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昏天暗,光憑著人家零零散散的燭火是走不遠的。
“小姐,我們找個客棧先休息休息罷?”
剛從劉府出來,兩個人不敢大張旗鼓的雇傭車馬,只得乘著夜色先往城外走著,準備從農家借頭平日拉磨的驢來當做奔赴京城第一程的載具。
“不,接著走。”咬著牙,劉姣安說出來的話卻沒有半分猶疑,“走,先走……”
果然,父親每個眼神背后藏著的才是真實的他,劉姣安如今已經來不及心寒,整個人能夠做的就是麻木的向前走,再向前走。
“小姐,不如我們去尋管姑娘罷,她一定會有法子收留我們一二。”
清淼做苦工多了,已經習慣了勞累。
可是在清淼眼里——小姐不一樣。
倒也不是因為劉姣安多么嬌生慣養,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定要人侍候著的。
剛才經歷了情緒上的巨大變動,唯有的親人徹底的在劉姣安面前暴露了惡劣的本性。一瞬間變得如浮萍般無依無靠,任是誰,也很難撐得住。
劉姣安的沉默、麻木也好,拼了命,不顧一切的前行也罷,都被清淼看在眼里。她知道這無非是劉姣安靠著一口心氣頂著,若是這件事了結了,劉姣安少不得大病一場。
“小姐,我們還是歇歇罷,好歹到了管姑娘那里,我們能夠共同商議一番。”
“不能去找她。”這個時候去找管殷,無非是在增大被父親尋到蹤跡的概率,給雙方都添麻煩,劉姣安果斷拒絕了清淼的想法。
“我們不能去找她,更不能去教坊找凌霄,這兩個地方,是父親最容易猜到的。”
不得不說,劉姣安很聰明。
留在私塾門口的人還沒有撤回來,劉姣安此時去,無異于自投羅網。
劉青顯發現女兒不在的第一時間,也一定會遣人去小院和教坊的沿途追尋。
在劉父眼中,兩個女子離家,少不得有人懷疑她們的身份——是大家族逃出來的下人,是哪門哪戶的妻妾。
當然,會有這種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數,獨行的姑娘家總有諸多不便,有讀書明理的,講“授受不親”,有私心作祟的,兩個人又是羊入虎口,因而劉姣安和清淼也不好輕易投宿……
“好,那我隨小姐走。”
清淼不怕。
因為清淼沒什么擔心能失去的東西了,也就沒什么好怕的了。除了這條命以外,清淼就只有真心待她的小姐——擁有的越少,反而更有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摸了摸揣在貼身衣物里的紙,劉姣安從上面摸到了屬于自己身體的溫度。
那紙上的字跡她看過了,每一筆、每一劃都不齊整。一筆下來,有很多毛刺一樣的贅余物,一看書寫的人就不經常寫字。
三恒這次沒有騙人,這是三恒自己一筆一畫抄下來的。
這樣的證據其實幾乎沒有什么可信度,但劉姣安也必須要帶到京城去——這上面有牽扯到的人,這都是程衡可以用上的線索。
“嘶……”
地上的碎石子尖尖的,隔著繡鞋硌到了劉姣安的腳,感受到疼痛的劉姣安,終于有了點活人該有的表情。
蹙起眉頭來,稍稍放緩了腳步。
“小姐可還好?不如我們找個地方先休息休息?”
慶幸這四下里還沒有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清淼借著昏暗的月色想要尋一處能夠暫時棲身之地,卻發現不遠處是一片墳堆。
“小姐,我們再走走罷,此處不知是誰家的墳,確實不適合久留。”
小姑娘的聲音有些顫抖。黑夜里,即便沒做虧心事,陰森森的環境,也會讓人產生對未知的恐懼。
就像是劉姣安堅定的離開之前,清淼也有過短暫的,和現在一般的恐懼。
真的離開了劉府,走到路上的時候,清淼反而不害怕了。再大的未知也不過是“大不了一死”!
“走罷。”
如果自己沒記錯的話,這一片應該就是劉家的祖墳,當年母親被葬進來的時候,還懵懂的劉姣安只能遠遠的望著——也不知道這個時候,墳地里守墳的人有沒有擅離職守。
拉回自己跳躍的思緒,劉姣安的眸子比天上隱在灰云之下的星光還要暗淡。
青山被籠成了墨色,遠處的月殘了一角,是硬生生被山啃下來的,參差不齊。
“山銜好月來……”那時候母親指著書上的文字念給自己,于是劉姣安憧憬著山色和明月,卻不想真的看見時,又是這般凄涼。
“走罷,我們仔細些。”
路不好走,那就仔細些,終歸不能停下步子來。
劉姣安在往京城趕,程衡也急急奔向徽州府來,卻不想此時此刻,劉父劉青顯的矛頭已經從自家女兒身上轉移到了后者身上。
三恒走了,劉姣安逃了,劉青顯走上這條路的時候,就注定了今日的眾叛親離。
在明月更稀,天光漸白的時候,劉父踱步到女兒閨閣之下,打算用那為數不多的親情當做引子,讓劉姣安回心轉意,將眾人的計劃和盤托出。
劉青顯并不知道,這當中本就沒有什么周密的計劃,三個人誰也不是他這般官場上幾十年的,全憑著“做不做成也要做”的心,戰勝了劉青顯等眾,本就漏洞百出的謀劃。
只要不是正當的行為,就算計劃的在周密,也總有人會為了更大的利益倒戈。
“三恒?”
“三恒,叫你家小姐下來。”
屋內沒有傳來該有的回應,一個不好的想法當即就在劉父腦海中生成,皺著眉推開門的一剎那,劉父看到了真正意義上人去樓空的屋子。
一夜的時間,已經足夠三恒收拾好東西,帶著父母離開劉府。
而劉青顯治下的本事也并不好,靠的不是利益,便是權力,守門的人有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三恒只要想到個合理的借口——比如,給府上采購節慶所需。便能輕而易舉的帶著裝扮成丫鬟、仆人模樣的人,從劉府溜出去。
等問到守門下人的時候,劉青顯得到的答案就是這樣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借口。
“小的想,這邊是端午了,既然是府中的老人……”
劉青顯的怒火沒處可去,想要把眼前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拉下去打,一張口卻發現自己幾乎已經說不出話。
害怕?劉青顯走到這一步,哪里還有什么害怕可言。
不怕?劉青顯也是個人,是人其實都是怕死的,尤其是自私的人為了自私的事——偌大一個劉府,這么多金銀財寶還藏著,劉父也不敢大張旗鼓的使用……怎舍得這個時候一命嗚呼?
裝作若無其事的把人趕了出去,劉青顯卸下一口氣,直接便跌靠在了書案上,抬起頭看著原本放了信的架子,說不上是后悔,還是懊惱的情緒漫上心頭。
“呵,倒是被幾個乳臭未干的小兒耍了!”
“姣安兒,你當真是好狠的心。”劉青顯目光里閃過一絲陰毒,“早知道當初就該把你掐死,從旁支過繼來一個男孩兒。”
原本指望著劉姣安能夠嫁個好人家,將劉家再往上推一步。又在發妻滿頭冷汗的時候,為了如今算來虛無縹緲的愛情片刻動心,這才留下了那時候的女嬰,如今的姣安兒。
劉青顯后悔了。
女兒家有什么本事入仕?鄉風里耕讀傳家,女兒家兩件都做不好,原本就是對家族無用的存在!
早知道,就該將姣安兒掐死在襁褓之中。
心頭念的明明是女兒的昵稱,劉父心頭想的卻是早該殺了劉姣安以絕后患。
便也難怪這官升得越來越高,輕而易舉就變了心。只不過是邪惡的種子早就根深蒂固……
分明也知道自己如今已經沒了翻盤的機會,劉青顯還是不肯認輸,于是這“程見微”便成了劉青顯僅有的翻盤機會。
劉青顯站起身來,整了整衣冠,抬頭望向半開的書房門——門外不知何時悄然落了雨,滴滴答答的,敲在人心上,是一種很令人焦躁的節奏。
密密麻麻,雜亂無章。劉青顯想要躲開這種聲音,關上了書房門。
昨夜的蠟燭早已經熄滅,雨天的晦暗和緊閉的書房門讓屋子里變得更黑了。
可是劉青顯想要躲避的雨聲依舊“噼里啪啦”的響個不停,在劉青顯耳邊回響。
門開門閉,門外的雨漸漸停了,原本天上的陰郁落到了劉青顯的臉上。
天光徹底大亮,陽光照開了昨夜的灰云,越來越淡,越來越散,終于只剩下薄霧一樣的一層,還掛在青天上……
只是屋子里的陰影更暗了。
“程見微,探花郎……程大探花,你需知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道理,更何況,我這劉府如今還沒被清算。”
程衡當然聽不見劉青顯的話,此時還在官道上策馬,眼見離著徽州府的地界已經近了,便決定下來走走,緩解一番被晃的幾乎要散了架的身子骨。
天無片云,青山相邀,程衡一路上的疲憊都被掃去了大半,有心情抬起頭來看看天,看看地,看看青山,看看看得不甚清晰的青松、綠樹、芳草……
然后,繼續行路。
天至晌午,程衡腹中饑餓,不得不又一次停下來尋找些吃食。
“小姐,我們也買些吃的罷。”
白日里的官道上還是安全的,來來往往的人足夠保證兩個人的安全,劉姣安和清淼一夜未眠,走到這個時候卻還精神。
“也好。”
熟悉的聲音傳到耳邊的時候,程衡還有些不相信。抬起頭四下里望了望,看到一對相互倚靠著的身影,其中一個像是劉姣安。
“大人的馬已經按大人要求喂好了草料,不知道大人可還有什么需要的?”
程衡如今不那么缺銀子了,出手還是大方的,剛才給了賞錢,如今這店家來了,多少存了邀功的意思,想要和程衡再討一些賞錢。
這些人在官道上,生意做的好,掙的錢可并不少。程衡其實是不喜歡這種油嘴滑舌的,可程衡又向來是個面子薄的……
舞臺上有多能放得開,舞臺下就有多不善于拒絕人——不然當初也不會為了一句“同學”,就撐到了演戲當天,沉浸劇的承接方徹底爆出大雷之前。
“我不需要什么了,這錢你拿去罷,稍后若是……”
眼看著那邊兩個人就要走遠,程衡心里有些不耐煩,騰的站起身來,把銀子放下的同時,疾步想要叫住劉姣安。
誰料想一抬頭就遇到了一雙充滿了惡意的目光,程衡避著人走到劉姣安身側,站到了清淼對面:“某剛才坐在那邊看了二位姑娘許久,看姑娘似是走了許久的路,恰巧某離著要去的地方不遠了,不知二位姑娘可需某載上一程?”
程衡站在面前的時候,劉姣安沒費力就認出了人來。
“你……”
“噓,那邊有個人,我不知道是跟著你來的,還是沖著我來的。”
“小姐,這位……”
聽著二人的對話,清淼基本上猜到了程衡的身份,剛才開口,就被劉姣安肯定了想法:“這便是你知道的,今科的探花郎。”
“不敢當。”應付了一波波來賀喜的人,如今程衡的嘴幾乎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就像是中國學生的英語一樣。
“Howareyou”的回答,一定會是“I'mfine,thankyou,andyou”
當有人叫一聲“探花郎”,程衡的反應就一定是“不敢當”。
“你們這是要去做什么?”坐下來,程衡招呼店家上茶、上菜,讓兩個姑娘家坐在對面的長凳上先休息休息。
“去京城。”
“去京城做什么?”
感受到劉姣安的沉默,程衡似乎明白過來什么:“找我么?”
這倒也不怪程衡現在的反應慢,一只眼睛正放哨盯著那可疑的人,眼見著后者的懷里有什么閃閃發光的東西,程衡卻不敢打草驚蛇……
“啊!”
“小姐,程先生……”離著賊人最近的清淼最先反應過來,直接撲倒了劉姣安,擋在了程衡身前。
“啊!有人殺人了!”
“抓住他,抓住他……快抓人!”
“快救人啊!”
不大的道旁小店里,一下子亂成了一鍋粥,鬧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店家也沒有心思再要什么賞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