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再給一盞茶的功夫嘛……”
“先生就片刻就片刻,先不要收我們的書。”
“先生!準備好了!就等著先生!”
和自己班上那些學生簡直是一模一樣,管殷還記的自己頭一天留了背誦作業,要求第二天按照時間默寫大事年表的時候,學生們也是一樣哀告著讓晚一點再把書收上去,好再多看一看。
“昨晚做什么去了?早便同你們說今天要默寫。”管殷擺出一副自己已經非常不滿的模樣來,拿起自己手里的書本,敲了敲第一排學生的桌子,“快快快,我不收上來,你們把書都放到地上去。”
“啊……”
“啊?”
失望的聲音此起彼伏——眼看著日漸西垂,原以為先生已經忘記今天要默寫了,卻沒想到先生還記得。
“快快快,誰的書還在桌子上?”
一群學生從來沒有這么不舍得自己手里的書過,只有那個自信驕傲的學生,早早就把書丟到了地上,一雙晶亮的眼睛盯著管殷,期盼著后者能趕快宣布開始。
管殷嘴角好劃過一抹笑意。
從小班上也是這樣,總會有兩三個同學自信滿滿。人總是希望能爭個先后的,能比的自然是身邊的人。
同學們沒復習,自己即便有些小瑕疵,也一定會被夸獎,回到家中去也有面子——小孩子追求的無非是這樣,并沒有什么刻意看同學出丑的壞心思。
“好了好了,現在開始寫……不要讓我看見你們偷看地上的書,不然就不用默寫了,抄五遍交上來!”
古時候私塾的老師是會打人的,但現在的老師讓學生罰站都要再三思量,管殷習慣了這種模式,只能慶幸程見微原本就是個溫柔寬宏的,
長身玉立,雖然長相算不上什么古言男主的配置,可在學生眼里也絕對不是以“威名”著稱的。
于是原本就像是個擺設的戒尺,干脆成了管殷“敲重點”的工具,最嚴重的不過是罰罰抄……至于請家長,管殷自己不方便,也就只好嘴上說來嚇唬嚇唬小孩子。
順著走道來回巡視,管殷果不其然看見個低著頭假裝撿東西,將書本微微掀起來一個小角兒的。
輕輕把戒尺點在書上,基本上就算是擺在了淘氣的孩子眼前,后者嚇得一激靈,卻還得裝作無事一樣從地上撿了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扔下的臟紙團,有條不紊的直起腰,正了身子,重新拿起一旁放著的筆。
管殷也沒有戳破,在巡視了一圈之后走回到自己的桌案前,思考著稍后要他們交換批改時候的說辭,以及……她這兩天心里總是不踏實。
文章不長,有個一盞茶的功夫,會的默得差不多了,不會的也編不下去了,管殷這便叫停了書寫。
“你們也不用太擔心,我只是檢查檢查你們會沒會,也不會找你們父親來。”
見先生沒有著急收上去,哪怕是給了這樣的肯定,一群學生心里也還是忐忑的——尤其是那些編了大半還空著大半的。
“這樣,你們兩兩相交換,對著書批改。”私塾里沒有幾個學生,比起帶班批的作業,真的是少了太多,管殷當然不是為了偷懶,讓他們互相批改的唯一目的就是加深印象。
學生們之間有玩的好的,可是在批改面前,哪怕平時是不共戴天的敵對,也能有短暫的和平。聽見這話心里面上都笑開了花。
管殷如何能不知道這種“暗地里的交易”?早都是當年大家玩剩下的了!
“好好批改,筆跡和墨跡都是看得出來的,糊弄我可以,糊弄你們自己就沒必要了……我可是會收上來看的。”管殷很會拿捏一群學生的命脈,眼看著一個個泄了氣,管殷心里也暗暗得意。
認認真真呃批改完了,垂頭喪氣的也有,眉眼里都是自得的也有,一個勁嘆氣悔不當初的也有,管殷沒有給任何情緒的回饋,漠然的指揮著:“交換回來,自己看看哪里有問題了。”
“我就不收上來了。”
管殷這一句,不知道拯救了多少提心吊膽的學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多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樣子。
“沒有錯的舉手給我看。”管殷不想做掃興的先生,自己那個時候認認真真學了一晚上,第二天卻得不到該有的情緒價值,心里面也是失落的。
眼前的學生自然也是一樣。
“很好,你們兩個今日的抄寫課業免了。”既然能完完整整的默寫下來,就沒必要用重復的抄寫來浪費時間,管殷小時候有一位老師就是這樣。
字好看,少寫一個,聽寫全對,少寫一行——有限的時間應該放到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合適的獎勵也會激發學生好好學習的心。
窗外的雨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隨著氣溫開始向下走,吹進來的風有些冷了。
管殷及時發現了這一點,觀察過靠近門口學生的穿衣,走過去關上了門:“記得回家要一碗熱湯暖暖身子,如今不比夏日里,容易傷風感冒。”
“好!”
“要什么熱湯啊先生,姜湯么?我最不愛喝姜湯了!”
“先生,一定要很熱很熱的么?”
“先生,今日的默寫能不拿回家么?”
一個個問題沒有節制的撲向管殷,管殷卻極為有耐心的一個個答了。
剛才,她在愁劉姣安那邊會不會出什么差錯,又或者劉父不可能沒有京城的關系,只要程衡到那邊不久,他們定然就要發現如今的教書先生程見微是自己假冒的。
劉父會不會做什么?
管殷覺得劉父一定會做什么——這還是第一個讓劉父的權威栽跟頭的人。
就算劉父真的沒有問題,為的是自家女兒,一個毀了自家女兒一段青春的“黃毛小子”,當爹的也不可能不報復回去。
在現實社會,當爹的恐怕都會不惜一切動一動拳腳,在這個有權能夠謀私的地方,當然只會更甚。
“今日到此為止,我們來閑聊一會。”
“《師說》里有幾句形容擇師的話,不知你們可還記得?”管殷意識到自己不能就這樣繼續拖下去,是時候掌握一些可能掌握的主動權,哪怕只團結這私塾里少部分學生。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
那個今天默寫時候拿眼睛盯著管殷求夸獎的學生率先給了答案。
想要翻書的學生搶白了前者沒有說完的話,同樣邀功一樣看向管殷:“不對不對,是那句,故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也,師之所存也!”
“先生,我知道,第二句是對的。”
看著先生給后者投去欣賞和肯定的目光,小孩子心里有些不忿。
“切……”
“沒關系,下一次若是又對又好就更好了。”管殷那微薄的收入買不起太多小零食和小玩具給這群孩子,前兩日挑挑揀揀,把之前劉姣安給自己買的字豆糖找出來了。
“但無論是正確的答案,還是錯誤的答案,都說明了一個什么問題啊?”
“先生,應當是比自己某一方向能力強的,并不需要拘泥于對方的身份。”
沒有什么霸道男主,癡情男二,反派帝國瘋批太子,更沒有五個哥哥團寵一個,也沒有什么金手指系統,管殷能夠做的不多。任何一次主動,都值得深思熟慮。
“喏,今日有回答問題的,還有全對的都有一顆糖。”
在坐讀的起書的,家境應當都比管殷更殷實,但家里的糖和先生給的,從來不是一個意。哪怕只是一小塊字豆糖,不舍得吃的用一旁的宣紙小心翼翼包起來,舍得吃的一口就丟進了嘴里。
“好了,其他人繼續努力,老……我這里雖然沒有太好的東西,但只要做得好,一定會有獎勵。”
差一點又把“老師”的自稱脫口而出,管殷不知道在這個文化相同,歷史不盡相同的年代“老師”是什么意思,是還限于“天子之師”,又或者已經普及到了尋常先生頭上。
“好了好了,今天的課就到這里,雨也小些了,回家的路上千萬小心。”
管殷的習慣很容易暴露自己女孩子的身份——在學生眼里,管殷一直是個人美心善,還帶一點甜甜屬性,讓大家背知識點下手又很黑,非常懂得怎么“撕傘”的老師。
上管殷的課,就像是吃巧克力,有苦有甜,但終歸是快樂的。
可程見微并沒有管殷這般俏皮靈動,不經意間透露出來的那些細節,如果是個成年人,早應該發現問題了……
“先生近來很開心?可是因為我們要有師娘了?”
學生臨走的一句話,說愣了管殷,也讓后者意識到在這些早熟的孩子們眼里,自己有些行為一定是奇怪的:“這還早,怎么?你們想要個師娘約束先生我,你們便好趁著休息上房揭瓦了么?”
幾個回過頭來聽熱鬧的學生笑做一團。
或許他們聽過癲瘋的人,聽過那些“附身”之類的鬼怪事,可眼前的先生對他們不是一般的親和,自然而然也不會有人往其他方面去想。
只當是自家先生有什么喜事。既然不是師娘,也或許是先生有好吃的糖了罷?小孩子眼里很難把好吃的和大小登科之間誰更“喜”一點區分開來。
“呼……”終于送走了最后一個學生,管殷靠在椅子上,整個人半滑下去,終于舒了一口氣。
自己這次的主動一定會有些效果的,至于劉姣安那邊,自己或許也該想個辦法聯系上。
可這天大地大,不是人民的天地,是官宦和權利的棋盤,管殷也不知道去哪里才能逃離劉父的管轄。
目光漫無目的掃著,掃著……不遠處那封信,讓管殷意識到了一個地方:教坊!
教坊,這里的許多事似乎劉父也不能知道真相。
不然原身管彤彤能夠被凌霄叫著“殷云姐姐”的事,早就應該傳到了劉父的耳朵里,可劉父這么多年還是將自己當成一個“拐走了女兒的混小子”,這就說明教坊背后一定有人坐鎮。
既然決定主動出擊,管殷覺得這教坊是必去的一站了。
乘著雨色,看見不遠處剛才偷偷綻放就被澆落一地的桂花,管殷心中有些凄涼。
共情了自己……自然有意憐落花。
桂花的一次主動,換來了早早的凋零,管殷害怕自己也會落到一樣的境地——以不變應萬變,好像永遠是最穩妥的辦法。
“啊,好香。”不遠處垂髫小兒就要掙脫撐著傘的人的束縛,毫不顧及的沖向落在地上的桂花堆,“像是娘頭上的味道,好香……”
“回來,淋了雨要傷風。”
“沒事沒事,我要撿一些給母親帶回去。”
“家中有桂花,不日也能開了。”
“可是這比家里的清新,家里面的好濃,不像是娘的味道……不要不要!”
這片刻的靈動打亂了管殷原本沉悶,管殷呆呆的站在那里,目光沒有錯開。直到這兩抹光亮的色彩都離開了青石街,管殷才被雨停后水道里淌水的聲音引動。
“清新么?”
“清新……”
夜色太深了,周圍的人家點起了燈,管殷收起傘走回了屋,打算次日和學生們說一下自己有事要離開兩天。
可是一切往往就是這樣事與愿違,管殷剛才迎著晨光將大半學生迎進私塾的時候,一位穿著整齊的中年人出現在門口——商人不得著錦,于是這中年人的闊氣并不能在衣著上體現出來。
“可是有什么事?”
學生害怕老師找家長,殊不知老師也害怕家長找上門來。管殷看見眼前人把孩子往面前推了推,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是哪個學生,心里面先開始盤算著怎樣才能將風險降到最低。
“先生,我這孩子年紀也不小了,全家供著他讀書,就指望著能夠有所成就。”
這是自然,士農工商,商人掙了錢,很多奢侈的東西還花不到自己身上,拋開“求學”、“入仕”不談,光是為了能把這錢花在自己身上,也渴望孩子能夠當個官——W望子成龍,再常見不過。
“是是是,那是自然。”管殷點著頭,下意識的把語氣放的更可氣,“此番來找我可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談?”
“有的話,不如我們移步,到人少一點的地方說?”
“不必了,我們就在這里說吧。”
“原本也就只有幾句話,我還有賬要算,同先生說過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