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四夷坊。
飛雪當空而降,灑在建筑凌亂的狹窄街市之上,老舊酒旗在風中碎成布條,無家可歸的流浪之人,或蝸居在木板搭建的窩棚內,或三兩成群圍著火盆,好奇打量著穿行而過的一人一馬。
蹄噠蹄噠……
拓跋哲披著一塵不染的白狐裘,手牽駿馬從雜亂街市中行過,瞧見邋遢酒鬼身上的紋身,以及在巷口媚笑攬客的異邦女子,眼底深處盡是深入骨髓的仇恨。
對于中原人來說,蒼生大劫百年才有一次,尸祖這樣的滅世魔頭,更是幾百年都不出一個。
但對于塞外異族來說,滅族之危時時刻刻都壓在頭頂,南北兩朝稱頌的人皇武祖,或者周太祖、齊高祖,每一個都是他們的‘尸祖’。
人皇在山河關大破蠻族,定下天下格局,破的就是他們;周太祖掃平漠北三千里,讓北境再無蠻族之患,掃的是他們;齊高祖開辟西域平定諸部,給中原帶來無盡礦藏和胡姬,平的照樣是他們。
但按照族中老人口口相傳的記載,他們從沒招惹過東南方的異邦人,起初他們生活在水草豐茂的平原上,那些人跑過來了,建立城邦殺光野人,他們不得不往貧瘠之地遷徙,但沒過幾代人,那些人又跑到了跟前。
如此周而復始,幾千年下來,他們已經跑到了寸草不生的大漠,一小片綠洲、一條小河,就是全族老少賴以生存的全部。
但即便如此,那些人也沒放過他們,用著一切能想到的方法,剝奪他們的土地、女人乃至尊嚴。
拓跋哲的父親曾經反抗過,在二十多年前,北周內部混亂,無暇顧忌西域,他父親提起刀帶領千余族人,在西域搶下一座城池,想以此作為族人生息之地。
但可惜,老天爺似乎一直站在對面,郭太后上位掌權,肅清內政發兵西域,他們這千余人,在北周鐵蹄之下猶如紙糊,戰士被屠戮殆盡,領兵大將還用他兄弟叔伯的人頭,在城外筑起了一座京觀,而婦孺姐妹兒女,則被押送到雁京,成為了物美價廉的胡姬胡奴。
在這種情況下,郭太后對百姓再好,和他們又有什么關系?
而尸祖無論犯過多少滔天大惡,對拓跋哲來說都是救世主。
畢竟尸祖再殘虐,也會拉攏可以拉攏的力量,給他們這些‘蠻子’一個復仇的機會。
而妖道吃人就是吃人,從不遮遮掩掩,也不分高低貴賤,不像中原王朝,吃人前還得把自己偽裝成受害者。
為此拓跋哲很早前就加入了尸祖陣營,在塞外蟄伏二十載,如今又覲見皇帝,為的只是摧毀眼前這泱泱帝國。
不過想要徹底摧毀北周,光靠他一個番邦外使,根本做不到。
在四夷坊行走一段后,拓跋哲來到了一棟倉房之內。
倉坊中是堆積如山的木桶,上面蓋著油布,一名披著斗篷的老者,站在前方等待,瞧見他過來,開門見山道:
“你要的東西都在這里,最近當心些,別走漏了風聲,京城來了個狠人。”
拓跋哲來到跟前,略微打量初次見面接頭人:
“你說是謝盡歡?此人我在臨川縣遇見過,呂炎都吃了虧,手段確實了得。不過他是南朝人,巴不得北周亂國,會費心費力幫著衙門追查我等?”
“按照傳言,此子嫉惡如仇正的發邪,他能在臨川縣堵住李懷川,在雁京堵住我等也不稀奇。”
老者說完后,轉身走向庫房外:
“對了,明天中午天地壇會出點亂子,你作為使臣,屆時應該也在場,到時候注意安全。”
拓跋哲眉頭一皺,等待老者離去后,來到堆積如山的木桶前,仔細檢查起來……
從太常寺出來,已經過了子時。
謝盡歡小別勝新婚,有點想念國色天香大婉儀,但該盡的禮數還是得盡到位,手撐油紙傘,把步姐姐送回落腳的鸚鵡巷。
步月華湛藍裙裝,步履盈盈踩過碎雪,裙擺蕩出勾魂奪魄的韻律,整體氣態猶如端莊又不失嬌艷的白梅,不過眉宇間卻帶著幾分擔憂,不時環顧左右:
“雖然呂炎是自討苦吃,但這終究是北周地盤,呂炎若是懷恨在心……”
謝盡歡在外面,或許還忌憚呂炎的道行,但身處雁京,呂炎敢找事兒,那可真就是死了白死,對此回應:
“不用擔心,我自有分寸。花師姐要是覺得不安全,可以搬去長公主府上住。”
步月華可不想聽乖徒兒的墻根,搖頭道:
“過幾天暮師妹就來了,她臉皮薄,肯定不好意思往過跑,我住這,互相也有個照應,反正也沒多遠。”
謝盡歡知道冰坨子不敢去王見王,他其實也有點心虛,當下也沒多說,陪著一起來到了巷中宅院。
端禮街是雁京核心地段,內部宅院都不小,步月華剛租下,也沒來得及收拾,內部空蕩蕩,房頂院落都蓋著一層雪被。
雖然步月華搖曳生姿,但冰坨子不在,謝盡歡肯定不好在這過夜,送到門口后,就告別道:
“天色已晚,花師姐早點休息,待會我讓煤球過來陪你。”
步月華也沒拒絕,頷首一禮后,就進屋關上了院門。
咔噠
謝盡歡著急回去盡歡,轉身就往回走,不過剛行出幾步,如花似玉的鬼媳婦就冒了出來,肩抗紅傘抱住胳膊:
“以前有案子在身,大半夜都能跑出去斬妖除魔,現在可好,事情一堆不去管,火急火燎就往屋里跑,溫柔鄉是英雄冢,果然不是玩笑話。”
謝盡歡腳步放慢幾分,見阿飄有吃醋跡象,扭頭就偷襲了一口:
“辦案也得勞逸結合,現在沒線索,先休息一晚上,明天起早開始查。”
夜紅殤只是打趣兩句罷了,此時把手攤開,遞到謝盡歡面前:
“嗯哼?”
謝盡歡明白意思,從懷里取出老爹給的簪盒:
“你現在沒法戴,要不我先給你放著?”
夜紅殤要的不是簪子,而是這句話,當下眉眼彎彎,雙手抱著謝盡歡胳膊,大紅衣裙也變得清涼了幾分:
“行啦,你愛送誰送誰,反正姐姐是老大,你說啥也沒用。”
謝盡歡搖頭一笑,本想趁機再偷襲鬼媳婦幾下,但一人一鬼尚未走出巷子,就聽到后方宅院內傳來一聲:
啪嗒
器物摔在地上的聲音。
謝盡歡眉頭一皺,回望深巷宅院,繼而飛身躍了過去……
嚓、嚓……
步月華孤身回到后院主屋,就把頭上帷帽摘了下來,露出了一雙勾人桃花眸。
因為神魂受創又孤身獨居,步月華相當小心,離開前門窗上都做了記號,此時略微檢查,確定沒異樣,本想走到桌前把帷帽放下,但剛行出沒兩步,就眉頭一皺,發現不太對勁。
體內忽然出現了幾分燥熱感,還很癢,很想抱著什么東西蹭一下。
這也就罷了,腦子里還不由自主浮現出謝盡歡抱著她在地下飛奔的畫面,以及躺在草垛里……
中毒了?
作為蠱毒派巫女,步月華心頭頓時警覺,迅速封住氣脈并謹慎環視周邊。
但周邊并沒有暗藏對手,反倒是這奇毒強的可怕,同時影響體魄和神念,讓人難以凝神,壓制尚未起效,臉頰就浮現了滾燙之感。
啪嗒
手中帷帽掉在了地上。
步月華神魂受創,察覺壓不住這亂神之藥,當即轉身想要喊謝盡歡回來,剛走出房門,就瞧見一道人影從天而降,落在了庭院飛雪之中。
呼
謝盡歡落地發現步月華有點踉蹌,連忙上前:
“花師姐?!”
“呼……”
步月華本想說話,但瞧見迎面而來的俊朗男子,心頭燥熱與癢癢,就瞬間攀升至極致,雙手鬼使神差攤開,上去就是一個熊抱。
嘭
“我去?!”
謝盡歡還想攙扶步姐姐,被迎面來了個肉彈沖擊,繼而八爪魚纏身,用胯骨輕蹭腰腿,溫熱呼吸吹拂耳畔,整個人都懵了,連忙抬手:
“誒誒誒,花師姐,你這是……”
“我……我有點熱,不好意思……”
步月華思緒還算清醒,但壓不住心底那股鬼使神差,雙臂用力抱著身前男子,恨不得把懷中人擠進自己身體里……
夜紅殤措不及防瞧見此景,也愣了一下,略微觀察才道:
“她好像中了如膠似漆散。”
“啊?”
謝盡歡初以為是紫蘇大仙又在作妖,但紫蘇并不知道這地方,心頭正茫然之際,就發現眼神灼熱的步姐姐,咬住了他耳垂。
“我草!”
謝盡歡整個人都是一激靈,察覺不妙,想按照呂炎的法子,把步前輩打暈。
但步月華可不是冰坨子這脆皮道姑,正兒八經的女武夫,還嗑虎骨藤上的超品,胳膊箍著他雙臂,就好似臺鉗差點沒把他胳膊勒斷,不說打暈,想掙脫都不容易。
感覺到鼓囊囊衣襟和腿根在身上磨蹭的觸感,謝盡歡怕自己克制不住,只能向阿飄求援。
夜紅殤也想幫忙,但她沒有實體,對此只能攤手:
“你先把發夾取下來,不然我干擾不了她。”
謝盡歡見此,連忙探頭繞過肩膀,想咬住發髻后的紫蘭蝴蝶發夾,但這顯然有點難度。
步月華心里其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肢體與心底的鬼使神差實在太強了,哪怕明知這樣不對,還是忍不住想多蹭幾下,發現謝盡歡還想掙扎,就后仰分開些許。
謝盡歡見身前一松,還以為步仙子清醒過來了,結果轉眼一打量,就瞧見了那雙宛若九尾妖狐的妖艷紅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