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落宣卷,染開一片墨色,讓遠山近水原本突兀的濃妝變得柔和,筆斷意連的化到一處。
管殷守著面前的紙,一筆一劃的寫著這些像是永遠也填不完的曲牌,忽然開始有些懷念班上的雞飛狗跳。
“相公不害怕么?”三恒就守在管殷身邊,以便隨時滿足后者的一切需要。不過后者是很好伺候的,一上午了,甚至連一口水都沒有喝。
“害怕什么?”
與其說害怕什么,管殷覺得倒不如說:難道害怕就有用么?害怕就能找到掙錢的法子了么?終究還是得靠一雙手勞動,找到維持生計的辦法。
所以管殷會愁,但從來不會為此感到害怕。
“相公寫這些陰司地府,鬼怪,不會害怕么?”都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三恒也擔心自家相公誤會自己,忙著又補上一句,“之前隨著一道去焚香,那些長舌鬼的形象,手里拿著的,實在是可怕。”
原來說的是自己筆下寫的,三恒的年紀終究還是小,不知道那些泥塑說到頭只是泥塑,害怕也好、親近也罷、有求于他們也是一樣,只要人心是正的,就不會被它們真正左右。
管殷輕輕放下筆,搖了搖頭:“三恒,再去的時候叫上你家相公我,我旁的本事沒有,從小專不怕這些。”
第一次去鬼屋的時候,管殷差點因為把NPC員工打傷而被列入黑名單。現在回想起小的時候,管殷極力壓制著自己的嘴角,生怕憑空笑出聲,被人當成失心瘋。
紙上的字沒有什么好怕的,三恒提起來,管殷倒是忽然好奇——這樣的戲演出來會不會嚇哭小孩子?又會不會有做父母的把這樣的戲舉報到官府衙門去?
三恒的頭搖的像是撥浪鼓一樣,生怕自家相公臨時起意,真個就拉著自己和夫人一道去廟里了:“相公可不要嚇三恒了,三恒回來怕是要做噩夢的。”
越是害怕什么,越要直面它。管殷學教育心理學的時候,針對學生們對于考試成績的過度擔憂,辦法除了吃藥就是模擬情況進行脫敏。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神鬼?你平日里做好了自己的事,他們便不會害你。”
別看三恒在夫人的事情上敢沖在前面,放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反倒膽小起來,管殷拿起手里的筆,決定還是不要嚇唬眼前的人了好。
“山人!”
“請問這里是殷云山人的家么?”
靜下來不到半秒,筆下的字剛才寫了一個短短的撇,忽然傳來的喊聲就要管殷分神的一顫手,好好的一筆豎變得顫顫巍巍的,像是個在雨里淋成落湯雞的人,一邊發抖,一邊勉強站直了身形……
“相公,外面不知何人來找,可要三恒去看看?”自家相公難得忙起來,三恒不愿有人打攪,傾著身子對外看了看,看見一個長相比相公還要清秀幾分的男子,正站在籬笆外面。
“我自己去看看罷。”
畢竟不是每個文科生都可以很擅長寫文章,對著自己實在不擅長的東西,管殷根本坐不久,趁著來人的機會,剛好站起來走一走,緩解一下坐麻了的腰腿。
只是三恒還是不放心自家手無縛雞之力的相公,選擇落后兩步跟在管殷身后,免得來人又是專門找事來的。
“殷云山人!”來人一見到管殷,言語中掛上了雀躍,眉目也瞬間明朗起來。只是片刻之后,星光暗淡,像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這么熟悉,應該是老熟人——況且這姑娘的打扮有些不倫不類,外面罩上了件樸素的外袍,里面花哨的衣裳卻還是露出一角。
“姑娘來找我有什么事?”
和眼前的人比一比,原身女扮男裝的水平顯然要高超許多。管殷心里盤算著來人的身份,該是教坊來的姑娘,難不成是有什么過往的禍患,如今就要東窗事發?
“我家姑娘讓我來找殷云山人,借些銀子。”
還沒等到管殷說話,一步開外的三恒就已經渾身散發著苦瓜氣——難不成來人的眼睛也是瞎的?看不出自己女扮男裝的拙劣也就罷了,還看不到面前這個院子有多么窮酸?
可三恒并沒有主動張口,這個家的主人是相公和夫人,外人當面,三恒是不會插話的。
“你家姑娘……”是誰?
管殷現在也快要皺成半個苦瓜了。旁人穿越都有金手指,好歹也能知道原身是誰,又或者原本的工作來這里能如魚得水,哪里像自己,教師、歷史哪一個結合當下的身份,都相當于給自己添了一道坎。
沒辦法有程衡的天馬行空,在框子里走路又很難走出去。
“山人忘記我家姑娘了么?那個時候我家姑娘和山人……”
“姑娘說,這是最后一次了,欠下的往后定會如數奉還。”
自家相公倒是可能拈花惹草。也是,好面貌、好文章,但凡要是再有個好身世,倒也未必能輪上自家夫人來嫁了。
三恒心里莫名的酸澀,愈發的心疼自家夫人的處境。只能默默的念著:相公,無論以后發生什么,可千萬要好好善待夫人!
“這錢拿去做什么。”
“還是……”
還是?這或許就是原身那些錢的去處之一了。管殷只覺得眉心發懵,連帶著太陽穴都有些“突突”的悶疼。
自顧不暇了,還有人上門來借錢。管殷嘆了口氣,決定向對方要些憑證:“你家姑娘可有要你帶什么來?”
“姑娘要人代筆寫了信給山人。”來人這才后知后覺的從那穿得凌亂的男裝外袍里取出信來遞給管殷,“喏,姑娘說要我交給山人看。”
拆開來一看,上面的字落筆有些虛浮,沒有什么大開大合,像是個姑娘家寫的。
三恒在旁邊,對來人并不陌生,只是同樣好奇這信上到底寫了些什么,干脆垂下頭來,免了自己想要湊到相公身邊去看的心。
進京趕考,教坊媽媽,海誓山盟。這些字句連在一起的時候,管殷的眉頭就也連到一起去了——擺明了是個《氓》里的主人公,這錢若是不打了水漂,都是件稀奇事兒!
“既然進京趕考,為什么自己不備好錢,反而要讓自己的心上人來四處借貸?”
“山人是知道的,就是那位……為了我家姑娘一擲千金的小相公。”
做這樣的風流相公多好?一擲千金的時候,享受了美人在側,多少人欽羨的目光投過來,虛榮心得到了滿足。
回過頭來需要進京趕考的時候,反而又因為沒錢,靠著美人的一片癡心來生存——這種人就算是真的考中了,也少不得將來成為一方貪官。
畢竟,旁人只需要送些美人,又或者真個癡情,也擋不住一個世家小姐的美人計。到時候,無論想不想貪,也得走上賣官鬻爵這條路……必然是個社會里的渣滓敗類!
管殷心里邊這樣罵著,自然是不可能當面說出來的。況且來人不是第一次來找自己,也能看的出原身和這位姑娘的關系不差。
“前些日子我落水傷了記憶,如今想不起你家姑娘和這小相公的事了。”管殷干脆開誠布公,打算把這件事交給劉姣安來決定。
劉姣安心善,也聰明,必然知道這份善心應不應該放在這姑娘身上——或許此時的心狠,反倒免得這教坊姑娘日后傷心。
“山人……”來人并沒有質疑管殷,短暫的震驚過后,想要開口關心管殷的身體。
“姑娘不如先去附近轉轉,等我家夫人回來,這件事也好有個分曉。”
家里面畢竟是兩個大男人,就算這姑娘和自家相公在教坊里是舊相識,三恒也要避開不該有的嫌疑。手上做了個請的動作,權當是送客。
來人聽了這話也不好繼續糾纏,頷首退出籬笆外,目光最后投在管殷身上片刻,又隨著轉身的步伐一起堅決的挪開。
“相公之前便給過這姑娘錢,如今又來尋……夫人掙錢也不容易。”
三恒知道這些話原本不該自己來說,可依舊是沒來由的心疼自家夫人。跟著相公過苦日子也就罷了,如今還要接濟旁人家的姑娘。
“更何況,既是真愛,那男子就該為她贖身,而不是靠著她……”三恒欲言又止,明知自己的話已經逾越,卻還是希望自家相公能夠清醒一點。
管殷當然是清醒的。
只是天下負心人雖多,總有那一兩個真情實意的癡兒。萬一這姑娘真的遇上,自己如今差的這幾紋銀子,或許就毀了人家一輩子——這就像是一場風險投資,投對了,錢情兩收。
又或者這個男的稍微有些良心,將來得中,不娶教坊姑娘,也能讓后者一輩子衣食無憂,嫁個尋常人家,也不用賣藝看旁人的臉色生活。
可怕就怕,這天下負心人最多。負了心還有身邊人,損了錢尚且能賺的回,這都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丟了這本就被錦衣玉食的人視如草芥的命,卻是自己的一輩子。
“等夫人回來,我同她想上一想。如今家中本就不富裕,這錢,我們也給不了多少。”以原身的善良,這錢十有八九是會給出去的。
管殷坐下來,又在想一個見了那么多負心人,筆下又沒少寫了負心人的姑娘,在這個時候又是不是該勸自己的好友清醒下來?
“那是讀書人,你叫她怎么不愛?”劉姣安看過信的第一句話便如同一道驚雷刺穿了管殷的渾身上下。
是啊,讀書人。即便是自己的同事,在首都那樣的大城市,也會告訴孩子們“讀書改變命運”的道理,對于一個教坊姑娘來說,身邊有個讀書人,就算當不了官,將來生個讀書人,那就成了一輩子的事。
是啊,讀書人!也難怪‘負心多是讀書人’,多少人給予了厚望,于是不顧后果的寄予,終于造就了一些原本就迷茫的人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責任,自然也就成了“負心人”。
辜負的不只是對方的心,從選擇讓一個姑娘耽于愛情,讓自己沉淪于這樣的“仰慕”的時候,就已經負了自己一顆讀書報國的心!
“又不止……”不止讀書一條道。可是作為一個歷史老師,管殷忽然發現自己無論是在學生面前,還是這個時代面前,都說不出這句話。
“當然不止這一條路,也不止這一個人,可你不給她就要用別的方式來給上這個錢,不是么?”
劉姣安很聰明,任何事情都想的很通透。這一下便解開了管殷所有的問題,解開了為什么聰明的原身無休止的一次次把錢借給這位故友的原因。
一個教坊姑娘,心知自己的一輩子無非就是這樣了。見了那么多風月事,不至于傻到真得相信一個男人的花言巧語——可是一輩子無非就這樣了,總得為自己的身心尋找一個虛無縹緲的依靠。
“給她罷,我去取給你。”
管殷的內心還在為了劉姣安的話和原身的作為震撼,劉姣安就已經用一塊邊角的布包好了錢遞到了前者手中:“你當時同我說過她的事,姑娘家哪一個又容易了?”
這一小包錢終于還是送到了那個衣著怪異的姑娘手里,管殷忍不住想要提醒前者衣衫露出的端倪,還是劉姣安意識到管殷身份的不合適,先一步開言。
劉姣安真得很聰明。管殷為了這一方天地困住這樣的女子感到不公。
“好了,這錢也給了,要你家姑娘好生善用。”
“有了錢,就切莫要再委屈了自己。”劉姣安又額外拿出了些許銅板,不值錢,卻能夠吃上一頓熱飯,“你也看得出,我們這家里也沒有什么地方,便不留你吃飯了。”
夕陽又日暮,青綠與橙紅狠狠碰撞的山巔倒映在人眼里,震撼而蒼涼。看著來人又重新上了路,或許是因為銀子的原因,每一步都沉沉的,沒有要跌倒的意思,步伐卻帶著焦急的凌亂。
“走罷,三恒可有做好飯?”
“夫人,飯菜早就備好了,今日家里沒有米了,只做了些清粥……”
“清粥也好。”
輕舟已過萬重山,當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