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立政殿。
何皇后滿心擔憂,但還是拿著毯子,披在了乾帝身上,勸道:
“陛下,你坐著歇會兒吧,事情讓欽天監處理就行了。”
曹佛兒如同門神,站在殿門處。
乾帝身著龍袍,在殿內來回踱步,眉宇間滿是震怒,卻未曾言語,只是在暗暗思考著方才遇刺之事。
忽如其來的黑貓,很難殺死他這大乾帝王,但蠱惑鳥獸刺駕的行為,不可饒恕!
但他想不明白,是誰在刺駕。
膝下只有一個太子,不存在奪嫡之爭。
諸王皆不掌兵,刺駕成功,太子尚在就沒有任何意義。
難不成是北周……
還是李公浦怨氣沖天,化身黑貓報復朕……
看來李家得徹底斬草除根……
正如此思量間,殿外忽然傳來動靜。
呼~
曹佛兒瞧見來人一襲道袍,暗道不妙,不過還是笑瞇瞇道:
“監正為何忽然來了立政殿?”
乾帝聽見話語,也是臉色驟變,快步走到門口:
“陸道長,景桓他……”
陸無真站在殿外,拱手一禮:
“太子無礙,已經去了欽天監,六名仙官在旁護衛。微臣此行過來,是何國丈想請圣上過去一敘。”
皇后娘娘聞言,站起身來,欲言又止。
乾帝察覺到了不對勁,回頭看了看,讓結發之妻回去歇著,走到殿外低聲道:
“國丈出事兒了?”
陸無真神色凝重,看了眼立政殿,抬手示意。
乾帝氣態向來維持的很好,但此刻臉色卻有點恍惚,稍加沉默,轉頭道:
“佛兒,好好保護皇后,切勿再被驚擾。”
“是。”
云陵縣,皇陵。
馳援而來的仙官,部分去了景州境內的礦場,余者則站在石壁豁口,沉默不言。
張觀和李鏡,靠坐在石頭上,讓相熟高人幫忙處理傷勢,眼神頗為復雜。
如此等待良久后,天空傳來動靜。
抬眼望去,道袍招展的陸無真踏空而來,身側是身著龍袍的乾帝。
“圣上!”
諸多仙官拱手一禮,讓開了道路,后方千瘡百孔的人影,也映入了眼簾。
乾帝落在石崖之前,眼底先是露出茫然。
但瞧見那雙和皇后年輕時有幾分神似的眼睛后,乾帝還是微微一震,往前走了兩步,卻被仙官攔了下來。
國丈何岫靠在山壁下,已經氣若游絲,瞧見一襲龍袍,沙啞道:
“老朽罪該萬死,實在愧對圣上多年禮敬。今日請圣上過來,只是想告知圣上些事情,讓他們退下吧,監正大人在側即可。”
乾帝單手負后,握拳左手攥的指節發白,但神色硬壓著沒有太多變化,輕輕擺手:
“都退下。”
諸多仙官,當即離開了石壁。
乾帝等旁人離開,才緩步來到豁口之中,眼底全是怒不可遏、恨其不爭,就如同兒女望著老來犯糊涂的父母:
“國丈,朕何曾愧對過你半分?你豈能如此……”
“圣上。”
何岫靠在石壁上,望著身前兩人,氣若游絲道:
“老朽自知萬死難恕,今日不是脫罪,只是告知圣上和監正,一些朝廷不知道的事。
“建安八年,二皇子暗中得司空天淵助力,集結三百余名奇人異士伏殺太子,條件是事后以從龍之功,讓巫教重歸中原。
“冥神教在南方有暗樁,提前截獲情報,而后葉世榮找到了我,問我需不需要助力。
“當時二皇子已經發動政變,派人屠戮十王府所有皇子及其親眷。
“我帶著皇后、兒孫避禍,逃出了京城,又被二皇子麾下人馬追殺,困于楊林寺。
“我當時已經沒得選,接受了冥神教的助力,隨后帶著皇后和兩個嫡孫突圍,冥神教人手不多,其他兒子閨女孫兒三十余口人,全被屠戮一空。
“為了復仇,我借助冥神教之力,幫圣上招募了十余死士,冥神教暗中協助,讓圣上潛入了皇城,殺掉了二皇子……”
“不可能!”
乾帝未曾聽完,已經雙目血紅:
“朕豈會是借妖道之力奪得帝位?!”
陸無真則眉頭緊鎖,詢問道:
“你從隱仙派求取而來的仙丹,是‘人元丹’?”
乾帝聽到這話,怒目而視,想得到否定答案。
但何岫卻繼續道:
“圣上在政變中受了重傷,已經無藥可救。老夫也起了貪欲,不想好不容易得來的皇位,落在了丹王頭上,就向冥神教尋求助力。
“冥神教送來了人元丹,為防被御醫查出,還改了方子遮掩,這一吃就是二十年。
“為了給圣上續命,我只能依照冥神教的意思,借助權勢,在大乾各地秘密安插人手,制取丹藥……”
“夠了!”
乾帝眼神暴怒打斷話語。
何岫長嘆一聲,露出一抹苦笑:
“老朽二十年間,殘害之人不下數萬,圣上不知情,罪不在圣上。
“但圣上確實是借冥神教助力奪得大統,此事傳出,圣上必然離心離德,大乾會陷入內亂。
“陸道長監察京城妖邪,犯下如此紕漏,也必然被諸教百家言誅筆伐,難以再‘以道為尊’。
“所以此事,以老朽貪生,鬼迷心竅信奉妖道,何家族滅了結吧……”
乾帝抬手指向何岫:
“朕自裁以謝天下,都贖不了此等大惡!況且你何家還剩幾口人?你是太子外公,我岳丈,皇后親爹……”
何岫苦笑一聲: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圣上可以死,但不能有此污名,否則不說太子,丹王都沒臉再坐上皇位,他當年能活著離開京城,照樣有冥神教暗中庇護。”
“你……”
乾帝面容近乎猙獰,來回踱步兩次,抬手指向何岫,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陸無真雙手負后,沉吟良久,詢問道:
“冥神教安插這么多人手,圖什么?”
“尸祖陵、人皇鼎,還有挑起諸教紛爭……”
“埋下的暗樁,還有哪些人?”
“你照著老朽往日推舉之人查即可。”
“血妖丹為誰煉制?”
“嫡長孫何瞞,此地事發,他必然已經逃了。”
何瞞乳名飛奴,官拜太子詹事,掌東宮一切事務,時刻伴隨太子身側,因為幼年喪父,乾帝視如己出。
陸無真輕輕嘆了口氣,又問道:
“三年前行宮鬧鬼,是你在做手腳?”
何岫微微頷首:“練功走火,難以抑制血煞之氣,不得不故布疑陣干擾視線,從后山匆匆逃遁。
“當時謝盡歡他爹,在后山巡視,有一刻鐘說不清行蹤,我為防暴露,才派人滅口除后患,只可惜派去的人,一去不返。
“如今栽在此子手上,也算因果報應……”
說話聲越來越弱。
乾帝當年繼位,老丈人竭盡全力幫扶,全家死的只剩兩個孫兒一個閨女,一直把何國丈當親爹,雖然心頭盛怒,但瞧見對方逐漸氣絕,還是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
結果不曾想:
嘭——
何岫雙目血紅,身形猛然彈起,一爪扣向乾帝心臟。
但也在這一瞬間,陸無真右手掐訣,剛剛彈起的身體,就猝然炸為血霧,染紅后方崖壁。
嘭——
前方有無形氣罩遮擋,沒有半分濺落在兩人身上,血漿如雨點般灑在地面。
滴滴答答……
乾帝愣愣站在原地,看著身體炸為血漿、根本找不到半點碎末的凹坑,呼吸都陷入凝滯,在沉寂良久后,發出了一聲悶咳:
“咳……咳咳……”
烏紅血水咳在地面上,與血漿混在一起。
陸無真沉吟片刻,輕聲一嘆:
“事已至此,雖難以承受,但這波妖道,終究挖出來了。往后撥亂反正、鏟盡妖邪,總能讓大乾重現清明。”
乾帝并未回應,嘴角掛著血珠,站在豁口之前,沉默了不下一刻鐘,才沙啞道:
“派人徹查太子、皇后、丹王,若為妖道,當場鎮殺。大乾國祚,由趙氏皇族按順位繼承。
“誅紅樟何氏九族,仆役女眷逐個徹查,以防妖邪留存;派人追殺何瞞,切勿讓其離境……
“二十年來,所有受過國丈府恩惠之人,全部免職收監待審……
“欽天監監察不嚴,罪責難逃,由天臺寺無心禪師入京,道佛共同監察,以防朝臣為邪魅蠱惑……”
陸無真兢兢業業了半輩子,也沒守住佛門入京師,聞聲難免眼神復雜。
但乾帝連妻兒都查,他能說什么,當下只是頷首:
“圣上至少是個明君。”
“哈哈……”
乾帝瞬間眾叛親離,極悲之下,甚至涌現出幾分瘋癲:
“朕就不該接這爛攤子,做皇帝做到家破人亡,除開歷代亡國之君,恐怕也只有朕一人!
“這消息傳出,就是給宗室諸王、諸教百家出師之名,朕甚至不敢堂堂正正下罪已詔,何其可笑……”
陸無真默默無言。
乾帝掃視遍地狼藉的皇陵,又問道:
“今日之事,也是謝盡歡查獲?”
陸無真頷首:“謝盡歡孤身滅掉了礦場作亂賊子,又來此馳援李鏡、張觀,紫徽山掌門也在其中,各有損傷。”
“呵呵……”
乾帝搖搖晃晃往外走去:
“幸好隱仙派送來了一個謝盡歡,不然我大乾趙氏,不知養出一只何等禍亂人間的通天妖孽……”
陸無真沒有言語,只是帶著乾帝乘風而起。
乾帝鳥瞰腳下山河,半晌后舉目望向浩海星河,滿目悲愴:
“陸道長,你說這諸天神佛,是不是瞎?”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們不瞎,只是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