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邊出現了一輪紅日。
李公浦身著朝服,在仆人簇擁下登上車輦。
門客杜慕山謹慎注意著街邊動靜,等出發后,才飛身躍上馬車,在身側就坐:
“據下面人打探,出手之人是‘盜圣’,但具體身份尚未查明,也沒找到銷贓痕跡……”
李公浦書房被搬空,財產損失數額過于巨大,根本沒法報官,只能動用人脈暗中查。
但李府失竊,就和周明安暴斃一樣,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東西全沒了。
李公浦能收受賄賂,必然是愛財如命之人,想到珍藏多年的心肝寶貝,就這么被人打包帶走,現在不知落在哪個蠻漢手里把玩、撫慰,那簡直比給他戴綠帽子都難受,臉到現在都是青的:
“周明安必是被謝盡歡所殺,殺人能沒留下蛛絲馬跡,偷東西自然也一樣……”
“啊?”
杜慕山覺得李公有點怒火攻心失智了,連忙道:
“先不說謝盡歡往日俠義之舉歷歷在目,既然昨晚他去殺周明安了,又如何來李公府上洗劫財寶?
“他總不能剛在松鶴灣殺完人,就馬不停蹄跑來李公府上作案吧?
“這可是京城的殺官大案,再殺人如麻的悍匪,也不可能犯下如此大惡后,不想著遮掩行跡,反而跑來李公家里有條不紊鑒寶……”
李公浦其實也清楚局勢,說謝盡歡為父報仇暗殺周明安,滿朝文武或許還會遲疑下,但說家里是被謝盡歡洗劫,朝臣恐怕會統一口徑來句——你別他娘血口噴人,就算在謝盡歡家里搜到贓物,那也是你李公浦做局栽贓!
但不是謝盡歡,這盜圣能是誰呢?
李公浦正暗暗思量間,忽聽車廂之外的街上,傳來一道陰陽怪氣的嗓音:
“我道是誰官架子這么大,原來是李公公……”
李公浦是黃門侍郎,正兒八經的文官,公公那是朝臣暗損的稱呼,敢大街上當面叫,純屬活膩歪了。
杜慕山臉色一沉,打開車窗查看,卻見一架駟馬并驅的奢華車輦,從天街追了上來。
隊伍周邊是十余名墨甲武卒,丹王世子親自扛著‘丹’字王旗走在最前。
車輦側面有數人隨行,說話之人是尖嘴猴腮的管家,旁邊還有位身著白袍的年輕公子,五官俊朗氣度不凡。
李公浦瞧見白衣公子氣宇軒昂的儀態,眉頭不由一皺:
“此人就是謝盡歡?”
杜慕山見是丹王府的隊伍,肯定不敢呵斥,吩咐隊伍避讓,低聲道:
“應該是,怎么辦?”
李公浦眉頭一皺,眼神示意:
“你去把他除掉?”
“啊?”杜慕山表情一僵:“李公,大街上的,這恐怕不太合適……”
“知道不合適,你還問什么?”
李公浦直接關上了車窗,只當眼不見為凈。
蹄噠蹄噠……
車隊很快擦肩而過。
謝盡歡騎著駿馬路過李公浦車輦,并未投去太多目光,只是認真當著房東太太的貼身高手,注意著街邊的風吹草動。
令狐青墨下午才睡醒,此時換上了一身白色訶子裙,打扮的如同含苞待放的百合花,茫然望著同在車廂的兩人一鳥。
朵朵今天學到了新東西,非常來勁兒,此時抱著把三弦,認真練著‘佛樂’小調。
長寧郡主則身著華美宮裙,雙手上抬,和煤球一起在寬大車廂里跳大神,半天下來動作已經頗為熟練。
令狐青墨并不知道中午男伴陪酒掙錢去了,也沒見過謝盡歡在武威閣蹦迪,此時瞧見兩人一鳥的模樣,滿心都是:
這什么鬼?我沒睡醒不成?
翎兒腳抽筋嗎?這么蹦不怕把奶奶抖出來……
禮崩樂壞、成何體統……
還是盡歡哥哥穩重,要不我下去吧……
可能是實在看不懂,令狐青墨忍不住把車廂推開一條縫,瞄向外面:
“謝盡歡?”
謝盡歡偏頭瞄了下,結果入眼就看到胖頭孔雀波瀾顫顫,又把目光移向墨墨:
“怎么了?”
令狐青墨欲言又止,眼神往后示意,意思當是——翎兒是不是中邪了?
謝盡歡自己教的,也不能跟著墨墨一起調笑,煞有其事解釋:
“這是‘破繭成蝶步’,比較罕見的舞道身法,看似簡單,實則暗藏靈巧,很難學。”
武道身法……
令狐青墨只學過道門的‘天罡步’,還真不知道武道上有這東西,半信半疑:
“你確定?”
“嗯。不信你跟著練一下試試?”
令狐青墨見謝盡歡如此篤定,還真有點好奇,起身站在寬大車廂里,跟著翎兒動作,嘗試腳抽筋似得蹦跶。
結果也不是很難嗎……
謝盡歡瞧見墨墨晃蕩起來的胸衣,只覺大氣磅礴、賞心悅目!
不過身為貼身高手,趴車窗上偷瞄大小姐,明顯不合禮法,掃了幾眼就關好了車窗。
蹄噠蹄噠……
車隊如此前行,待到天色漸黑,抵達了皇宮外,洛京城也逐漸化為了絢爛燈海。
長寧郡主在車廂里胡亂蹦跶,但一露面,就化為了貴氣逼人的親王嫡女,身材嬌小玲瓏,卻展現出了兩米八的氣場,輔以左右恭敬讓路的朝臣,感覺就和女帝似得。
謝盡歡跟在后面穿過宮門,瞧見巍峨壯麗的宮殿群,心底不乏新奇之感。
雖然曾經在京城生活十六年,但他一個小小縣尉之子,肯定沒資格進宮,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來這里。
想到一個人獨占這么大一座皇宮,后宮還有三千美人排著隊等著寵幸,心里難免有點‘大丈夫當如是’的感慨。
不過他倒是不羨慕如今的乾帝。
乾帝趙謹是從‘建安之變’中殺出來的皇帝,文韜武略算不上拔尖兒,但也過了及格線,優點有不少,比如‘虛心納諫重民生、二十年間無大戰’等。
但缺點同樣不少,首先就是在政變中上位,根基不穩,為了維持統治,大量擴充赤麟衛擔任耳目爪牙,且向士族有所妥協,執政二十年干的事,基本上都是在削弱士族力量,收拾登基時留下的爛攤子。
其次就是不節儉,修了一大堆園子、奇觀,經常設宴游樂等等。
乾帝沉迷游樂也有些特別原因。
乾帝沒有妃子,身邊只有何皇后一人,膝下也只有在當皇子時懷上的兒子。
按照公開信息,乾帝是敬重共患難的正妻,所以不納妃嬪,不要子女,是防止再鬧出奪嫡的情況。
但這顯然是不合理的,按照謝盡歡道聽途說的傳聞來看,乾帝應該是在建安之亂中重傷根基,再難孕育后代,才會演變成如今這樣。
男人都沒法玩妃子了,總得找的其他樂子排解寂寞,所以乾帝不節儉也算正常。
當然,也有人瞎編野史,說乾帝好男風,李公浦就是靠賣鉤子得寵……
雖然不清楚具體情況如何,乾帝獨尊何皇后一人是事實。
何皇后過壽,場面自然小不了,壽宴在麟德殿舉辦,來賀壽的不光有各地皇親貴胄,連關外盟國都派了使臣,三殿之中聚集不下千人。
長寧郡主是皇帝親侄女,在抵達麟德殿后,就和世子趙德一道,去拜見皇帝皇后。
謝盡歡肯定沒資格去面圣,在到地方后,就跟著墨墨一起,前往吃席的地方。
令狐青墨其實也沒進過幾次宮,為防失儀,沿途也不好東張西望亂說話,只是默默帶路,不過行至半途,她意外發現殿外過道上幾個人。
其中為首之人,是個身著青袍的老儒生,留著山羊胡子,看起來慈眉善目,正聽著晚輩言語。
而說話之人,正是有過一面之緣的雪鷹嶺魏鷺,旁邊則是國子監張懷瑜、太陰宮鄧聽竹等年輕才俊。
謝盡歡瞧見熟人,不由放慢腳步,低聲詢問:
“墨墨,這個老先生是誰?”
令狐青墨仔細打量一眼,回應道:
“好像是國子監祭酒范黎,雙圣葉祠的大弟子,穆先生的師兄。你要不要去打個招呼?”
謝盡歡從小就在學范黎的書帖,這還是頭一次瞧見真人,本來他還想找機會拜見一下,請教《金蘭傳》的內容虛實,從而判斷鬼媳婦來歷,畢竟這書是雙圣葉祠所寫,這大徒弟肯定知道些內幕。
此時在宮里直接遇上了,謝盡歡肯定得認識一下,當下快步上前:
“魏兄,張兄。”
魏鷺前幾天在金樓,被謝盡歡迷了個神魂顛倒,回去練了好幾天收刀式,此時聞聲轉眼,眼底就是一喜,連忙招呼:
“謝兄,令狐姑娘,你們也來啦?”
說著還給周邊十幾號名門子弟介紹:
“這位就是謝盡歡謝兄,有多猛我就不復述了,你們肯定如雷貫耳。”
能進宮赴宴的年輕人,都不是俗子,聽見介紹皆是面露訝色,不過敬仰肯定談不上,打量謝盡歡的目光,多半帶著點年輕氣盛、不弱于人的意味。
謝盡歡也沒在意這些‘雄競’意味十足的目光,瞧見魏鷺,還想起了‘師娘師姐大白屁股’的場面,心頭挺古怪,不過并未表露,只是含笑道:
“跟著郡主過來長長見識,這位老先生是?”
張懷瑜介紹道:“這是家師范黎,謝兄應該聽說過。”
“哦?”
謝盡歡連忙行了個禮:
“原來是范先生,失敬,我自幼臨摹范先生和葉圣書帖,著實沒料到有朝一日還能見到先生本人。”
范黎早就從穆云令那兒聽說了謝盡歡的大名,扶須一笑:
“謝賢侄武道造詣冠絕同輩,說自幼臨摹穆師弟的劍,老夫且信,說臨摹老夫的書帖,怕是有點太抬舉老夫了。”
令狐青墨見諸多名門子弟,還想和她家盡歡哥哥攀比,直接從袖中取出‘盡歡語錄’,翻到謝盡歡寫的些許信息:
“他確實自幼臨摹范先生書帖,王爺都稱贊為‘范筋葉骨’,先生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