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颼颼的雨意綿延良久,終于云開日出,暖烘烘,清朗朗的勾人想往院子外去。
“小姐要出去走走么?”
“還是就在院子里轉一轉……”
小姑娘跟著自家小姐下了樓,順著花窗滲進來的風光有些蜇人,讓人心里癢癢的,想要走出去轉轉。
劉姣安欲行又止的樣子要小姑娘有些摸不清自家小姐到底打算做什么,剛準備開口,就聽見劉姣安喚自己的名字:“清淼,你的名字誰取的?”
“是清淼的娘。”清淼沒想到自家小姐會突然問起自己的名字來,“是小姐叫起來不順口么?”
搖了搖頭,劉姣安回過頭去將清淼打量了一番:“是個好名字。”
這個名字不像是沒有讀過書的人能夠起出來的名字,可是清淼又為什么會來了劉家做下人?
“你怎么來的劉家?”站住腳步,劉姣安并沒有讓這個話題輕易過去的意思,“聽起來你母親也該是位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娘一家在洪水中被沖散,外祖一家都在那場洪水中不知去向。”說到外祖一家,其實清淼并沒有太大的情緒,或許是因為從小就沒有見過,當然也沒有什么很深厚的情感。
“爹娘經營起來的鋪子,新蓋的院子也都被洪水沖得一點不剩。”
“原本靠著爹娘的辛勤,總能夠重建家園,可是朝廷……可發下來的賑災銀兩爹娘一點也沒看到不說,娘還在那場洪水里傷了根本,生下我就辭世了。”說到這里,清淼的情緒尚且還控制得住。
清淼清淼,洪水多混沌,多少生靈其中喪命,不知道的喝了洪水里的水,受了一身的病。若是得一支清流,尋常百姓有了賑災款,有重新發家的機會。
“爹有心一個人拉扯我長大,找了位后母照顧我,獨自一個人去外地做生意。”
“一開始一切都好。”清淼的聲音有些嗚咽,“后來,后來爹爹一次回程的時候,被歹人害了去……因為沒有證據,衙門不受理這件事。”
只是因為沒有證據么?正所謂“天高皇帝遠”,清淼和后母一雙女子,在遠離徽州的地方打官司,有千千萬萬種“不受理”的可能,唯一不可能的就是一句“沒證據”。
山匪劫道,絕對不會是只有一次,也絕對不會是第一次,商隊有保鏢的鏢隊,這樣都敢劫,早就成了氣候!
“后來后母一個人實在是養不起我,便帶著我一起來劉家做工。”
此時分,清淼終于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溢出眼眶,鋪了滿臉,抽噎著把后面的事說給了劉姣安聽:“后母這些年養我本就不容易,到了劉家,因為年紀不小,做的都是些臟活累活,一年多之后也離開我了。”
“爹爹走的時候,鄰里說我是喪門星,就是因為有了我,我娘和我爹才接二連三的去了……”
當真是可笑,若是做爹娘的早死了,又怎么來的孩子?劉姣安極煩這種自己的事情還管不好,卻要來摻合別人家事的。
“族中無人為你們做主么?”
“后母已經罵走了那些人,族里給了后母些銀子,靠著這些銀子,我們母女兩個勉強過了些日子。”
這當然不能怨母女兩個人不知道去做工,一個還在襁褓里的孩子,做后母的能照顧好兩個人吃喝就已經很不容易——抬起頭,看見這邊的福祿壽,那邊又雕了戲臺子上的人物,劉姣安原本想要吐出來的一口氣就這樣壓在了胸口。
原本劉姣安還想問問,若是有朝一日自己再次離開劉家的時候,把清淼帶離這個需要處處小心,時時謹慎,生活起來極其辛苦的高墻的時候,清淼是愿意繼續跟著自己,還是回到自家去。
看來如今也不需要問了,除非那個時候清淼愿意一個人生活。
“小姐不必為清淼擔心。”
“后母同我說了,爹娘的死不怨我……是這個世道里有太多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不顧其他人的性命。”
看向清淼依舊濕漉漉的眼睛,劉姣安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忽然間什么也說不出了。
“小姐不是這樣的人,清淼看得清的。”
自己不是這樣的人,那這座院子的主人是不是這樣的人呢?府志上那么多廉官清吏,往后又會不會記上自己父親的名字呢?
再回過頭去,屋里的昏暗和院子里刺眼的陽光快速切換,讓人的眼睛很難立刻適應過來,劉姣安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清淼,你覺得……禍不及子女這句話是對的么?”
“清淼不知道。”
也是,清淼出生之,家境已經落寞,清淼自然沒有那么多機會接觸到更多的道理。
“清淼別的不知道,但是清淼知道……如果這個子女是那些山匪的子女,我覺得他們可憐,卻又希望他們能夠經歷和清淼一樣的境遇,這樣他們的爹娘才會知道自己當年做過的惡把人害成了什么樣子。”
“那你怎么看父債子償這句話?”劉姣安并沒有立刻回應清淼的話,而是把第二個問題有拋給了后者,“你覺得這話對不對?”
“清淼覺得應該,不然被借了錢的人又該如何?”
“可如果這孩子不知道呢?”
“可是小姐,他父親借去的錢,也花在了他身上不是么?”
清淼說的有道理,劉姣安沉默了良久——即便那父親自己花到了賭上、酒里、教坊中,也少動了家里的錢,沒有賣兒賣女換來自己的賭資、酒錢……
“小姐?”清淼有些擔心,自己的話是不是讓小姐覺得太狠毒了。
“小姐可是覺得清淼錙銖必較了?”
清淼的問話讓劉姣安從沉默中重新開口:“你這不是錙銖必較。”
“清淼,你是對的。”
“父債子償是應該的,子女受了父輩蔭庇,自然的,罪也該及子女。”
清淼從自家小姐的話中聽出了些許別樣的味道,好像是在咒誓什么一樣,不像是單單說給自己聽的。
“你去休息罷,我找爹爹有些話說。”劉姣安終于還是把清淼支開,決定一個人去找父親談上一談。
談一談,看看有沒有什么需要子償的父債。
“老爺這個時候應該還沒有回來,小姐不如先在院子里轉轉,今天的天氣著實不錯。”
是了,前些日子父親是因為自己歸家才特地告了幾日假,最近應當還要處理前段時間積攢下來的工作。
“好。”
原本輕易就能過去的一個下午,因為劉姣安心里藏著等人的事,變得無比漫長。
“清淼,父親還沒有回來么?”
“回小姐,時候還早,老爺要酉時時候才能回來。”
太陽方才西斜,劉姣安心頭已然跳得有些發慌。清淼見了,想是天氣太熱,要去給自家小姐沏一杯茶,只是剛才起身,又被劉姣安攔住:“清淼,不用去了。”
“父親如今還沒有回來么?”
“小姐,現在才未正時分,離著老爺回來還久……小姐不如先回去歇一歇。”
“不必了。”
云過,帶起一片鳥鳴聲,劉姣安看了看一旁的沙漏,隔著屋門又聞到了屋子里香篆燃燒的香氣,裊裊的煙氣正順著窗棱,小心翼翼的往出爬。
“清……”
“罷了,清淼,給你我都倒兩杯茶。”
“是,小姐。”
一杯清茶終于把心里的火氣消下去不少,劉姣安沒有那么急躁了,只是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抬起頭來望著天井外的天。
遠眺天蒼,原本的金黃已經染上了點點橙紅,劉姣安又開了口:“清淼,爹爹可是該回來了?”
“小姐,剛才老爺派人回來傳話,說是今日要晚些回來,要府里的廚子先做飯,伺候著小姐先吃。”
小姐等了一下午,等來這么個消息,清淼都有些不好意思開口了。
“哦。”
劉姣安反而沒有清淼想象的那么失落,應聲之后,收拾收拾,竟是吩咐清淼一道上樓歇息了。
只是剛才回到私塾的管殷卻休息不下來了。
“這里是程先生的私塾么?”
“是。”管殷回來早了些,次日學生們才會回來上課。誰知道剛才把屋里大致打掃了一下,就有人敲響了大門。
“你們是?”
將來人打量了一番,管殷便意識到自己并不認識這群人,也未曾見過。
來人同樣在打量著管殷,半晌輕笑出聲——帶著不屑和嘲諷的笑是不會被聽錯的。
剎那間,管殷有些慌,
可是管殷知道無論發生什么,自己不能自亂陣腳:“你們是什么人,來找我做什么?”
“找你?我們可不是來找你的,我們是來找程先生的。”
“程先生?”
“程先生?”
“程先生!”
管殷皺著眉,想要把來人推出門外去,卻沒想到來人除了越喊越大的聲音之外,還一個勁的借著自己人多、力量大,想要闖到屋子里來。
“這是我家,你們要做什么?”
“出去!”
“這怎么成了你家?”來人顯然是知道管殷身份的,“你又不是程先生,鴆占鵲巢時間久了,還真的當這里是你家了?”
“你拿什么說我不是程見微?”
“你拿什么證明自己是程先生?”來人聳了聳肩,好一幅已經掌握了一切證據的樣子,就好像他們不過是在好整以暇的看著管殷做最后的掙扎罷了。
自己看小說的時候,除了覺得離譜之外,更多時候是覺得那些主角實在是笨,為什么總是被迫做出這樣那樣的反應——可是真的輪到自己身上的時候,管殷才意識到一切遠沒有自己認為的那么容易。
甚至在被周圍發生的一切推著走的時候,能夠不倒下來,不被當成螞蟻一樣輕易的碾過去,就已經很難,很難了!
“我是誰,難道還需要向你們證明么?”網上無數次說過不要陷入自證的陷阱,管殷牢記著這句話。
“你若是程先生,京城那個應試的程見微不就成了假的?”
“到時候欺君之罪,算是你的,還是他的?”
管殷知道有劉姣安回到劉家,程衡離開劉父管轄的地界就一定會驚動后者,只是沒想到后者的人來得這么快。
“我是誰與你們何干。”
“你們若是還在這里鬧,我可就要報官了。”這句話是給鄰里聽的。眼前人背后的勢力就是官,自己報官豈不是羊入虎口,上趕著給劉父找機會處理自己?
可能是察覺出來私塾里今日沒有學生,來人知道這樣能造成的影響并不大,有需要掩蓋自己背后之人的身份,撂下來兩句狠話,在管殷還不及回應的時候,便抬腳撤出了私塾。
“明日……”
明日不開私塾,還有后天。后天,大后天……這件事不是逃避就能解決的。管殷打定了主意要直面,能主動做的,卻只有等著這群人再來鬧事,用自己的原本就掌握的知識蓋過質疑。
當自己在學生和家長眼里,能比“真正的程見微”更會教書,說出來的話不會被人刻意的刁難考住,那么自己就不用擔心。
被派來的人也不敢輕易暴露自己消息的來源,不然身份暴露,身后的人也不會輕易放過他們——除非“程見微”高中,可那個時候,有這份身份的程衡也有了為管殷開脫的話語權。
夜色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劉父終于回到了家里,還沒有來得及吃飯,便聽聞女兒這一下午都在問自己什么時候回來。
“女兒找爹爹也沒有什么旁的,只是聽聞了跟在我身邊的那個姑娘的家世,心里有些悶悶的,不知道能為這樣的姑娘家做些什么。”
“她的母親死于生產,她的父親死于匪盜,她的后母死于勞苦。她的外祖一家葬身洪水。”
“這是她的福分來了劉家。”劉姣安說著嘆了口氣,“那進了教坊的呢?還有橫死街頭的……”
“爹爹,爹爹是一方父母官,爹爹每每見到這樣的事,心里是如何想的呢?”
“等你見得多了,便知道這世間的苦救不過來。”劉父并沒有安慰劉姣安,“什么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什么救度萬民的救苦天尊,神仙都救不過來的,我們這些尋常人又能做什么?”
“可并不是所有事都沒辦法……”
明明是人造成的,那人又有什么做不了的呢?
劉姣安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便被劉父打斷:“今日有位往日的同科與我寄信來,提起家中兒女的婚配,你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