵如子’,但想做到‘用兵如泥’談何容易。
“這是人之常情,換做是我,也沒法把情義置之度外,寧可真出了事靠能力硬抗,也不會當面對枕邊人心存提防讓其寒心。”
“呵呵……”
趙梟苦笑一聲:
“所以說,這位置沒那么好坐。與我相比,小德子其實都更合適一些,知道隱忍與審時度勢,表面看起來腦子有包,但真遇上事,又巧言善辯知道如何自保,逼急了還有點掀桌子的膽氣。這樣的人,不敢說開疆擴土,但油鹽不進又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至少不會被外人牽著走……”
趙德聽見這話,當場雙膝跪地,潸然淚下:
“父皇,十七年了,您總算說了句人話……啊!”
趙翎眼神錯愕,上去就是一腳!
謝盡歡也聽愣了,連徐皇后都氣的上去給了兩下:
“你這逆子……”
噼里啪啦……
謝盡歡為防丹王被打擾,連忙把屏風拉起來,讓其眼不見為凈,繼續道:
“呃……太子殿下一直不笨,事情看似寫在臉上,但誰也猜不透心思,確實有為君之相,只是如今還年輕,缺乏幾分磨礪……”
這話也不算硬吹,畢竟沒人能摸透傻逼的心思,但說智障吧,趙德又有種鬼機靈,小錯不斷關鍵時刻又大錯不犯,誒嘿,就是玩……
趙梟都已經習慣了,沒在意屏風外的拳打腳踢,繼續道:
“朕知道他有點小聰明,但真把大乾三十二州的擔子交到他手上,又著實不放心,身邊必須得有個人拿著韁繩,關鍵時刻拉住他這頭野驢。
“這個人翎兒最合適,但翎兒遲早要嫁人,駙馬選錯了,朕于公于私都沒法安生,思來想去這么久,還是覺得你最合適……”
“啊?”
正在揍老弟的趙翎,聞聲連忙恢復貴氣端莊的儀態,來到屏風內:
“父皇,你怎么忽然說起這個?”
趙梟搖頭一嘆:“其實在丹陽,朕就想說這事兒,但林大夫和青墨在場,不好橫刀奪愛。如今局勢至此,朕也不知道能在這個位置上坐多久,還是希望事情有個著落。
“謝盡歡潛力擺在這里,往后就算不接葉圣的班兒,也能接陸道長的班兒。你明白事理,將來能以長公主身份勸諫皇帝,勸說無用,也有謝盡歡兜底,那混賬本身也不笨,應該出不了岔子。
“如果不這么安排,你往后可能勸不住一國帝王,謝盡歡就算當上監正,干涉朝政也名不正言不順,大乾或許不會因此亡國,但為父這一支,真有可能亡種……”
趙翎見父皇都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眨了眨眼睛,瞄向旁邊的貼身高手:
“你意思呢?”
趙梟也把目光望向謝盡歡。
謝盡歡當了這么久男房客,連白玉老虎都摸過了,心頭只覺丹王真實在,不過和趙德一樣來句“還有這種好事?”,怕是有點壞形象,為此回應:
“男女婚配是大事,長公主殿下若為大局委身于我,說起來終究不美,要不讓公主殿下好好考慮一下?我肯定是謝主隆恩。”
趙梟聞聲氣色都精神了幾分:
“那行,你們私下好好聊聊。另外,此次你立功不小,朝臣正在商議封賞,想要什么可以和翎兒說,她能拿主意。”
趙翎見謝盡歡絲毫不客氣,給機會就真敢上,倒是有點不好意思了,頷首一禮后,就帶著謝盡歡麻溜離開了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