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亮,山影重,竹色半倚窗畔。管殷坐在書案前,毛筆沾飽了墨,照著程見微的筆記和書架上的書,草擬出一份過幾日的教學大綱來。
隔了不知幾夜的墨并沒有想象的那樣飄香,甚至微微泛起些苦臭來。
天熱,在硯臺里放著的墨汁也難免變質。程見微本就不算有錢,家里的筆墨紙硯都算不上好。
管殷有些受不了,站起身來想要去把硯臺和筆好好清洗一下,再重新換上新的。
原本已經有些酸痛的手指隨著管殷這一收拾輕松了不少。毛筆搭在硯臺上,再坐在桌案前,手里空空的管殷只覺得整個人都歇了下來。
人一旦把身上的擔子卸下來,就會開始貪戀這份閑適,很快就提不起剛才那么大的興致去做事了……
于是管殷就這樣把自己手里的事暫時的擱置,看著尖端發灰的筆毛,管殷收回來的手很快又伸了出去,起拾硯臺上的筆拿在手里,對著面前的宣紙就要落筆。
“不對……”還要自己磨墨。
好不容易放下的懶惰很快又被面前的小困難激了起來。人大多數時候無非是得過且過的,管殷自問也沒有什么過分高尚的品格——窗外天朗氣清,山巔青松流云,當人沒有什么飽腹的生死必然的時候,除非是全民族的恩怨,鐵蹄下破碎的山川,很難不有片刻的惰怠。
天色正早,管殷看了看一邊擺著的墨條,皺著眉前后打量著自己準備好的白紙,邊角處被撕得毛毛躁躁,也虧是這準備好的教學大綱不用像在學校里那樣提交,不然管殷還真有些不好意思拿出去。
“晚些再說罷。”皺了皺眉,管殷重新靠回到椅子上,隨手拿起一旁的書,有一搭沒一搭的掃著。
不只是人會懶惰,而且一個人的時候,人很容易就會產生厭倦和疲憊的心思,做什么事情都很難提起興趣來,管殷就是這樣一個人默默的坐著,原本揣滿了興致去做的事情也做不下去了。
日上中天,管殷決定給自己隨便找些吃的,填飽肚子之后再繼續自己的工作。
起身,收拾收拾,吃了飯就又覺得有些疲憊,管殷靠著桌面,借著正沉厚的日光淺眠了一會兒,輕而易舉的就睡下了——直到身上覺得有幾分冷意傳來,管殷迷迷糊糊的睜開眼。
管殷的目光移向窗外,終于被窗外的光色退去了滿眼的惺忪:“睡了這么久么?”
天光漸斜,微弱的橙黃落在墻壁上的時候,管殷才恍然大悟——大好的時光就這樣荒廢過去。
匆匆站起身來,又覺得有些腹內饑餓,管殷動了一瞬間的念頭,想要去在給自己熱上一碗清粥。
才邁出去三兩步,管殷的意志力終于把人拽了回來。想起中午放任自己去做了飯、吃了飯……時間不能再這么拖下去了,任何事都逃不過一句:遲則生變。
管殷明白這樣的道理,自然而然也知道自己沒有那么多機會繼續耗下去。更何況,事情拖得越久,曾經那些被塵封了的證據就更難以完整的組合起來。
對于管殷來講,了解清楚情況之后,制定一個相對可行的教學大綱、有細節的教學計劃都不是件難事。
把飄出去休息的思緒拉回來,再靜下心,管殷不一會兒就把要做的事情忙完了大半。
“天色晚了,點著燭火也難免傷眼,休息了罷。”劉姣安身體不舒服,休息到星光點點的此時才好了些。
白天里管殷百般理解,說什么也不肯讓劉姣安陪著,如今后者來勸慰自己休息,睡了一下午的管殷倒覺得自己想是做了什么缺德事似的……心虛的不看把目光投向劉姣安。
“無事,你先去休息,我晚些再睡。”
“不在這一天的。”劉姣安只當管殷是心里憋著股氣,說什么也要把事情做得更好、更快,早日交代出個結果來,“你自己……莫要太累了。”
管殷隱約猜到了劉姣安收回去的那半句話,怕的是自己誤會她在乎的是原身的這具身子,而不是如今的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靈魂”。
可劉姣安越是這般謹慎,管殷也就越是為了自己荒廢的這一下午感到歉疚。
“我下午的時候在書房歇下了,方才沒有忙多久,姣安你不必擔心我。”說完這句話,原本壓在管殷心頭的些許悔意消散了大半。
其實管殷也沒對不起誰,真要找出個“對不起”的,管殷荒廢的時間無非是對不起自己——這樣的話,管殷也曾一次次講給學生們聽,一次次從自己的老師們那里聽到。
可聽進去、說出來,又或者是一句“我保證”都輕而易舉,和真真正正的做到了卻完全是兩碼事。
“上了初中我要認真讀書”、“上了高中我要好好學習”、“上了大學我可以”……
“老師桃李滿天下”、“現在做小老師,將來我也要教書育人”……
這里面有多少說出來的保證變成了虛話?
“知行合一……”管殷口中喃喃,似乎是剛才意識到這短短的一個詞就有多么難做到。
站在一旁的劉姣安臉上映著燭光。
燭火的位置很低,如果程衡看見,一定會急急忙忙的把燭臺移向高處,再感嘆一句這個角度的打光實在是滲人。
只是劉姣安被燭光映亮的臉,沒有半點底光會帶來的可怖,安靜和溫柔像是水一樣淌開,揉化了光線和陰影的銳利。
“你若是一定要忙便再忙上一會罷。”劉姣安終于還是妥協了,靠近了一旁的蠟燭,用旁邊備著的剪子,小心翼翼的把里面的棉芯拉直了些,“若是太昏暗了便早些休息。”
三兩句交待,撫平了管殷方才的焦躁和麻木。等到管殷回過神,意識到自己應該給個回應的時候,劉姣安早已掩好了門,整個人就只剩下影子落在門上。
“你也……”
沒說完的話同樣被管殷咽了回去。后知后覺的一句關心哪怕是真心的,看起來也帶上敷衍,倒不如不說。
月落又日升,流云又星辰。管殷把要準備的都準備的差不多了,才又想起該如何安排好程衡和三恒的事來。
“那我便跟著三恒去那小院子住好了,終歸比你們……”
程衡的話尚未說完,就被劉姣安先一步打斷:“程先生還要教書。”
有些話在三恒面前可不是心照不宣的,比如:管殷也好,原身管彤彤也好,都是個女孩子。
“是啊,我還要教書。”程衡只好像是把劉姣安的話咀嚼了一遍又吐出來,暗示后者,真正要教書的人正站在你身側。
管殷需要留在私塾,程衡也需要留在私塾,劉姣安總不能一個人和三恒留在小院。
“我曾拜程先生為義兄,教坊一別,多年未見,如今難得尋到,我還是想要多留上幾日的。”
經管殷這一提點,程衡便也意識到:自己是這私塾的主人,管殷要想名正言順的留下來,還得自己“首肯”。
“多年未見,愚兄也甚是想念。”
“這院子里倒也還有一兩間余房,不若賢弟同弟妹一同留下來,賢弟也好有暇謀一謀仕途。”程衡這下學聰明了。
“夫人,那三恒……”
“小院雖小,我那日一見也覺是五臟俱全,又依山傍水,靠著那座小茶山,若非我還要教書,還想討來換住。”
到底是能編能導,引子一打開,兩個姑娘家做了決定,程衡順著把話說下去是一點也不難。
“三恒,那院子是母親留下來的,我只盼著你能幫著守好了院子,平日里常來私塾……等你家相公考中,我們自然回去。”
明知自己說的話三恒都不會拒絕,劉姣安還是給足了情緒價值。
如果三恒能徹底與劉家劃開界限,又或者不是受劉父指使,從一開始就多多少少懷著心思的話,劉姣安早有心權把他當做個義弟來照看。
其言、其行、其心,哪一個都算不得純粹,劉姣安也可憐三恒的境遇,盡一切的善待于他。
卻終究不敢全心全意的把所有事的真相都交付給三恒。
今日可憐了個并不無辜的人,明日又有誰人來可憐自己?憐人先自憐,無論是管殷還是劉姣安,自問如今都沒有余力顧及三恒,更不敢輕易的把這樣一個不確定因素放在身側。
“夫人信得過三恒,三恒便為夫人和管相公守著家。”
這回倒是心照不宣的了,三恒知道相公同面前這教書先生更親近些,也知道夫人在自己和相公之間,也必然選擇相公。
“三恒不在身側,夫人要照顧好自己。”
一個人生活對于三恒也不是件難事,甚至比帶著夫人和相公兩個人還要輕省許多。
安排好了四人各自的去向,三恒便乖乖的留在這不大的院子里,看著那些舊稿被搬走。
三人變一人,三恒當然照顧得好自己,只是一股沒來由的孤寂突然泛上心頭。
若說夫人信得過三恒自己,這院子都肯交給三恒,卻不肯讓三恒隨著。若說夫人信不過三恒自己,不肯讓三恒隨著,卻又連母親留下來的院子和小茶山都要三恒一人看管。
所以三恒也明白,夫人是信不過自己會對相公如何——兩個男人,自己又能如何呢?
“三恒,你自己一個人要保重。”山里蟲蛇從來不少,管殷偶爾覺得三恒做事成熟,甚至算得上有城府,可想起后者年紀的時候,一股割裂感油然而生。
分明是個小孩子。
分明是個被迫裝得老成的小孩子。
做老師的下意識想要保護還沒長大的孩子,于是管殷打心里說出這么一句帶著些安撫意味的話來。
“是,多謝管相公。”
一如既往的生疏客套,只是管殷的真誠將三恒堅實的外殼還是稍微戳破了那么一點的,一絲絲來自管殷和劉姣安的溫暖也就這樣悄無聲息的鉆了進去。
“三恒,這家便交給你了,你一個人在家,哪怕是傷風感冒,也要早來尋我們……切勿為了錢,怕麻煩,耽誤了自己的身體。”
“夫人放心,三恒健壯得很,這么多年也甚少生病,打娘胎里便壯實!”
夫人的話更細膩幾分,三恒回的也更精細。
“嗯,切莫要委屈了自己也就是了。三恒已經把兩個人送了不近的路,眼看著再送送,今夜就可以也留在私塾休息了,三恒的腳步這才停了下來。
緊隨著劉姣安的話音落下,三人便未再加寒暄,各自奔向前途。
“夫人,要不把三恒接過來私塾罷,其實瞞了這么久,想再瞞下去也不是什么難事。”
“一邊顧著教書,一邊顧著科舉,三恒在,反而更像是在搗亂了。”劉姣安只想要盡量多的給管殷排除這條本就艱辛道路上的一切絆腳石。
哪怕是“為了她”的三恒,在大局面前成為了有影響的那一個,也毫不猶豫的被推開。
“更何況,那小院和茶山也確實該有人看顧,你莫要將一切的緣由都往自己身上想。”
不能再提送三恒回劉家,否則程衡住到小院,既對他寫個劇本有所幫助,也免得學生們一時間看見兩個程先生起了疑,讓一切功虧一簣。
劉姣安的話一直很通透,勸得了旁人也勸似乎早就勸明白了自己。管殷往往就只剩下點頭的份——原本這姑娘比自己還要小上些許,倒也生生被經歷逼得七竅玲瓏。
“女扮男裝容易,可你這張臉學生總該認得出。”掃干凈了麻煩,管殷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在這個時代也算得上是個大麻煩。
“我便說你是我同門師弟,我有心考取功名,這課便由你來教。”
身份都解釋明白了,一切好像就只能交給時間來解決,讓歲月靜靜的流淌,給每日每夜常忙碌著的人一個該有的答案。
“三恒真的不會覺得奇怪么?”
“怎么就認識了……義兄?”
“他不會同父親說的。”劉姣安對此似乎很是篤定,“他即便同父親說了這些,父親也不會當做什么有價值的信息來聽。”
劉姣安太懂三恒了。
當然,劉姣安更懂的是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