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亮未亮,薛寒來到湖邊,看到一人抱膝而坐,猶如一塊歷經風雨的頑石。
只看一眼,只看得出朦朧身形,薛寒就知道那是秋蘅。
他走了過去,試探著喊:“秋六姑娘。”
沒有回應。
薛寒再顧不得其他,快步走到秋蘅身邊,輕輕拍了拍她肩膀:“秋六姑娘,你沒事吧?”
秋蘅依然沒有反應。
薛寒臉色驟變,直接把人攬入懷中:“秋六姑娘!”
他伸出去探鼻息的手在對方睜開眼睛時停在半空,那顆幾乎跳出喉嚨的心墜落回去。
“薛寒。”秋蘅輕輕喊了一聲,笑意淺得只浮于唇角,“又是你啊。”
“對,又是我。”薛寒不覺把她攬緊了些,心中后怕又慶幸。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枯坐了大半夜,衣衫被露水打濕,露在外面的肌膚也涼如秋水,秋蘅卻沒有感覺,薛寒的到來才讓她又有了真實感。
她沒有從他的懷中掙脫,甚至有些貪戀這份溫暖。
至少她知道,薛寒對她的好源于內疚,真心實意。
而不像先生,她曾篤定的千好百好,現在覺得都是虛幻。她曾篤定的學生身份,此時想想說是棋子更合適。
更令她痛苦的是,受過十年教導,目睹十年慘象,哪怕意識到這些,她卻無法放棄要做的事。
布局者,執棋人,無論他們有什么想法,什么私心,她若置身事外,遭難的是萬千夏人。
薛寒沒有隱瞞:“我看你慌張跑來有些擔心,卻脫不開身,就吩咐胡四暗中送你回去。后來胡四來報,說你沒有返回住處,而是來到了這湖邊。”
秋蘅笑笑:“我還以為是巧遇。”
“不是巧遇,是我特意來找你。”薛寒看著秋蘅的眼,聲音溫柔又堅定。
他能感覺到懷中少女的痛苦與沮喪,這樣的話若是平時他只會放在心里,現在卻輕而易舉說出口。
她需要安慰,而他不忍她傷心。
“薛寒,多謝你對我這么好。”秋蘅輕聲說,把他抱緊了些。
薛寒身體緊繃,動也不敢動,話也忘了說。
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二人太過親密,早已超過了朋友的界限。
“薛寒。”
“嗯。”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好,是不是?”
她以為她還算幸運,雖遭好友謀害,卻遇到了先生。
可真是天真啊。
薛寒沉默一瞬,輕聲道:“是。”
他一開始對她的好出于愧疚,這樣的好終究有限,停在理智之內。而現在,他對她的好出于鐘情,已在理智之外。
秋蘅沒有再說話。
薛寒聽到了懷中人清淺的呼吸。
坐在這里一夜未睡,太乏了嗎?
發現秋蘅睡著了,薛寒才敢低下頭,凝視那張睡顏。
天光還暗,她的臉色卻白得驚人,蒼白的唇上有著血跡。
薛寒盯著那抹殘留的紅,著了魔般移不開眼,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去觸碰。
秋蘅睜開眼,望著近在咫尺的少年。
薛寒狼狽收回手,強作鎮定解釋:“唇上有血……”
“我太害怕了,咬破的。”短暫的閉目養神,秋蘅已冷靜許多,從薛寒懷中脫出。
被抓包的尷尬讓薛寒忙轉移話題:“是擔心太子嗎?”
“嗯。發現起火,我很怕太子真的出事了……”
她怕的不只是太子出事,卻無法對薛寒說。
“秋六姑娘。”薛寒直視秋蘅的眼,語氣鄭重,“是你救了太子。”
秋蘅搖頭:“我夢中是明日——”
“夢只是夢,能夢到已是得天垂憐,還要與現實完全一樣豈不太奢求。因為聽你說了這個夢,回去后我就吩咐手下加強巡視,這才能早早發現太子居處起火,救援及時……秋六姑娘,確確實實是你救的太子。”
秋蘅冷透的心生出暖意。
或許,她不必對自己太苛刻,她做得是不是也還可以?
她的難過,甚至不是驚覺自己是棋子,而是先生把她當棋子。
一個人有再多經歷,再堅硬的鎧甲,最容易傷到的是心。
“是誰把太子救出來的?”
薛寒道:“是我把太子從摘星樓背了出來。”
他安排手下加強巡視,卻不可能直說摘星樓。當太子住處真的起火,救援的人從四方趕來,更不能說太子在摘星樓中。
好在以他皇城使的身份,身先士卒去救人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看著秋蘅,薛寒心頭一動,試探著問:“秋六姑娘的夢里……救出太子的是誰?”
“是薛大人。”秋蘅坦言。
薛寒垂眸,藏住眼底浮上的笑意。
所以她驚慌跑來,除了擔心太子,也在擔心他嗎?
“之后怎么樣了?”隨著理智回籠,秋蘅的疑問也多起來。
“火已經滅了,善后工作還在做,目前發現了兩具內侍尸體……”薛寒說著情況。
“薛大人一直忙到現在……”
“秋六姑娘不也一夜未休息。”薛寒起身,向秋蘅伸出手,“我送你回去。”
秋蘅握住薛寒的手,任由他把自己拉起。
黎明前的山林昏暗幽靜,影影綽綽,鳥語聲不絕于耳。
快要走出山林時,薛寒忽然開口:“秋六姑娘,你的舊疾……是做夢的代價嗎?”
他一直相信,得與失是分不開的。
比如他,有了薛全這樣的養父,有了世人眼中的錦繡前程,卻失去了諸多自由。
秋六姑娘能從夢中窺破天機,是有代價的吧?
直到走出山林,秋蘅才回答:“算是吧。”
薛寒眸光閃了閃。
這樣的話,秋六姑娘那兩次發作,是夢到了什么呢?
但他沒有再問。
“薛大人,你還要忙,就送到這里吧。這種時候,讓別人看到我們在一起也不好。”
“好。”
秋蘅告別薛寒,回到住處。
康郡王府入住的這處宅院門還大開著,除了熬了一宿的門人,還有護衛守著。
看這樣子,康郡王很可能還沒回來。
秋蘅默默繞到后邊,翻墻而入。
“姑娘,你總算回來了。”芳洲擔心打量秋蘅,見她無事松了口氣。
“嗯,回來了。”
那個大夏她回不去,也不想回,這里才是她的家國。
至于先生——
她要找到他,觀察他。若他心有私念影響她做事,就不要怪她不留情。